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1 / 1）
外头阳光白亮得刺眼，透过窗纸也把家里打得亮堂。铭心和两个丫头窝在床上，蒋妈慈祥地坐在桌边，一面收拾几个丫头丢下的布头玩偶，一面瞄着小姐。铭心认认真真地鼓捣着手里的针线，倒不是有多喜欢，只是练了四五年，习惯成自然了，一天不动手，就一天不自在。
九岁的铭心，严格来说，还是个孩子，却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乌黑的头发精巧的绾住，别了一只绢做的玉兰，再无他物，刘海盖住额头，更显得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旁边两个帮着理丝线的丫头，显得稍大些，也不过十岁十一岁的样子，一样的水嫩白皙。
这两个丫头一个唤作锦心，一个唤作绣心，并不是不是谢家的亲眷，只是因为铭心幼时多病，找了个神婆给算了，须得选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小孩，取一个类似的名字，好吃好喝的供着，陪着小姐玩耍，帮未长大的小姐分担福祸，免得富贵的狠了，反倒承受不住。
说来也怪，自打买了这两个丫鬟，铭心身体还就好起来了。三个小丫头自小一处长大，到不似主仆似姐妹，私底下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铭心揉揉眼睛，搁下针线，旁边的一个见状，似怕铭心反悔，赶忙把针线一股脑儿扔在篓子里，一面长吁短叹嫌屋子里闷热，要出去耍。铭心并着另一个丫头似笑非笑的瞅着她，看得她小脸一红。
“我倒也觉得憋闷，”铭心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捶了捶微麻的腿，看着一脸期待的小妞又叹一声，“只是娘吩咐下来的针线若不做好，我可是要挨板子的。这可怎生是好。”
“绣心，莫要为了自己贪玩，便连累了姑娘。还不快把针线拿出来，可是等蒋妈来训你？”
唤作绣心的丫头垂头丧气的去翻针线，另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绣心这才恍悟，拿着篓子便去拍另一个丫头。蒋妈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这傻大姐，逗她玩呢也听不出来，别的屋里的不晓得，她跟在姑娘身边的难道还不知道，姑娘针线上勤勉，早攒了好多幅绣品以供上交，届时拿一件出来交差，还不好说。说来也是，姑娘和锦心绣心两个都是自己带起来的，怎地绣心便是一副傻大姐样子。蒋妈摇头笑了笑，甩帘子躲出去了，方便这几个鬼精的丫头在自己“看管不力”的状态下一不留神跑出去玩。
铭心站起来伸了伸腰，让锦心帮忙把衣服上的褶子上拉直，理理头发。待蒋妈去的远了，便拉着两个丫头“偷偷”地溜下楼去。外头白光一刺，铭心下意识的捂眼，待适应了光线，只见一位陌生的夫人拉着一个小男孩并着谢夫人她的亲娘，正脸色不好的看着她。
坏事，铭心尴尬的笑笑，上前见礼，内心只盼着娘看在外客的面子上，少训她几句。
云氏见她礼数还算周全，好歹脸色好看了些，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姚大姨和弟弟。”
铭心见这位姚大姨脸生，只道是娘的远房亲戚，仰着脑袋上前乖巧地叫了一声“姚大姨”，“弟弟”两字还未出口，姚氏却是眼一红便搂过铭心，唤了一声“我的儿，可有几年未见了。”
云氏也红了眼忍不住抽噎起来，“姚姐姐，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铭心吓了一跳，也不好打断两位情感交流，尴尬的看了一眼旁边陪侍的送雨化雨连着姚氏的一个丫鬟，居然也是一副马上就要大放悲声的模样，只得一手拉着娘亲，一手拉着姚氏，生生挤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娘，姚大姨，你们这是怎么了，让铭儿心里好难受。”
姚氏赶忙擦了眼泪，捧着铭心的小脸左看右看，欢喜道，“真是乖孩子，可还记得大姨？——真是糊涂了，我走的时候你还不满周岁呢，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大姨心里，你还是一个粉团儿呢。”
铭心愣了一下，跟娘感情这么好，又是多年未见……
姚氏满心欢喜地给了铭心一堆的香包首饰衣料玩意儿，铭心不由得也生出些感慨，拿出姐姐的气度，给小男孩拿了一个竹蜻蜓玩，便拉着他退下，留出时间来与娘亲和姚氏说体己话。
铭心方才的一头雾水散了一半。心里大概估计出来人的身份，琢磨着找机会问蒋妈，便领着小弟弟上了楼，使铭心绣心翻出男娃的玩意儿哄他。
绣心偷溜出去玩的目的没达成，反倒叫夫人逮了个正着，正缩着头往后躲，不料夫人根本没心思算账，不由松了一口气，冲锦心吐吐舌头，锦心拿眼瞪她，却也是笑了。
“多亏来了客人，娘平日里可是最厌烦我偷偷出去耍的。”铭心对着蒋妈笑着抱怨道，“婆婆也是，怎地不上来提醒我一声我娘就在下头。”
蒋妈也不好意思起来，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姑娘不知道，今日来的这位江夫人，本是夫人的手帕交，只是因为几年前随夫家北上做生意，才数年没有联络。——她家的大少爷还抱过你呢。”
铭心心里吐槽，谁家的小哥哥小姐姐小时候没抱过她，她哪还记得。
“江夫人的命苦，男人被山贼害了性命，无依无靠不说，族里又想吞掉她家的家产。”
“姚大姨有两个儿子，又不是无后，族里怎么恁大的脸，也好和她抢。”铭心奇道。
“唉，江家大少爷一门心思读书，年纪轻轻已是中了举人，只等两年去考进士，生意上的事是一窍不通，小少爷才五岁，顶什么用？族里虎视眈眈只等着吞家产。”蒋妈摇了摇头，“当年夫人羡慕她早得了儿子，地位稳当，谁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这样，光景还不如咱夫人。”
铭心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点点头，心里一片明镜，姚大姨只怕是要躲族里的逼迫，匆匆返乡投奔谢家，她爹好歹也曾有功名在身，虽仅是买了一个闲职，那也比商人家地位高。能帮姚大姨挡挡煞气。
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铭心淡淡看了一眼玩的正开心的小男娃，提起精神逗他说话玩。
前厅里谢老爷与江承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江承越年有十七，虽已是个翩翩少年，在大腹便便的谢老爷面前，还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孩子，拘谨的很。不过是从小家教好，礼数周全，又参加过考试，见了些世面，说话有问有答。谢老爷大体上看这个孩子还是顺眼的，不过家世一般，现下又是这般光景，就生了些看不起的心思。
内厅里云氏拉着姚氏又哭又笑的说着话，一派安宁祥和。
晚间吃饭，铭心还以为她娘会给姚氏母子三个人接风洗尘，不料餐桌上还是他们一家三口带一个大肚子的姨娘。谢老爷发话另外给姚氏辟了个小院子住。
谢家自称书香门第，向来倡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食不言寝不语更是基本，铭心从小被迫养成的习惯，吃饭秀秀气气，筷子都不会磕了盘子。一家子吃饭寂静无声，偶尔那个姨娘哼唧一声，便有丫鬟上前打扇捶腰，好生伺候。谢老爷碍于她的肚子，一言不发，那个姨娘更是得意，抱怨这个菜难吃，那个菜盐大了。
云氏脸一沉，重重地放下筷子，瞪她一眼，李姨娘把眼向谢老爷看，谢老爷不愿在闺女面前给她娘不好看，也不理她。李姨娘只得悻悻地遣退丫鬟，收起一副没骨头样。
铭心微不可查地轻轻叹了一声，她娘虽然是大家闺秀，但其本质还是个女人，谁愿意自己男人左一个右一个纳妾，更何况，这个妾还当着正房的面抖威风撒娇卖俏。铭心映象里他爹娘的感情不是很好，也不是吵架拌嘴的那种不好，是相敬如冰，丝毫没有夫妻间的那种热络。
关于爹以前是如何疼娘的话，都是听蒋婆婆说的，早以前的事情了。铭心知道是娘心气高，爹纳妾了便忍不住没有好脸色，而爹在别的女人温柔乡里得了趣味，更懒得回来讨好娘，亲亲热热的小夫妻，便这么毁了。铭心说不来是谁对谁错，时代便是这样，今后她面对的，也是一样。
铭心一直觉得娘活得没什么意思，还不到三十岁，膝下无望夫君不喜生生把她折磨成了黄脸婆，娘对她也是严厉大过宠爱，四五岁时便压着她学针黹女红。铭心当然不知道当初姚氏的一番话给云氏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女儿长得好是不够的，需得好好□□，养成个大家闺秀，才能嫁得好，才能不吃苦。
吃了饭，铭心按例请安回房，却被云氏叫住了带回内厅。云氏似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个劲儿拿功课问她，铭心弄得一头雾水，不晓得娘是什么心思，只是中规中矩的回答。云氏见实在没话说了，这才进入正题，“你姚大姨家的大少爷你可还有印象？”
看着铭心迷茫的样子，云氏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傻话，脸一红，“这孩子我今日见了，长得俊俏也就算了，难得年纪轻轻便有功名在身，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铭心目瞪口呆。
沉默，再沉默……
“娘，”铭心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装出一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纯真无邪的表情，“江家哥哥这么好，姚大姨和娘都开心，我也开心啊。”
云氏摆摆手，叹道：“罢了，我与你爹说，你回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