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55 烈帝 二年 燕悼康王 九年 燕王 元年(下)(1 / 1)
夜晚,整个燕王宫灯火通明,所有的宫人都在准备燕王的即位大典,只有梅花宫里一片寂静。鹤鸣坐在桌后,子宣站在几步开外。
鹤鸣抚摸着放在膝上的白狐裘,喃喃道:“今年,果然够冷。”
子宣轻轻地说:“那时候,你提出要立二皇子为嗣,先王没有同意。”
鹤鸣说:“对,他骗了我,在那时。我想那场大病,他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又补充道:“他这辈子就说过一句甜言蜜语,是为了麻痹我。”
子宣有些遗憾地说:“看来他达到目的了,鹤鸣你不了解他啊,你不知道你不在他身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不理国政,有的是时间想身后的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递给鹤鸣。
鹤鸣将它展开,是千鼎的字,但这一份是旁人照着原稿拓的。只见上面写着:“人生在世,孰能忘情,人之将死,情复何念,所不忘者,惟本而已。臣之爱穆氏,犹陛下之爱穆氏,乃情也,而今日之天下,乃轩辕氏之天下,此臣之谓本也。臣谨请陛下毋壮穆氏,秦人有称霸之心,视臣妻可知矣。臣妻少有壮志,臣眼前之事,尽托于穆氏,与臣之意相背者,鲜矣,虽然,臣窃以为身后之事,穆氏不可托也。死而无后,他人之不幸,臣之幸也。”
子宣见鹤鸣脸色愈来愈苍白,说:“你不必难过,他——”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最为嫁给他而欣慰的,就是现在了,南宫凌枫说的没错。”鹤鸣打断了他的话,长叹一声,“轩辕千鼎,他到底是李太后的儿子啊。”
子宣说:“那晚衡无观有人传信给我说先王驾薨却没有通知王后,我就预感会有这样的事,所以连夜赶往上京,不过遗表虽然还是到了圣上手里,却只有一份,而我自从先王拒绝立嗣以后,就做了不少努力。我托皇太后和皇后在圣上耳边旁敲侧击封你为王已经很久了,圣上也有些心动,何况现在正是时机,皇太后健在,皇后宠遇正浓,说话很有分量,再过两年,未必就有这个机缘。”
但鹤鸣好像没有听进去,仍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纸,问道:“送信到上京的是谁?是观里的道士么?”
子宣犹豫了一下,说:“不是道士。”说着拍了两下手,门外进来三个人,两个侍卫将押着的女人往地上一推便出去了。
鹤鸣站起身,以便看清那人的脸,待她看清以后,轻轻地说:“哦。”
她离开书桌走下来,又说了声:“哦,好久不见了。”她轻轻地念出她的名字,“之沁。”
她绕着之沁走了一圈,说:“你侍候先王很周到,他却把你遣走了,我心里替你叫屈。现在做主的是我,我想让你继续侍奉先王,如何?”
之沁面不改色地回答:“那是奴婢的福气。”
一旁的子宣插话道:“她毕竟是我的侍妾,还是由我来处置吧。”
鹤鸣点了头,那两名侍卫又走进来,押了之沁出去。
鹤鸣突然叫道:“之沁,唐之沁,你怎么那么傻?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
唐之沁头也不回地说:“聪明如娘娘,怎么也会着了先王的道儿呢?圣上不会总是犯傻,总有清醒的一天。”鹤鸣冷眼看着她出去。
子宣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该向前看了。正如她说的,圣上很有变卦的可能,你的祖父东桓公是开国功臣,小心可以度日,但对于你,只有拥有和上京叫板的能力,才能生存下去。”他顿了顿,说:“燕国将会向秦国那样发展,我的方式已经不适用了,我将走另一条路帮你,何况,我已经受了上京的任命,明天就要北上。”
鹤鸣心中一惊,问:“在这个时候?人心还不稳定,你却要离开?”
子宣宽慰道:“不用担心,陈之俊他很有本事。”
“陈之俊?”鹤鸣疑惑道。
“他曾是先父的门生,在上京任侍郎,我与他私交很深,皇上并不知道这一点,任命他为燕相国,暗示他来关注你的动静。但他终究偏向我,何况他有自己的抱负要在燕国施展,所以……”子宣缓缓地说,“信任他,好么?”
鹤鸣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问:“那你呢?”
子宣故作轻松地笑道:“辽公长史。皇上要我到辽国去。”
以故燕南之地封为辽公的董江是上京新贵,女儿被封为文妃,连年纪尚幼的儿子也有受封。
“为什么是辽国?”鹤鸣问。
子宣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答道:“董江自认使楚有功嚣张跋扈,还硬把女儿塞到宫里,皇上……要我找机会收拾他。之后,我会回来。”他缓缓道出最后一句。
两人沉默了很久,子宣抬起头,笑道:“那么接下来的一段路,你我要各自走了。我的儿子,年纪还小,所幸不是痴痴傻傻,请你照顾他,给他在宫里找个事做,好吗?”好鹤鸣点了下头。
第二日,穆鹤鸣将相印郑重地交到陈之俊手上。她以为陈之俊曾是殷管的门生,又是子宣的好友,大约也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见了才知是名年近不惑的男子,即使穿上朝服也毫不出众。
鹤鸣拨出银两再造相府,而封闭了殷府,殷子宣那日一早便离了燕国。百姓们恋恋不舍,夹道相送。至于他府上夜里突然去世的姓唐的侍妾,谁也没有在意。
对于鹤鸣的受封,还是有人心存不满的,将军项阳就是其中一个。他一声不吭地上路,往韩国去,结果还未出境,便遇上了陈相的使者。那人三言两语,便说服了这个脾气很倔的老将回心转意。鹤鸣不得不对对陈之俊刮目相看,但要说喜欢,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
他总是在朝堂上当面反驳鹤鸣,鹤鸣纵然不是极好面子,也有些下不了台了。
穆萍见她每回退朝都神色悻悻,便对陈之俊说:“王上自己有主见,不是耳根子软的人。相爷识得大体,须得顾忌一些。”说的多了,口气不免严厉起来,陈之俊却只是鄙夷地斜她一眼。穆萍脾性虽好,也不由地恼了。
总之,陈之俊是把梅花宫得罪遍了。
不只是梅花宫。鹤鸣按照子宣的建议封菀柳为东宫,意在向上京示好。她只是皇帝的小姨,但菀柳是他的亲侄女。
鹤鸣依例设了东宫各官署,名单是由吏部定的,陈之俊先不置可否,待到确定以后,又横加干涉,将人员改了又改。
菀柳先是忍了,陈之俊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弄得整个东宫人心浮动。菀柳年纪虽小,却也颇明白事儿,自知不能与他硬碰,当面应承了陈相,回头便去梅花宫告了一状。
鹤鸣正听宫人说前一日陈之俊因训斥采薇逾礼,惹得李太后发怒,又见菀柳也来,心里虽生陈之俊的气,但只安慰了菀柳几句,让她回去了。
当然,陈之俊并非拘泥于宫中的事,他虽曾受业于殷管,走的却是与殷氏不同的路子。拜相之后一个月,他便提出要更改燕国的法律。
这一点鹤鸣倒是颇为赞同。燕国行的是惠王的老臣相田安制定的旧法。鹤鸣自打从秦国到了上京,便觉庄朝的法律十分宽松,不想到了燕国,才知道燕国的法律才是最宽容的。过于安逸难免不思进取,但此前鹤鸣的确无力更改。
然而看了陈之俊呈上的方案,鹤鸣见它的严厉尤在秦法之上,不由得摇头。一连看了三天三夜,终于还是划去了邻家连坐等制度。陈之俊不免又要有所争执。
鹤鸣说:“燕国使用田法多年,一时不能适应新法,不可太过苛刻。”
陈之俊还要坚持,鹤鸣口气也严厉起来:“相爷博古通今,不记得唐朝是怎么覆灭的么?寡人担当不起迫害百姓的罪名!”这一次总算是陈之俊做出了让步。
燕国民众因连着两位燕王都没有子嗣,已对王座的更替熟视无睹,唯独变法一事,却是关系到他们全部。百姓习惯了一成不变,这时骤然改变,何况又看不到新法的好处,难免怨声载道。
穆萍将这情况委婉地同鹤鸣说了,鹤鸣只说:“也没有立刻就接受的,总得过一阵子。”又说起陈之俊数次顶撞鹤鸣的事,鹤鸣忽然想起从前的子宣来,笑道:“他们是存心找我茬罢了,终归是有能耐的人。”
她见穆萍变了脸色,问:“怎么,不对么?”
穆萍犹豫了再三,说:“可是我今天刚听说,先王去世,殷子宣在上京的时候,娶了陈相的干女儿为侧夫人。如今他在辽国就职,把儿子留在燕国,自己就带了那位新夫人。”
这么一说,鹤鸣的笑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半晌她才说:“只要有本事,殷子宣娶谁,我不管。”又说, “不过按你的说法,他的确有收了陈之俊的好处替他说话的可能,你替我留心相爷的动静。”
这样过来一段时间,新法的实施仍没有进展,弹劾陈之俊的奏章却是与日俱增。鹤鸣终于写了封信寄给子宣,提了想要罢相的念头。
岂料殷子宣反应十分强烈,立刻就赶到了蓟城。鹤鸣心里惦记他,亲自出城去等。她见子宣比去时略胖了一些,料想是家里的夫人照顾得当,心中先已不是滋味。
待到子宣责问她为何不愿继续任用陈之俊,鹤鸣见他口气很重,辩解道:“我并不是要废弃新法,只是人们对陈相意见太大,我打算把他调到下面去。新法我还要继续施行的。”
子宣叹道:“不光是法律的问题,这事只有之俊办的到,你罢免了他,让谁接手?你那点小聪明在他面前差远了。”
鹤鸣同他难得一见,不想子宣半句温情也没有,倒将她数落了一顿,鹤鸣心里犯疑,想了一宿,决定第二天同他好好谈谈,岂料殷子宣已风风火火地赶回辽国了。鹤鸣讨了没趣,怏怏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