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绝地相逼断肠局(六)(1 / 1)
八月十四,圆月。
对于镇北军而言,这不是各饮酒赏月,秉烛畅谈的日子。再等不到援兵,等待他们的就是死神的召唤了。
营帐外的士兵神色疲惫,没有人再对援兵抱有任何希望。尽管风归影什么都没有说,但在这些掩面无期的等待中,他们心底已经确认了一个事实——帝都的意思,是要他们站死在这里。
老兵们裹着破旧的皮甲,围在篝火边上喝着热茶充饥。他们许多天都没有米下过了,但是多年征战练就出来的顽强毅力使他们没有像年轻战士一般痛苦不堪。脚步声缓慢传来的夜晚,会有痛苦的马嘶尖锐地回荡。大家都知道,这是有人在宰马。连人吃的都不够了,又去哪儿给马找吃的?何况喂马的燕麦,也早被风归影下令煮了粥。老兵们本来不肯宰马,他们看待自己的坐骑如同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只是风归影后来亲自杀了自己的爱马,那匹纯黑色的从凌国走失过来的汗血宝马。在锋利的长刀刺进心脏的那一刻,那匹千里神驹只是长嘶一声,回头凄然地看了风归影一眼,浑浊的眼中饱含泪水。
但是风归影就那么将刀刺进它的身体,温热滚烫的血冒出来,风归影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刀。
“宰马吧。马死,总比人死要好。”
年轻的战士开始小声抽泣着,那抽泣突然变成嚎啕大哭,风归影的近卫气冲冲地上前,干脆利落地赏了那些软蛋一个耳光。无数的新兵老兵看着风归影提步走回中军帐,他的神色依旧冷傲坚定,没有人敢阻拦他。
由那时候开始,镇北军上下都有了战死的觉悟。
风归影安静地坐在中军帐内。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若干年前的狮山一役,自己和父亲被围困在山谷之下,面对着无数的箭矢,面临着无粮可食无水可饮的情况,他们最后还是宰马充饥,艰难地等来了援兵。
而现在,却没有援兵回来了。风归影突然有种可怕的感觉,这种感觉自那天从梦境中醒来以后就一直在他的心里扎根,风归影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隐隐的察觉到湘广陵在隐瞒着什么,可是他不敢去问。不是那么一个假设,就无从解释为什么风归影一直得不到救援。
那个可怕的假设,也是他极度恐惧着的一个事实——他的父亲风听雨,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心烦意乱,不得不架好琴自弹自唱:
“断弓弦兮折剑鞘,
江山几度雨飘摇。
狂风吹兮转眼乍,
魂兮归来早还家。”
这样的歌谣是在外征战之时将士们最爱唱的,关于守卫故国,却魂留边塞不得归的故事。大意是说无数的战士前赴后继,为了守护生养自己的国家而踏上战场,可是他们的兵器断了毁了,江山还是不得安稳。许多年后他们的尸体随着凛冽的狂风埋在黄沙之下,只剩虚无缥缈的魂魄,能够穿越千里的距离,回到他们一生思念的故乡。
风归影很少唱歌,无论如何激昂多么豪迈的歌曲,在他口中唱出,都隐约带有一种英雄迟暮,不如归去的沧桑落寞之感。他偶尔几次唱歌,都是喝酒的时候唱些乡村市井恶俗的黄段子,用来逗丰年瑞水云游。
营帐外的士兵都听得到风归影的歌声。苍穹上的弦月照下来,他们不由得抬头望天。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可是这一年以后,又有多少人要长眠于黄沙之下,睁着空洞的眼眶,凝视这轮不懂悲欢离合的明月?
湘广陵端着一碗燕麦粥,缓缓走近中军帐。她碗里的粥稀如水,淡无味,连一点燕麦的痕迹都看不到。中军帐的近卫拦住了她,有些迟疑:“湘大人,这碗粥太稀了……”
“不要叫我湘大人,我辞官了。”湘广陵打断道,“这粥……只怕你们将军,根本就喝不下。”
年轻的近卫不再说话,只向她微微颌首,以示敬意。
湘广陵踏步而入,风归影抬眸看她一眼,继续俯身抚琴。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湘广陵盘腿坐在他身边,把碗搁在案上,“喝粥么?”
风归影瞥了一眼稀薄的燕麦粥,停下了抚琴的动作:“明天会进行最后一次反攻。现在趁夜色离开洛伊城还来得及,我派一队士兵保护你,子时过后,你马上离开。”
“到这个时候,你还是不愿让我陪你去死么?”湘广陵苦笑道,“那么,风君又可是记得,你曾经说过娶我的话?”
风归影听她这么说,心下一痛,也只苦笑道:“我自然是记得的,你不必提醒我。是你赌赢了,我终于悔婚逃逸,为了寻你回来北疆。”
“既然不愿意,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风归影默默看着她,没有答话。
“那么,风君说过的话,吸现在还算数么?”
“我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你不必担心我赖账。”他顿了顿又道,“倘若有什么意外我不能娶你为妻,你便寻处好人家嫁了吧。不必等我。”
“风君亦是如此。我若不能嫁你,也希望你忘了我,不必眷念。”
风归影笑道:“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一般!也许明天我走了狗屎运,就这么赢了。然后我会回去寻你的,你可千万别躲起来。”
“风君还记得么?当日长亭赏樱之时,风君赠给我一块北疆特产点,结果我差点就被辣死了。”
风归影笑意更浓:“当然记得。御花园合奏,雪樱林赏雪,我引你为知己,你没有忘记吧?”
“怎么能忘!我倒是天上人间,都不敢把风君相忘。”湘广陵轻笑,那笑意里深藏的苦涩显而易见,“不过是这朝野之事,阻碍了大好风光而已。若非如此,我早已远离这尘世的喧嚣,和风君归隐山林了。”
“你还记得么?原来我的话字字珠玑句句精髓,倒是连凌砚雪姑娘都念念不忘了。”风归影侧着头对她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狡黠,“归隐山林再找一个世外桃源,你说怎么样?种豆山中,采菊篱下,我总觉得荣华富贵与之相比,算不上什么。”
“可不是么。不过我不会做饭,而且洗衣服也不干净,风君要把一切家务包办哦。”
“没关系。你就养**,总不见得把鸡养死。”
风归影只是在逗她,湘广陵却不依不饶:“要是真的养死了怎么办?”
“那就不养鸡,养鸭子。”
“鸭子也死了呢?”
“养鱼怎么样?”
“鱼也养死了呢?”
“那就只养你好了,绝对不会养死的。”风归影拥她入怀,淡淡一笑,“什么都不养,只养你和你家琉璃大肥猫。怎么样,满意没有?”
琉璃吗?琉璃已经,不在了。
湘广陵想挤出个笑,最终却是挤出满脸泪水。胸口一阵剧痛,一看那人正伏在案旁大口吐血,风归影心下一惊,连碗也摔在了地上,急忙冲过去把他拉到怀里,连声问道:“你怎么样?!”
“不碍事!”湘广陵忍住咳嗽道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喘气,却已经没有再吐血了。岂料湘广陵反手一推一掌击在风归影胸膛之上,幸而掌力不深,风归影身穿寂明喧所赠的金丝软甲化解了部分掌力而不至于内伤。湘广陵强打笑意道:“风君真的是不防我!”
风归影见他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病态的潮红,心下一痛,却亦笑道:“可不是!”又把他顺势再搂紧,低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那血喷在风归影藏蓝色的战袍上,明晃晃染了一大片。她微仰着头凝视他的眼眸,轻声揶揄道:“想你想出相思病来了,还不行么?”
风归影也不理他,只顺着他散落的发丝一遍又一遍抚摸下去,动作自然而暧昧。湘广陵半睁着双眸目光迷离,良久方才轻轻扯了扯风归影的衣袖,微笑道:“风君亲我一下好不好?”
风归影怔住了没有动作,却又听得湘广陵低低的笑声:“你现在还不赶紧揩油,以后想要再干坏事,可就没有机会了”
风归影咧嘴一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无话可说,只端起那个搪瓷大碗,递到她面前:“来,喝口水吧。”
湘广陵端着碗看了又看,擦干了眼泪:“只有水没有米,我才不喝呢。你喝了它,我喝下一碗。”
风归影深知她的蛮横无赖,笑道:“好,让你夫君喝米水,你去吃饭。”举起碗上下瞄了许久,却根本没发现半只虫子,便一饮而尽,“我喝完了,满意没有?”
“满意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满意。”湘广陵轻轻推开他,苦笑着后退一步,“我说过的,我与你,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这句话以前有效,现在也,还是有效。”
“风归影,我来这里,不是杀你,就是杀我自己。你觉得,我会选哪一种?”
瞬间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隐去,不再清晰。风归影霎时明白过来,可惜已经太迟,药效发作剧烈,只一瞬间,他便背向坚硬的地板,直直地晕倒过去。
“你该知道,你知道我会选哪一种的。”
风归影倒地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湘广陵满脸清冽的泪水,以及她手中缓慢举起的寒光凛然的“灼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