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67 烈帝 十四年 燕王 十三年(三)(1 / 1)
千里之外的上京,连绵几日的细雨终于停了下来,轩辕千魂带着宫人内侍在宫中闲逛。
走到舒兰殿前,仿佛很不经意地,他放慢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对随从打了个手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舒兰殿的宫人们对皇帝的突然驾到感到惊慌失措,跑来跑去点上灯,想驱走这里常年的黑暗,但也是徒劳。虽然周围热闹了起来,但轩辕千魂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凄凉地在殿内回荡。有宫女惶恐地对他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
他来到卧房,静静地看着床上周身裹在被子里的人。他到来的消息势必早有宫人同她说了。
“景妃。”他唤了一声。
没有反应。
千魂在床边坐下,又说:“彩蝶,我来看你了。”
王彩蝶闷闷地说:“您来看我,是不是因为我要死了?”
千魂说:“我来看你,是因为我想你了。”
王彩蝶说:“我死了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子扶啊,他既聪明,又勇敢,和我很不一样。”
千魂说:“别说这些了,你天天闷在这里,难怪要生病,我陪你出去走走。”说着就要去拉她的被子,但王彩蝶没有动弹。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千魂说:“让我看看你。”
王彩蝶问:“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
千魂低声答道:“当然记得。”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既不会写,也不会画,但我会牢牢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永远也忘不了。”
王彩蝶问:“您说的每一刻,是在红山,还是在宫里呢?”
“也包括这一刻的。”千魂答道。
王彩蝶说:“可是我的样子,和你先前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和那个你在红山遇到的小姑娘更不一样。你后悔生在帝王家,我却没有投错胎的,我应该在那个无名村庄里终老。从你把我带进宫里的那一天,我就死了,只活在你的记忆里,所以我希望我是那时最美的样子,你回去吧。”
“是我的错。”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一句。
那年他自私地认为,如果把她带进宫廷里,也许他的生活会美一点呢?儿时曾听太傅说过,要想让一碗水不减少,只有将它倒进大海里。对于这番话他不太明白,也许他是那碗水,这个国家是大海。但是他和她之间,他如今明白了。
他是那片大海,她这一碗水,只是白白地倒掉了。
宫廷之外最美的风景,应该留在那里的,却被他亲手毁掉了。但那不是砸碎一个瓷盏,撕毁一把纸扇,那是折下来插在瓶中的花,在离开了土壤以后,慢慢地凋零。连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也随着他的叹息散去了。
那一边的长乐宫里,皇后穆蓼萧正倚在榻上,小宛坐在她的脚边替她读信。信是从燕国,皇后的妹妹那里寄来的。
蓼萧还没怎样,小宛念着念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蓼萧支着脑袋,半闭着眼,说:“你在蓟城住了多久?和她不太熟吧?”
小宛哽咽道:“虽然说不上有多亲密,但印象中也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啊,转眼间……三姑姑太可怜了!”
“菀柳的事我也知道不少,她和鹤鸣很像的,”蓼萧叹了口气,“这也是命。”过了一会儿,她低低地说:“我一直都想见你一面啊,鹤鸣。”
“大父,前面就是了。”田季眯着眼,努力辨认雨中燕王宫的轮廓。
田安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问车外的孙儿:“我们到了吗?”
田季应了一声,又说:“门口有人站着,好像是……”
马车在宫门外停了下来,田安正准备下车,忽听车外一人道:“燕王口谕,老丞相不必下车,请随晚辈入宫。”
田安虽上了年纪,耳朵却还好,仔细听了一会儿,道:“这样的天,老夫不请自来,却还要劳动北侯大人,当真过意不去。”
子宣笑道:“哪里的话,老丞相的解惑之恩,晚辈无以为报。王上原本打算亲自前来迎接老丞相,不想宫中突发急事……”这话一出,子宣心里有些后悔。
哪知田安偏偏追问:“老夫能否多嘴问一句,是什么样的事?”
子宣心想,反正明日也就人尽皆知了,于是把齐王的事告诉了他。田安还没说什么,几人已经到了平济殿前。
鹤鸣已带着众宫人等在那里,她亲自将田安扶下车,迎入殿内。请田安坐下后,鹤鸣说:“寡人素闻老丞相之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了。”
田安道:“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倒是方才想起,那年来寒舍拜访的年轻人,如今已是北侯大人了,一晃整整二十年啊。”
鹤鸣见田安已近耄耋之年,但因为身材高大,看起来仍是精神矍铄。心想,这样的老人还真是少见了呢,不由地说:“虽是初次见面,但老丞相的样子,让人很安心啊。”
田安笑着说:“那是因为王上有了不安心的事啊。”他看着鹤鸣,说:“齐王千岁的事,我听北侯说了,这是壬戌年的第一个吧?”他见鹤鸣露出诧异的神色,笑道:“王上莫要介意,我这样的老头子,总是有点迷信的,甲子大乱的传言,老夫可是相信的呀。”
鹤鸣笑了笑,不置可否,随即又黯然道:“这样算的话,卫平王才是第一个吧?”
田安摇头道:“卫平王又与这些无关了,少年时代就一鸣惊人的,多半命不长啊,他的兄长怀恭王也好,吴越王也好,还有赵国的平阳君,都一样的,所以说天妒英才啊。”
田安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鹤鸣也不便拉着他一直闲聊,便去安排他歇息了。临走之前,田安又说:“齐王之死虽然会涌起暗流,但是王上有逢凶化吉的命相,所以无需多虑。而我这个过了时的老头子,新时代里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但是不论将来如何,我还是希望用这双还没花的眼睛,见证一下啊。”
这一日,众妃嫔都来长乐宫给皇后请安。元贵妃冯韵坐在蓼萧的左手边,她和华妃冯韶都是晋王的妹妹,几乎和她同时进的东宫,如今地位很高。秦晋两国战事不断,冯韵也没少找过蓼萧麻烦。这几年才消停一些,一来晋国境况不如从前,二来因为有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蓼萧右手边坐着敏妃龙滟姬,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如今美艳惊人不减当年。蓼萧又看了看周围的莺莺燕燕,纵然多少美人灿若明珠,也都在这宫廷的漫漫长夜里黯然失色。只有这个女人,初见惊艳,再见依然,即使没有了帝王的宠爱,依然能活得肆意张扬。只凭这一点,她们都该嫉妒,但也忍不住,对她肃然起敬。
敏妃边上的位子常年空着,蓼萧和其他人一样,已经习惯于对它熟视无睹。她曾去舒兰殿探望过几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却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直到今天。就在刚才有人来报:“景妃王娘娘薨了。”
蓼萧起身走到窗边,拨弄着盆中栽着的一株芍药,耳中不时传来妃嫔们的话语。
华妃冯韶心地善良,一听这话,当即便掉下泪来:“景妃真是命苦的人,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去看过她。”
她姐姐冯韵不以为然:“拖了这么久,死了才是解脱呢,你也别伤这个心了。”她凑到冯韶耳边道,“快求皇上把她的二皇子给你抚养吧。”
敏妃却说:“景妃是谁?不记得宫里有这么一个人啊。”随即又向众人笑道,“这次城义的衣料,姐姐们就让妹妹先挑吧,子扩最近长得快,皇上说让多给做几件衣服呢……”
在一片议论声中,蓼萧静静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