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枫华殇（下）（1 / 1）
山中岁月恬静祥和，江清漠时常会去平顶村为村民义诊，并置办些日常用度回来。
自上次清漓在枫下一舞之后，江清漠索性将那件衣服和那对双剑都送给了她，对她舞剑的兴致也不加阻拦，只是略改了药方，并勒令她不可踏出小楼四周的那一圈枫木。
有了先前那一番心有余悸，她自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自那日之后，她大都只是随性而舞，那一套惊鸿剑器，却是再也不曾出现。
今日从平顶村归来后，江清漠便一言不发地将清漓锁在屋内，服了药让她睡下之后，自己在屋外的空地上来回踱步，焦躁难安。
枫华谷如今的现状，恐怕不会比洛道好太多，枫叶泽的尸人，荻花宫的红衣，还有那些整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神策军，若不是尚有这一谷枫华，他会选择带着清漓远走南疆。
平顶村的大多村民都遭了天一教的毒手，如今仅存些许老弱妇孺留在村里，原以为偶尔带着清漓出去散散心并无不妥，岂料最终还是出了岔子。
他早该想到了，她和那些寻常女子终归是不同的。
七秀坊洛汐，奉命入宫教习剑器之舞，于半途失踪，下落不明。失踪之时，有万花谷弟子江清漠同行。若有知情者，报于官府，赏银百两。
这是他曾在平顶村看到的一则告示，好在当地村民只知他姓江，并不知他的名，更不曾见过那位七秀坊的洛汐姑娘。在这群质朴的村民眼中，他只是一个妙手仁心的隐士，带着妹妹在此隐居，江湖风波与这两兄妹无关，也与他们这些于乱世中但求一线生机的普通百姓无关。
今日在平顶村遇到的那个自称玄彦的老秃驴，言谈之中似是与洛汐相熟，江清漠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却知此处将不再是可久留之地。
他已做好决定，明日一早，待清漓醒来，便带着远走南疆，不再踏足中原。
江清漠攀上屋顶，一夜无眠，这重重心事，却救了他一命。
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点点火光一踏进这片枫林，便难再逃他的眼睛。
叫醒了清漓，匆忙朝后山离去。
清漓的眼虽已恢复光明，毕竟及不上那些常年习武的江湖侠士来得耳聪目明，且今晚夜空云遮月，林间叶掩星，光线黯然。江清漠多番顾忌之下，两人走得并不快。
此间能躲避追踪的隐蔽之所，仅有一处。
那一处幽谷，道路隐蔽曲折，石缝之间仅容一人横身而过，若不细细寻，定然想不到此处别有洞天。
这里，藏着江清漠最大的秘密。
原以为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却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幽谷之内，他时常回来清扫，然此刻却多了一根不知从何处来的枯枝档在路中，绊倒了清漓，恰在此时，云开月现，皎洁的月光洒落幽谷，照亮了谷中的那座孤坟，和坟前墓碑上江清漠亲手刻的字。
江清漓之墓。
江清漠静静看着倒在地上的她，伸出的手被一击打落。
他在等，等着承受她的怒火，她的怨愤。
那么，他就有理由，让她也从此消逝在时间的长流中。
可她却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看着墓碑上的字出神，直到月光再次隐没在云后。
他瞥见她嘴角一抹迅速隐去的浅笑，不知是在嘲笑他的无耻，还是她的无知。
短暂的黑暗中，她起身望了他最后一眼，转身朝来路而去。
脚步踏过枯叶，发出“沙沙”之声，江清漠的梦吟骚动了一刻便静了下来，终是没有出手。
世人皆苦求不得，怎知即便求得了，又何尝不是一场空梦。
这，或许就是报应。
紫源山重逢，她粉衣双剑，依如扬州茶馆初见，只是当初活泼的少女，如今一夜长大，更显沉稳。
江清漠并未离开枫华谷，而是在此处静候，似是相信终会再遇。
他已无须再四处奔走追寻清漓下落，这，就是命吧。
“洛姑娘，”他转身面对她，笑容不温不火，“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你果然在这里。”她拔出身后双剑握于手中，蓄势待发。
“不知洛姑娘有何赐教。”
“赐教？我怎么敢，但有个问题，我却是非问不可。”她摆出起剑之势，虽同是剑器之姿，此刻却非唯美之舞，而是夺命之剑，“是不是只要我行差踏错一步，你就会用你腰间的梦吟了结我，一如那些沉睡在黄土下的无辜少女？”
“哼，”他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笑脸，“她们不配做我江清漠的妹妹。”
“那我问你，在你心中，江清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缓缓闭上眼，在脑中回忆起小清漓拉着自己微笑的画面：“哥哥，你放心好了，等漓儿长大了，一定不会和哥哥分开的。”在尝便了世间疾苦之后，他是如此怀念那份温暖。
“万花月，纯阳雪。”他答道。
皎若花海明月，净如山间白雪，幼时的江清漓，在他心中留下的，便是如此印象。
“原来如此……”她缓步向前，渐渐靠近，“你之所以治好我的双眼，也是因为你不能容忍你的清漓有一丝微瑕。”原以为他不顾自身安危潜入荻花宫是为了自己，归根到底，只是为了他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妹妹……
她不曾放下手中的剑，如今，她的剑已到了他身前。
“你寻她的初心，可曾改变？”她问。
他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沉默。
“答不出吗？”她冷笑一声，“那让我来告诉你，你的那颗初心早就不复存在了吧？从你抓走第一个与清漓相仿的少女开始，便已死了吧？”
江清漠笑而不语，只是那一抹笑，看起来是如此苦涩。
她说得没错，自己那颗一心只为清漓的初心，早就被心中日益扩散的阴影吞噬殆尽，到最后，他只希望他的漓儿还活着，若是死了，那他便造一个清漓出来，代替真正的清漓活在自己身边。若她们不能做他的清漓，那便没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连你自己都变了，你又凭什么要求江清漓依然是十年前那个江清漓！”玳弦急曲，剑气破空，风驰电掣之间，她的剑已洞穿了他的左胸。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简单，她始料不及，只能在心中默默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躲……
“洛姑娘……”他握住刺穿自己的那柄剑，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滴落，“此生是我江清漠有负于你，若我此身能换你一世安乐，你便拿去吧。”剑锋，又向内刺入了几分，却是江清漠自己所为。
“不用你说……我也……”她是七秀坊的洛汐，七秀弟子，行走江湖，理应除魔卫道……
岚曦剑一进一出，那与她相同的血脉，落到她身上，就如一根根银针扎到她心里，好痛。
到这里，该结束了……
江清漠闭上眼向后倒去，他的脚下是千丈悬崖，存心一死。
只要这世间再无江清漠，那么她就可以作为七秀坊的洛汐，好好地活下去。
——————
三星望月的石针间皆有凌云梯相连，是故这栈道之上并无其他同门经过，我方才一时兴起，如今想来，这故事若是落到他人耳中，岂不是一大麻烦。
“他就这么死了？”南轩竹问。
“不，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藏在红叶中的最后一句话：漓儿……你长大了……
“哦？”南轩竹满心好奇地问，“是什么？”
我朝他耸耸肩：“这个啊，我忘了……”
看到南轩竹那一脸吃了瘪的表情，我当真是愉悦至极，就当是报复他之前那一路的放荡不羁好了。
我将手中红叶掷出，看着它缓缓从三星望月飘落，就好像江清漠染血的身躯缓缓坠落山崖。
这一片沾染了江清漠心念的红叶，自当随他的主人，回归黄土。
不过，若真如曲兮靖的师傅在信上所说，那么，江清漠极有可能还活着。
枫华谷一别后，两人究竟何去何从，我却是不得而知了。
我一蹦一跳地步下栈道，至于七秀坊的萧白胭，就让南轩竹自己去等好了。
一步跃上雕背，正欲乘风而去，却觉身下一沉。
回头望去，南轩竹不知何时亦攀了上来。
“你不好奇他们说什么了？”我问。
“我只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故事可以挖掘，不过我估计就算有，也不会比你那个更精彩。”他双手抱于胸前，点了点头，“洛汐……清漓……当真有趣。”
“那你慢慢飞，我先下去了……啊！”我刚想下去，南轩竹却已驱使着巨雕冲入三星望月之外的虚空之中，竟然还得寸进尺地以怕我掉下去为名堂而皇之地抱着我！
我发誓！我如果有那个能力，一定会一脚把他从雕背上踹下去！
落星湖上，雕尚未停稳，我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见我归来，一只鸽子慢悠悠地落到我肩上。
回来得挺快啊，我心道，洛阳的那位先生，倒是得闲得很嘛。
我趁着南轩竹还在与雕兄联络感情的间隙，取了绑在信鸽腿上的字条，放它离去。
曲兮靖和花间留，终于可以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