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56烈帝 三年 燕王 二年(上)(1 / 1)
燕民起初觉得新发严厉,哪知辽国仍不断有人迁入燕国。燕、辽原是一家,燕民们一打听,才知道辽国税课严重,官吏腐败,四处搜刮民脂民膏。虽然禁止辽民外迁,人还是源源不断地逃入燕国。这时才觉得新法的好了,这确是一部严明的法律,对官吏也有很大的制约。百姓们改了态度,倒是一板一眼地实行起来。
鹤鸣觉得是时候去辽国一趟,便送书给辽公。鹤鸣带了人马到了燕辽边境,侍从来报辽公的马车也在徐徐前来。车停下来,但车内的人却迟迟没有下来,示威一般地与燕王的队伍对峙。
鹤鸣笑了一下,先下了车,辽公的马车里传来一声娇笑,鹤鸣扬起眉,只见一名婢女走到车旁,掀开帘子,一只雪白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随后车内那名女子跟着探出身来,仍以乌骨团扇半遮着脸。
这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到鹤鸣面前施了礼,告罪道:“寡君忽逢急事脱不开身,不能亲迎大王,特命妾在此恭候。”
鹤鸣含笑道:“夫人过礼了,寡人不请自来,怎敢劳动辽公相迎?”
怎料那女子又欠了欠身:“妾身不敢当,我们夫人卧病多时,未能迎接远客。”如此看来,这女子至多只是辽公宫中的美人,却派她来迎燕王,可见辽公轻慢到了极点。
鹤鸣神情没有一丝尴尬,后面燕国众人却愤愤不平。
鹤鸣的马车正在穿越闹市,街上百姓往来如常,辽公并未布告燕王驾到,也是鹤鸣意料之内的。
前方突然热闹起来,似乎有一群人在沿路驱散百姓。鹤鸣问道:“是什么人?”车外侍卫打听了一下,回答:“是国舅爷出猎。”
鹤鸣愣了一下,问:“哪个国舅?”
“是……”侍卫犹豫道:“是辽公世子,辽公命人一律称他为国舅爷。”
这回和鹤鸣一同前来的是穆红雨,她听了答话,冷笑道:“他是哪门子国舅?当今国舅是秦王千岁和诸公子,晋王还未必能算,何时轮到辽国?”
辽世子的人马渐渐近了,燕国仪令喝道:“燕王在此!”
岂料那辽世子董云天竟不停留,带着一群呼鹰唤犬的锦衣少年扬长而去。经过鹤鸣的马车时,还有人高声说:“不过是个妇人。”
然而道路两旁的辽国众人已齐齐跪下了,向着鹤鸣的马车不住地磕头。
鹤鸣顿了顿,让人将马车上的帘子挂起,以便让百姓看到她。人群中一些老人已痛哭起来:“燕王千岁!辽公可把我们害惨了!”辽世子等人闻言大怒,不住地用马鞭击打向鹤鸣下跪的百姓,然而无济于事。
鹤鸣与董江匆匆会面后便告辞了,他们原本没有什么可说的,鹤鸣此行的目的也不在于此。送她出城的是殷子宣,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清闲的时候,她想,他的建议董江不曾听从,他也只是做做表面工作,倒在百姓心中留了贤士的形象。
那以后没多久,就传来了辽公谋反的消息。鹤鸣已接到殷子宣的密信,令项阳据兵在燕国北境等候,辽国动乱的消息一传出,燕军便进入了辽国。
辽国百姓哪里肯抵抗燕军,纷纷箪食壶浆,在道旁相迎。项阳命人婉拒了百姓的好意。声明军中自有粮草,绝不动用百姓的财物。
辽军将领虽由董氏一族担任,但军士却都是燕国故人,不愿与自己的亲人兵戎相见,反而合力缚了将领,归附燕军,项阳收编了辽军。
至此,辽国大半已轻易地被燕国吞并。辽宫已被愤怒的民众团团围住,董江的亲兵根本无法进入,燕国的将士闯入辽宫,将董江等人押回了蓟城。
这一回殷子宣没再到上京面圣,只派了使者说明了辽公谋反,燕王平叛的经过。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但是谁会在乎呢?皇帝存心要董江身败名裂,燕王存心要扩张土地,现在他们都达到目的了。
鹤鸣用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堂中的董江,不光是他怠慢她,他的董氏一族在上京的时候,也对同朝为官的穆氏子弟傲慢无礼,董文妃,她没有见过,但眼前浮现出一名女子飞扬跋扈的样子,一定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这么一想,似乎觉得董氏与穆氏有很大的仇怨,但她何必计较这些,董江父子失势,董文妃也在宫中被赐死,他们是昙花一现,穆氏才是长久不变的,太阳又何必与流萤计较呢?
“……但是皇上很快会发现,他真正的敌人并不是我们这些在他看来是颐指气使的公侯,而是你们这样对他阳奉阴违的封王。”董江说。
“是没错,”鹤鸣点头,“藏得深的,自然要花些工夫才会发现,但他发现时,恐怕已无力把我们挖出来了。”她忽然换了语调,问:“董大人,你想过将来吗?”
董江不屑地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的将来,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鹤鸣只顾撕着桌上的一张白纸,想着心事,过了很久才说:“至少,大人您会死的很有价值。”
在燕国南面还有鄚、任、冀三个小国,最初受封的都是唐朝降臣。他们的国君在同一日收到燕国使者送来的肉醢。使者强调说那是叛臣董江。
三国当中冀王最为强硬,他明白燕王的恐吓,大为恼怒,发誓不背叛庄朝。使者送书告诉他,接受燕王的招降,爵位虽降一级,仍是位比公卿,受后人供养,不然,就要断子绝孙了。
冀王大发雷霆,打算抓住使者处斩,但使者已受了鹤鸣的警示,先一步逃脱了。
而任国刚丧国君,即位的新君年纪幼小,十分害怕,立即随使者到了蓟城。鹤鸣封他为任侯,在城中赐了一座府邸,派军队驻扎在任国,又命人前去安抚百姓。
而鄚公赵吉接见了燕使者,恭敬地送他回国,自己迟迟没有动静。
不久,燕国便派兵攻打了冀国。燕、冀虽然都是由封王统治,实力却相差悬殊。燕军兵不血刃,直奔冀都,放火烧了王城,城中没有人得以逃脱。
鄚公闻言苦笑良久,第二日便带了家眷以白布束颈,到蓟城投降去了。如此一来,燕国便与齐国接壤了。
就在冀王城的大火熊熊燃烧之时,梅花宫内却是其乐融融,这一日鹤鸣的生日,平济殿的宴会过后,又在梅花宫的菊园中设了家宴。菊花正盛,螃蟹正肥,还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鹤鸣的弟弟穆东山。
东山的母亲是鹤鸣母亲苏太后的妹妹,苏夫人早亡,东山就由苏后抚养,同鹤鸣两个,倒是格外亲密。东山这年二十五岁,还没有娶亲,素日游手好闲,秦王终南恨铁不成钢,看了他就心里有气,把他打发到了燕国。
李太后知道自己在场他们难免拘谨,吃了两盏酒便回□□宫了。
辟彊坐在采薇边上,他没有吃过螃蟹,有些手足无措,鹤鸣笑着将自己的那只剥开,隔着桌子递给他,东山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挨近鹤鸣问道:“姐姐,这是谁的儿子?”
鹤鸣说:“是殷子宣的大儿子,他爹把他托付给我,我让他在□□宫做个侍中,毕竟年纪还小。”
东山盯着辟彊看了一会儿,说:“我那里有个女孩儿,是三哥的女儿,过两年也要嫁人了,我看大哥恐怕顾不上她,就带了她过来。”
秦庄王的三公子名叫虎啸,生来多病,取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也没有用,穆虎啸还是英年早逝。他也是苏夫人所生,所以他留下的女儿东山格外照顾。
鹤鸣问:“她在哪里?”
东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怕生,不肯来。”
鹤鸣对红雨说:“去领她过来。”又问东山:“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东山眼珠一转,凑近道:“听说殷子宣有个绝色的妹子?姐姐帮我说和说和。”
鹤鸣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说:“晚了,嫁了三两年了。”
东山叹息道:“唉,我一心是想找个绝色的,可惜。”
鹤鸣嗔道:“你们男人就这点德行。”
“这不好说,”东山笑道,“听说殷子宣的新夫人,长得也不是很美。”
鹤鸣转眼看着他,东山小声说:“姐姐不是要封殷子宣吗?他人现在还在燕北,何不把他家眷召过来,让姐姐见一见?”
鹤鸣道:“又胡说八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东山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姐姐一副要嫁给他的样子。”
鹤鸣一听就变了脸色,在桌底踢了他一脚。道:“你要死了,这话也是乱说的?”忙转头去看辟彊,他正和采薇说话,并没有听到。
东山毫不在意地回头问道:“小宛怎么还没来?”
“小宛?”鹤鸣愣了一愣,念着《诗经》中《小宛》里的一句,“我心忧伤,念昔先人”。这孩子出生在她父亲过世以后,这名字倒也贴切。
正说着,红雨就领着一个女孩子过来了,那女孩远远站定,不愿走近。
东山过去拉她上前,说:“这是你姑姑,紧张什么?”
采薇正磨在鹤鸣身边讨酒吃,鹤鸣给她擦净了手,让她把小宛领过来。采薇跑过去牵着小宛的手上前。
小宛正欲下拜,已被鹤鸣拉着坐在自己身边,笑道:“咱们娘儿俩何必讲这些规矩?”
她细细打量小宛,见她眉眼秀美如画,十分欣喜,说:“很像嫂子。”东山脸上闪过一丝落寞,鹤鸣才想起他对他的三嫂一直有一种不可说的情愫。后来小宛的母亲病逝了,东山不肯再提亲事,秦国众人索性随他自去了。
鹤鸣将小宛搂在怀里,问道:“几岁了?”
小宛细声答道:“十三。”
鹤鸣说:“以后就跟着姑姑,住在这里,可好?”
小宛似乎也很喜欢鹤鸣,柔柔地笑了一笑,说:“好。”
尽管责备了东山,鹤鸣想了一宿,还是按他的提议去办了。她派使者带着诏书北上,封殷子宣为北侯,又遣人往他在辽地的府邸,通知他的家眷先回蓟城谢恩。殷子宣的侧夫人贺氏动作十分利索,第三日傍晚便打点好一切到了燕宫。
贺氏在门口等了一会,便有宫人前来领她进去。拐过几个弯,迎面见到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贺氏猜想应当是穆氏公子,便上前行了一礼。
那人正是穆东山,他笑笑说:“王上正在梅花宫里等着,夫人快请吧。”
贺氏欠了欠身,转身正要走开,背后又传来一句:“王上不喜欢别人直视她的脸,夫人切记。”贺氏心中纳闷,还是答应了一声。
进了梅花宫,由宫人领着向前,贺氏一直垂着眼,径直走到座前下拜,燕王却迟迟没有回应。贺氏心里奇怪,却又不能抬头去看她的表情。
直到贺氏跪得两腿酸痛,燕王才开口道:“夫人请起。”贺氏一时站不起身,便有两名宫人上前搀扶。
燕王同她生硬地寒暄了几句,突然停住了,贺氏听到上方传来“沙沙”的声音,本能地抬了一下头,恰好看到了燕王的脸。
她顿时明白方才燕王出神的原因了,那一刹那,她以为前方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太像了,不,是自己和燕王太像了,是他们两人故意的!她初拜陈之俊为义父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刚嫁殷子宣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相像。他们是故意把她打扮成这样的,她的义父,和她以为是丈夫的那个人!她曾无数次为她得到那人的垂爱而沾沾自喜,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不以貌取人而注重内涵的男人。
这么一想,贺氏觉得全身都僵住了。
穆萍在一旁冷眼打量着她,不错,连他们震惊和愤怒的样子,也是那么相似。陈之俊培养了她的气质,而那些细节,妆容、打扮,一定是殷子宣的杰作。他们可是花了大工夫啊。可是这女人,留不得的。她方才传给鹤鸣一张纸条,写的就是:“不诛此人,后患无穷。”但鹤鸣没有表态,让贺氏离开了。
她走了以后,鹤鸣命众人留在那里,独自起身出去,信步闲逛。殷子宣是真的爱她的,可他的爱,不过如此罢了。她把他当做亲人,可他到底,还是把她当做攀升的工具,至于爱情,自有人代替,犯不着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鹤鸣苦笑了一下,抬头发现已到了□□宫,迎面遇上辟彊。
辟彊向她行了礼,鹤鸣问:“今日得闲?”
辟彊说:“太后准臣今日回家去。”
鹤鸣看着他:“是该回去见见庶母。”又说:“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辟彊吃了一惊,踌躇起来:“臣的住处凌乱,恐怕不合适……”但鹤鸣还是去了。
辟彊正在收拾东西,鹤鸣坐在边上看着他。还有一个另一个少年同他住在一起,但那人现在在太安宫当值。房间很小,但两人的物件都收拾得十分齐整。鹤鸣看着辟彊的侧影,是了,她想起来了,这孩子倔强的神情,该是像他的养母——唐之沁吧。之沁倔起来的时候,可是和平时判若两人的,她死之前鹤鸣才发现这一点。
“见了庶母,说什么好呢?”辟彊正叠着衣服,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鹤鸣说:“今天我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辟彊小小的心里,会不会意识到这件事的真相。
“王上,北侯来信。”红雨突然出现,倒吓了鹤鸣一跳。她定了定神,接过信,才看了两眼,手一抖,信便掉在了地上。
辟彊回过头,见鹤鸣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以为是父亲出了事,心里害怕。但鹤鸣附身捡起了信,平静地说:“你父亲明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