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4 文帝 二十五年 燕悼康王 八年(下)(1 / 1)
转眼开春,冰雪消融水部曹通来报,洪水泛滥,多处决堤,民众损失巨大,鹤鸣对此一窍不通,殷子宣虽习过水利,但终归年轻没有经验,不敢妄自定夺,只得与众人连日商议。
鹤鸣白天伤了神,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起来在院中踱步。忽然一个人影飘来,一把捂住她的口,在她耳边说了声:“是我。”
鹤鸣被这突然的事故吓的头皮发麻,待她回过神来,殷子宣放开了手,轻声说:“有话和你说。”
鹤鸣转头看着夜色中的小路,冷冷地说:“相爷胆量不小。”
不等她转回来,殷子宣便说:“我爱你。”
鹤鸣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僵在原地没有回答,殷子宣苦笑了一下,又问:“你爱我么?”
鹤鸣挺直背脊,高傲地说:“你知道答案。”
殷子宣说:“的确,我知道。在认识你之前,我以为云客雁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在爱上你以前,我以为二十岁拜相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我知道我错了。”
鹤鸣看了他一眼:“要知道世上没有完满的事。”
殷子宣很快地说:“但世上永远有追求。”
鹤鸣又转头看了一眼:“相爷该想的,是河堤的事,不是这个。”
她突然转移了话题,殷子宣顿了一下,随即诚恳的说:“你不擅长那个,别伤脑筋了,早些睡吧,有我。”
鹤鸣突然想起一事,冷声问:“你经常溜到梅花宫来?”殷子宣没有回答。
鹤鸣压低声音说:“不要再来了。”便转身走了。
她走进卧梅殿,穆萍迎上来。鹤鸣见她神色闪烁,道:“有什么话,说出来。”
穆萍轻声问:“娘娘的心思,在哪儿呢?”
鹤鸣反问:“你对没有向你说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么?”
穆萍说:“王上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可我觉得他的感情不及殷相的真挚呢。”
鹤鸣说:“他的话,和我说过,在你不在的时候。”
穆萍从容地说:“我只不过是站在娘娘这边罢啦。”
鹤鸣知道她对自己一向忠诚,便心软了,径自去睡。
河堤之事,渐渐有了起色,鹤鸣把心思转移到了春狩上面。
春狩一向是各国的大事,像秦国这样,有一个熙熙攘攘的内宫外朝,狩猎及其壮观。但千鼎是亲王,没有兄弟在燕国,又没有妃嫔,两个女儿尚年幼。况且他自幼多病,根本没有学过骑射,往年也不过在草原上搭了台子,看着众人驰骋而已。今年他大病初愈。春狩一切由王后代劳。这不是第一次没有燕王的狩猎,但鹤鸣却是头一回对此感到害怕,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千鼎和鹤鸣的长女菀柳九岁,但自小被鹤鸣当做男孩子教养,精于骑射,打到不少猎物。另一边殷子宣的长子殷辟彊也表现出色,猎绩颇丰,鹤鸣心里偏爱他,给了许多赏赐。
狩猎一直持续到五月,就快要回去了,前几日曹通到王后的行帐中,请求派遣更多军队参与堤坝修建,鹤鸣想起殷子宣曾反对调动军队,没有立刻答应。
穆萍见她没有头绪,提议到山林中散心,鹤鸣听从了,两人一起在林中漫步。
鹤鸣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走入了林子深处,待她回过神来,穆萍已不见踪影,只见殷子宣站在她背后不远处。他一袭黑袍,更显得脸色苍白,但双眼却更深邃,望着她,轻轻说了声:“娘娘。”
鹤鸣点头道:“相爷。”然后提高声音喊:“尚宫。”没有人回答。
殷子宣上前两步问道:“娘娘,曹大人上报的那事儿,怎么说?”他的声音竟然有点颤抖,连语调也变了。
鹤鸣背过身,踱了几步,将方才的思绪理清,又转回来,却发现殷子宣就站在自己背后。
她吃了一惊,刚想退后,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鹤鸣叫道:“穆萍,穆萍,快来人!”
殷子宣说:“鹤鸣,我有话和你说。”
他竟然直呼她的名字。鹤鸣挣了两下,怒道:“你把手放开。”但殷子宣抓得很紧,鹤鸣反手给了他一个巴掌。殷子宣发怒一般用力将她推倒在地上,自己也俯身压了上去。
鹤鸣低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但随后的话淹没在了殷子宣霸道的吻中。
穆萍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背对着那两人,手按着心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殷子宣要她帮忙约王后出来说句话,但她也不意外,似乎潜意识里,也觉得事情会这样发展吧。
殷子宣坐起来,默不作声地穿着衣服,没有理会被咬出血的肩膀,套上最后一件,转身替鹤鸣穿衣。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没再反抗,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殷子宣用披风裹住她,抱着她穿过树林,那里已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殷子宣将鹤鸣放到车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穆萍钻入车内,将她散乱的头发盘成发髻。穆萍正低头整理衣物只听鹤鸣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当时在哪里?你就、就那样看着我…我……”
穆萍感觉到她的怒气,面不改色地说:“如果娘娘要将气撒到我头上,我无话可说,我只想说,您未嫁时我就知道您,不会爱上王上这样的人,您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情感压抑太久会闷出病来的。”
鹤鸣无力地说:“你让我怎么回宫面对千鼎、菀柳,还有采薇?”
穆萍眼中闪过一丝内疚,随即坦然答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娘,不为别人,至于怎么应付宫里人,我自有办法。”
回到宫里,宫人们便知道,王后在狩猎时受了惊吓,卧病在床。
鹤鸣躺在床上出神,忽然一束花映入眼帘,花被移开,露出采薇明媚的小脸。
采薇忽闪着大眼问道:“妈妈,您生病了吗?”
鹤鸣说:“很快就会好的。”
采薇又说:“父王说想过来看看。”
鹤鸣心中黯然:“告诉他不必了,没有事的。”
但是千鼎还是来了,鹤鸣不知怎么面对他,只好闭上眼睛装睡。千鼎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鹤鸣,她的确是受了惊吓的样子,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轻笑道:“别害怕了,都过去了。”
鹤鸣只得睁开眼睛。
千鼎俯下身吻了吻她,说:“坚强的女人脆弱的时候最让人怜惜。”
鹤鸣缩了缩脖子,希望他不要看见颈上的淤青。
千鼎看到她眼中的戒备,恢复了平常的冷淡,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此后鹤鸣的生活仍是那样,在崇德殿、太璞宫和梅花宫之间来去,但她从此,过得索然无味了。
那天中午她侍候千鼎睡下,自己回到梅花宫,在宫道上遇见了殷子宣。磨平退开几步,转身对着来的方向。鹤鸣垂着眼,任由殷子宣打量着她的面容。良久,他苦涩地开口:“我没想伤害你,你别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鹤鸣反问道,“恨也是一种感情,你我有什么关系,要让我‘恨’你呢?殷子宣,宫里不是纵情的地方。”
殷子宣没有说话,鹤鸣挺直脊背,轻轻地说:“总之,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她说完这意味深长的最后一句,唤过穆萍,往梅花宫去了。殷子宣向她的背影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这句的心情。
那天殷辟彊也在宫中,殷子宣正好将他一起带回去。
他坐在马车上,伸手将辟彊抱在怀里,辟彊常常和鹤鸣一起用膳,身上仿佛也有她的气息。
辟彊正享受着难得的父亲的拥抱,忽然一滴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惊诧地抬头,见父亲眼中含着泪水,顿时着了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很快殷子宣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六月的最后一天,殷子宣的门客从齐国送来了消息,一向以直言进谏闻名的齐国太史得罪了齐王轩辕千承,被免去官职,囚禁在莒城。这对于其他诸侯国而言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但殷子宣一听就变了脸色,连夜进宫告假,赶往齐国。因为齐国太史正是他的亲兄长——殷子宪。
然而终究太迟,殷子宪已被迫饮下鸩酒,殷子宣赶到时,他四肢尚温。
得知这个消息,鹤鸣心里不住惋惜,更何况听说殷子宣在齐国临淄城门口长跪不起,捧着为其兄伸冤的诉状,一连三日三夜,但殷子宪触怒了齐王,没有人肯蹚浑水,将殷子宣的事上报。
最后还是殷子宣的同窗,齐国大夫封知涯于心不忍,向齐王说了这件事。
千承知道殷子宣是燕相国,但他对殷子宪一事着实震怒,不免迁怒于殷子宣,命人将他强行架回馆舍。
鹤鸣浮想殷子宣苦楚的样子,不免辛酸,将事情和千鼎说了,千鼎亲自写了书信送给次兄千承,千承才百般不情愿地赦免了殷子宪的家人,命他们立刻离开齐国。殷子宣收拾妥当,便护送灵柩回赵国去。
殷子宣一走就是一个月,一想到那人远在千里之外,鹤鸣不由得暗自怅然,对他的情愫,不知是何时生出这样多。好在殷子宣不在,朝中的事都由她直接处理,她也无暇多愁善感,七月下旬是宫人出宫的日子,鹤鸣从秦国带来的年纪最小的一批也要出宫择配了。有一些被家人接了回去,没有来接的,鹤鸣派人送她们回秦国。当然还有许多不愿离去,鹤鸣一向体恤宫人,命穆萍好好用心,问了她们的意愿,替她们选择人家。同时又要挑选宫女,擢升女官,梅花宫里事务繁忙。
殷子宣在八月回到蓟城,一直称病在家休养。千鼎有些担心,命鹤鸣带了太医到相府去。
唐夫人一直侍候在侧,十分细心。太医向鹤鸣报告了殷子宣的病情便退下了。
殷子宣向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她行了礼也退了出去,只留鹤鸣和殷子宣。
鹤鸣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殷子宣原本清瘦苍白,这时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双颊凹陷,神情落寞。这次失去亲人,又连日奔波,让他大伤元气。
鹤鸣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们不怎么亲近。”
殷子宣忧伤地说:“我们很少见面,他比我大很多,他去齐国的那一年我才开始读书,当我开始了解他时,他却走了。”他把头歪向一边,很轻很轻的说:“难道我这辈子都要不停地错过吗?”
夏季一过,就到了鹤鸣的生辰。秦国的贺礼先一日已送到了,烟波玉、翡翠镯、珊瑚珰、芙蓉琉璃冠,鹤鸣看着这些华丽的饰物,想起往年的贺礼都是父亲秦庄王亲自过问的,没有哪次不合她的心意。然而物是人非,她与父王已是天人永隔了。
千鼎派人送来的是一件白狐裘,毛深二寸,如银如雪,鹤鸣十分喜欢,当下便披在身上,左右齐声赞叹。但时节尚暖,鹤鸣又脱下狐裘,命穆萍小心收好。
鹤鸣来到太璞宫,听到里头千鼎正和人说话,便停下脚步。透过帘子,见是名须发微白的道士,鹤鸣心中诧异,再看千鼎的侧脸,见他垂着眼,神态安详,鹤鸣一时愣住,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待她回过神来,道士已告辞离开了。
鹤鸣挑帘进去,千鼎冲她一笑,道:“三清道长很有修为,改日我还想到衡无观去拜访他。”
鹤鸣道:“请他进来便是,何必亲自去呢?”
千鼎笑了笑,不置可否,此事便搁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