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绝地相逼断肠局(五)(1 / 1)
凌国退兵后,寂国也收拾残兵退回了洛伊城。
相对于凌国损兵折将,寂国更显悲凉。他们丧失了自己的精髓部队银麟,而更为神秘的金鹰也全然暴露在凌国眼前。更为可怕的是凌国出动了久已灭绝的武器——弩,在这样强大的霸道的武器下,几乎没有人能确定自己可以活下来。
风归影包扎的时候,湘广陵一直斜坐于他身旁,无聊地用手指敲打着木桌。也许是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叮嘱完要交代的事项后,军医就收拾行当退下去了。中军帐内,空气如同凝结一般让人窒息。
“怎么来了?”
湘广陵随口笑笑:我路过的。”
风归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丰年瑞带了五千骑兵来,我不过是随军的。”湘广陵敛了笑意,眯眼凝视着无风跳动的烛火,“你也知道的,我已经递交了辞呈,现在不算是朝廷的官员。反正不是违法犯罪,我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朝廷管不着。”
“真的是这样?”
风归影也望向那盏油灯。灯火忽明忽暗,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照在微动的营帐上。
“其实也不仅是那样。我是怕你死了,就没有人娶我了。”湘广陵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低下头去,风归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后来我又不愿意这样想了。我不要你娶我了——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取消和你的约定。”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像是天边飘飞的三月柳絮,又像是聚散茫茫的浮云,带了些隔世的恍惚。
那时候风归影还未曾想到,她到底是要以何种方式,终止与自己的约定。
他只是心中暗暗感慨:不过半年没见,表面上还是有说有笑,实质上又是有了多大的改变?风归影突然就想起那段抚琴长吟闲适安宁的日子,微微笑道:“有些时日没有抚琴,突然间就想弹琴了。”
她也笑道:“风君没想到吧,我把你的琴带过来了。”
“湘君特意把这琴带来,带来当我的……殉葬品么?”风归影努力尝试着调侃,却只见湘广陵转为铁青的脸色,于是哈哈大笑起来,“我跟你开玩笑的,看你吓成那样子。我镇北军是天下雄狮,没那么容易输的。”
“退一步说,万一不幸我真的输了。”风归影敛了笑意,“就真的要死,我也不能让你陪葬。”
“陪葬……如果我愿意呢?”
“你愿意也不行。”风归影笑笑,“我可没有某人那么狠心,就因为我要纳妾,就要毒杀亲夫了。”
湘广陵也笑笑:“你真是个傻子。”
“是啊,可也不是我自己相当傻子的,湘君喜欢傻子,我能有什么办法?”风归影突然话锋一转,神色沉凝下来,“湘君知道我父亲的近况么?我之前做了个噩梦,是关于我父亲的,现在担心的紧。”
湘广陵猛然一惊,微微拽紧了手心,却不露声色:“你父亲近况不错,除了对我敌视愈深,害我不得不快马加鞭离开皇城。”她微微笑了起来,“你父亲不喜欢我这个儿媳妇,你也是知道的。”
“我给朝廷写了血书,给我父亲也写了一封。到底是为什么,至此还没有援兵?”
“那很简单。你的士兵被混在北疆的凌国策候杀了。”湘广陵随意敲了敲木案,“事实上,送信的士兵根本没机会靠近你父亲,已经被禁军抢先一步杀掉了。血书全部落在皇上手上,皇上没有给你拍援兵,是想让你死在北疆。”
“那你为什么来了?”
“太子让我来的。皇城顾及很多,没办法纠集太多军队,太子让我和丰年瑞来这里,不是为了扭转局势,不过是为了保你一命罢了。”湘广陵深深地看着他,“至少,他不是想要取你性命的人。无论如何……太子始终是把你当做兄弟的。”
“到了现在,无论他是否将我当做兄弟,我与他都只剩君臣,不成兄弟了。”风归影猛然蹙眉,刹那间感觉胸口有一股灼热的血气往喉头上涌。他轻咳一声,自然地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捂住了嘴,目光却直逼湘广陵,“这种事,以后不必再提。”
“你怎么了?”
“不怎么。之前偷跑出来,身上的毒没有完全去清。”风归影随手扔开了那张手帕,慵懒地躺在湘广陵大腿上,眯眼凝视着她,“湘君那会儿,是真的想要杀了我?你和我一起下地狱了,这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么?”
湘广陵慢慢抚顺他粘成一团的头发,没有答话。风归影很久都没有洗头了,黝黑的青丝泛着肮脏的油光,脏兮兮粘成一团。湘广陵也不在意,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桃木梳,小心翼翼地给他解了发圈,开始梳头。
风归影打了个哈欠,侧身阖上了眼皮:“湘君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不是君临天下,也非成为一代英雄名冠寂国,更非守着祖业富甲一方。我最想做的事,不是离开帝都,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外头乱雪暗香,屋内青梅煮酒,而我舒服地枕在湘君的大腿上,好好睡一觉。身边琉璃那只懒猫伏在案下,偶尔睁开眼,低声的喵呜。”
“那就睡吧。睡醒以后……也许援兵就要来了。”
湘广陵的声音温顺软和,吹在风归影耳畔像是搔痒。风归影“咯咯”笑了起来,睁开双眼上下打量着湘广陵:“太痒了,我睡不着。现在困死了,湘君先出去吧,我要好好睡个觉。”
风归影翻身面朝地上,再也不力搭理湘广陵。她也不作逗留,拍了拍自己发麻的大腿,顺便拍走深深散落的风归影的发丝头屑,欠身离开了中军帐。
湘广陵的脚步声已经远去,风归影方才猛然翻身,一手抓过那张手帕,剧烈地咳嗽起来。
殷红的液体浸湿了棉质的布料,他缓缓摊开紧握手心的手帕,却见那手帕中间原来的血液干涸变硬,早已染成一片暗哑的红色了。
营帐外,湘广陵正要离开,却见丰年瑞急匆匆地往中军帐闯,不禁笑道:“你走这么急,赶着去投胎么?”
丰年瑞横她一眼:“我去不去投胎,干你屁事?!”
“是不关我事,你可以当我没说。”湘广陵知他依旧为风听雨一事责恨自己,却不予反驳,“不过丰年瑞将军,你可要清楚,我现在是来救你们家风大将军的。”
“即使你救了将军,他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像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有我丰年瑞一天,我就会阻止你。就是将军误入歧途,我也绝对会把他从泥潭中拯救出来!”
“你最伟大,你最无私。”湘广陵笑笑,转身离去,“我也懒得跟你讲。一个连自己的祖国都可以忘记的人,我在跟他交谈,又有什么意思?”
“湘广陵,你……你什么意思?!”
“恼羞成怒了吧。”湘广陵回身一笑,“丰年瑞将军,有些事你忘了,却不代表旁人忘了。在那个该来的时候,你也绝对逃脱不了命运的惩罚。”
不待丰年瑞回答,她已经提步缓缓离开了。堇色的发丝在夜风中飞扬飘舞,纤弱的身影一点点缩小,最终陷入一片朦胧的月色中,消失不见了。
丰年瑞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在他心中汹涌澎湃,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拽紧了拳头。他胸口一腔热血在咆哮,狂乱的心跳咚咚作响,仿佛一面牛皮大鼓被捶得发震。
是这个人了。许多年前他也曾经见过这个背影,就是这个堇色头发的女人,就是这么凄清的夜晚,她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像是从来都未曾来过似的踏入飘渺的夜色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是她现在回来了。她带着无数的怨灵,无尽的仇恨,还有无处可逃的责任,回到了北疆。
丰年瑞极度地惊惧。他禁不住双手颤抖,朝她咆哮着飞奔过去:“你过来!你过来!你说的话,我不明白!我都不明白!”
巡逻的士兵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们的长官,堇色的发丝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丰年瑞呆呆地跌坐在地上,无力地咆哮着。他心底有一个鬼魅,他把它藏得很好,从来没有人发现,可是现在湘广陵不过淡淡几句,就把这个鬼魅给放出来了。于是鬼魅纠缠着想要侵占丰年瑞的思想,想要完成丰年瑞几十年来的愿望。用血染的河山和遍野的白骨,来完成那个伴随鬼魅深藏的愿望。
仿佛间他还是个十岁的少年,亲眼看着自家的帐篷火焰飞舞,看着父亲被一把雪亮的马刀死死钉在地上,看着无数的男人压在痛苦挣扎的母亲身上。他就这么瞪大眼睛看着,看着血色一点一点在自己脑海里蔓延,从父亲母亲与那间简陋的帐篷,到风听雨风归影八桂水云游还有无数镇北军兄弟的面孔,将之渐次染成红色。
后来他成了现在的镇北军将军。镇北军三巨头中的丰年瑞将军。
但他分明记得自己从前不是唤作“丰年瑞”,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住在昭明河分支附近的草原上,牛羊满群,碧草连天。那里所有人都唤他“穆拉汗”,凌国土语里瑞雪丰年的意思。
是时候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四年了,他曾经以为自己等不到了。可是他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丰年瑞猛然抬起头,眼中烈火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