15 相思局(中)(1 / 1)
林间溪上,有长幼二人,观其装束皆为万花弟子,倒有些像是师兄弟。
暮临朝放缓脚步,静立在侧,观而不语。
那年长弟子应对甚是从容,举手投足间若清泉细流,自然连贯,反观他对面的那位年少弟子,脚下轻颤,眉头紧皱,不时搔首,似是疲于应对,高下立判。
少年挠挠头,怯怯地看了对座一眼:“师兄,我认输。”
“恩……”师兄并未因取胜而露出些许得意,从盒中又取了几颗棋子,指着盘中一处悠悠说道,“师弟你攻我此处薄弱腹地,是一着好棋。”
言罢,手下黑白子轮番落下,几手之后,黑子便没了活气,尽皆被吞。
他随即又指了局中另一处,言道:“然需记攻彼顾我,你虽有犀利攻势,却不曾后顾,被我钻了空子。”又是几颗子落下,此处白子便被围了起来,再无活路。
“你看这两处,我虽钻了空,这目数却不如你所攻之处,若你舍小就大,而非匆忙回顾,胜算亦可赠几分。”他将两处棋子略微整理,果真如他所言。
“你可记得了?”
“攻彼顾我,舍小就大,我记得了。”
一局毕,二人收起盘中棋子,又转头望了一眼一旁静候的暮临朝。
攻彼顾我,舍小就大,皆出自棋圣王积薪所著围棋《十诀》,暮临朝猜想此二人当是棋圣门下弟子。
见二人对弈已结束,他向那年长弟子拱手一礼,说道:“在下暮临朝,奉掌门之命拜访万花谷,偶遇此地,见二位在此对弈,有些技痒,不知可否向这位兄台讨教一二。”
见他静候良久一言不发,便知他亦是好棋之人。
“既是如此,请吧。”
“兄台高姓大名?”
“花随雪。”
花随雪一身玄色长衣,暮临朝一席白色道袍。
黑白双子,黑白两人。
黑与白的思忖,可否牵绊住这一双人?
猜子定黑白,花随雪执黑先行,二人棋力相当,一来一往,竟始终相差无几,只是这围观之人,却是不知从何时起越聚越多。
星弈师兄花随雪与纯阳弟子暮临朝对弈寻仙径,对于一向平澜无波的万花谷来说倒算得上是一件“盛事”。
虽都是万花弟子,却并非人人都与暮临朝一样有观棋不语的君子之品,事实上,其中还不乏一些图热闹的叽叽喳喳小女子。
暮临朝虽有些小小不悦,却也不好明说,只怪自己心智不坚。
花随雪依旧是那副从容神色,丝毫不受影响。
二人从第一日晌午下至第二日傍晚,看热闹的围观者早就散去,余下的都是懂棋之人,却不过一手之数。
日落时分,暮临朝落下最后一子。
万花谷虽色彩繁丽,终是敌不过这世间最纯净的黑白二色。
终棋。
和。
第二日一早,暮临朝启程返回纯阳宫。
暮临朝走后,小师弟曾问过花随雪为何故意与他打和。
他答曰:“师傅所传《十诀》,上首第一条便是不得贪胜,他既是纯阳宫使者,如此即可全其颜面,亦可保我万花谷星弈一脉声名,况且,他的棋力确实不俗。”
私下里,他却是只能默默叹气。
以棋品可观人品,暮临朝虽棋力不俗,对输赢之数却未免过于执着,须知棋之乐斗智论心,胜负却是在其次。
若是赢了他,他想必会继续纠缠下去吧……
朝阳峰间,非鱼池边。
池水还是那泓池水,老道还是那个老道,棋盘上的棋子依旧在他离开时的位置。
“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如何?”
“和局。”暮临朝坐到他一贯的位置上,隔了几日,这盘中局势倒看得比先前更明了些,当真是旁观者清。他低声道:“棋圣弟子,亦不过如此……”
“当真?”老道依旧捋着自己的胡子,浅浅一问却让暮临朝开始深思。
“不……”细细想来,他与这老道对弈数载,输赢皆有,却无一局为和。虽说自己确是被围观之人扰了心,可观花随雪那从容之态,似是未尽全力……
暮临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我不知何时能再去一次万花谷,来,我们继续下完这一局。”
“呵呵……”这必败无疑的一局,他竟仍不肯放弃,看来还要再麻烦小丫头一次……
三日后,暮临朝又一次站在了万花谷入口的凌云梯前,手中握着出行前掌门师姐给予的一块令牌。
“从今日起,你无须再镇守非鱼池,此为我纯阳令牌,持之可自由出入山门,亦可随心往来各大门派,如今便交与你,望你妥善保管,切不可用于歪门邪道。”
她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语调虽尽显掌门威仪,内心却是纷乱无比。
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真的没问题吗?
暮临朝不由地开始怀疑日日与自己对弈的老道,莫非真有些不凡的来头?
花随雪听说他又来找自己对弈,面上虽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镇定之态,心下却有小小无奈,猜想他定是先前对弈被旁人打搅,心下不服再次寻来,此次便刻意寻了一处静谧无人之所,只他们二人,外加棋局一方,清茶一盏。
落子轻扣,黑白交错,日月星辰,二人杀得兴起,不眠不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昼夜之后,终局。
和。
又是一局和棋,暮临朝心下疑惑却是又赠了几分,却无法从花随雪神色之中揣测出任何端倪。
花随雪将盘中棋子换换扫入盒中:“暮兄,你我也算是棋逢对手,这一局,你可还满意?”
暮临朝轻轻摇摇头,手中捻了一颗棋子呆望着,眼中尽是不解之色。
花随雪手下动作一缓:“莫非你定要分出个高下方肯罢休?”
“不,”手中棋子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棋盒之中,“只是心下仍有疑虑未解。”
将所有棋子依黑白装好,花随雪叹了口气,又随手从中抓了一把:“那我再陪你下一局便是……”
他心下道:自己仍有课业在身,又要抽空指点门中后辈,可不像眼前这个无所事事的纯阳道人一样得闲,还是速速将其打发了……
这一局,与先前两局大有不同。
不知何故,暮临朝总觉花随雪行棋之间似有些束手束脚,黑白之势虽仍相近,他却隐隐显出些弱势来。
若是趁此机会一举将他攻破,定可大获全胜。
可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却让他无丝毫愉悦之感。
嘴角扬起一抹恣意的笑,暮临朝此刻终于明白,原来花随雪对自己并非留有一手,而是当真尽了全力。
缓了缓自己的攻势,暮临张索性与花随雪打起了太极,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待到终棋,竟又是一和局。
暮临朝见此结果,大笑一声: “你花随雪能做到的,我暮临朝亦可。”
花随雪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一瞬的讶异之后,他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一局棋上移开。
师傅说得不错,博弈当心无杂念,他既做了这违心之事,又怎能瞒得过暮临朝,既被戳破,他无话可说。
暮临朝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见他如此,起身道:“叨扰多日,就此告辞。他日再来,还望花兄能把我当朋友。”
他挥挥长袖沿着林中小径返回,心中主意已定,脚下步伐不自觉也变轻快了些。
花随雪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虽庆幸终是送走了这尊棋佛,却不免仍有一丝失落。未能与此人竭力一战,当真是一大憾事。
——
非鱼池边的一切,依然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在这终年积雪的太华山,连时间仿佛都是静止的。
老道在心中默算了他离去的时日,这次去得倒是比上次要久些。
“小子,这次又如何?”
“和局。”
他口中虽说着与上次同样的结果,眼中却无先前的失望之色,倒是隐隐有几分雀跃,看来是不虚此行。
“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先将令牌交还掌门,再去万花找花随雪。”
老道点点头,笑道:“那我们这一局?”
暮临朝瞟了一眼棋盘:“这一局,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
“呵呵。”老道挥手间,盘中各子竞接回归棋盒之中。
不过这小子,还是不肯认输啊。
暮临朝虽有心归还纯阳令牌,掌门师姐却是不曾将其收回,但见其品性端正,又确实可靠,心下宽了不少,毕竟是太师伯有心提点之人,想来必有其不凡之处。
先前两次都是奉命前来万花谷,此次自行前来,心境亦有些不同。
花随雪已备好了棋等着他,不知是他向来如此,还是两人心有灵犀。
二人相见不过数面,言谈不过几语,却似已相知数载一般。
暮临朝从花随雪的棋路中得知,若是要一物形容眼前之人,那便是水。
初见之时,暮临朝便觉他举手投足间若行云流水,心境亦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相处日久,更觉他静时如春水暖人,凌厉之处,却又如汪洋覆舟,无情决绝。
当然,他的无情果断只在棋盘之上,论待人接物,他依然是那一池春水。
几日下来,二人依然是胜负未决。
似有一缕无形的羁绊,一线无声的默契,将两人的棋最终推向和局。
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岂非亦是如此。
惺惺相惜之后,便希望这棋能永远继续下去。
暮临朝如此便在万花谷中住了下来。
一日,二人在花海深处对弈,此处鲜有人迹,景致又极佳,异色万花衬起黑白二人,定是一副绝美的画面。
他们对弈之时甚少交谈,这一日,暮临朝却忍不住问道:“花随雪,不如你随我回纯阳可好?”自己毕竟是纯阳弟子,长久逗留在万花谷,毕竟有些不妥。
“恕难从命。”他断然拒绝,又落下一子封死了暮临朝左上的最后一□□气。
“为何?”
“我还未出师。”
“我等你便是,多久?”
“一世。”
暮临朝闻言笑道:“那我等你一世又有何妨。”
听此一语,花随雪心下一颤,手中棋子落下,竟偏了半分,然落子无悔,他也只能苦笑一声,心中哀叹自己何曾有过此等失态之举。“明日,我要出谷一趟。”他突然说道。
“何事?”
花随雪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那不如我与你同去?”
“这……”
“罢了,我还是等你回来吧。”见他面有难色,暮临朝退而答道。
“此行不知需几日,你若是等不及,不妨先回纯阳。”
“既入桃源,又怎有离去之理。”他轻敲下一子,将花随雪先前的一着无心之失抹平。
望了一眼天边云霞,暮临朝又道:“这一局,看来也要等你归来之后方能继续了。”
花随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夕阳西下,绚烂云霞,可再美的东西,终会有个尽头:“但愿这一局,能有个结果。”
花随雪出谷后,暮临朝便守着那一局残棋等着他归来。
谷外花开花谢,落叶飞雪,谷内却依旧繁花似锦。
暮临朝突然觉得,没有花随雪的万花谷,似乎与那清冷的纯阳宫后山并无区别。
纯阳后山尚有老道与他对弈,在这万花谷却只有他的长剑相伴。
长剑在后,无人相守……
他已在没有花随雪的万花谷逗留了三载,若不是他仍着那一身纯阳道袍,想必早就被当成了万花谷弟子。
那最后一局,被他反复描摹了多次之后,早已深深镌刻在了他脑中。
包括他说要愿等他一世之后,花随雪落错的那一步棋。
他心中的慌乱,在那一步棋中尽显无疑。
莫非,他出谷,根本就是为了躲着自己?
难道……当真要他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