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54 文帝 二十五年 燕悼康王 八年（上）（1 / 1）

穆鹤鸣只顾低头翻着奏章，用朱笔圈圈画画，穆萍的话只有一两句飘到她耳中，“……还是殷相的公子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出来……娘娘，娘娘？”

鹤鸣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我过去看看。”穆萍将案上的奏章放进书箧中，交与另一名女官提着，一行人出了梅花宫。

鹤鸣一进太璞宫便脱掉了大氅，到了冬天宫里就放满了火炉，暖烘烘的，人也变得慵懒起来，只有他们两个清醒。

千鼎躺在床上看书，见鹤鸣进来，只淡淡地说了句：“来了？”采薇趴在他床边的脚踏上，翻看着父亲的画卷，这时听见母亲来了，一骨碌爬起来跑过去。

鹤鸣向千鼎行了一礼，将奏章交给他，转身摸了摸采薇红彤彤的小脸，问：“萍姨说你掉到池子里去了，可冻着了？”

采薇笑道：“没有。”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扭过头去向她父亲憨笑。她穿着浅绿色的碎花夹袄，散着头发，发梢一颤一颤的，面颊上有一对酒窝，笑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贝齿，看起来异常可爱。

千鼎看着奏章，突然开口：“今年我要进京。”

鹤鸣有些诧异，说: “去年暖冬也没有回去，今年这样冷。”

千鼎觉察到她语气中的些许责备，笑笑说: “和父皇、皇兄他们三年没见面了，这几日觉得精神不错。采薇……”他又是怜爱又是嗔怪地看了采薇一眼，后者淘气地将奏章参差不齐地搭在书箧上，还不时略带得意地看父亲一眼。

鹤鸣微微欠了欠身：“那么妾就去准备。”

连素来体弱的燕王也入宫朝贺，封王和公卿也不敢怠慢，都陆陆续续冒着风雪赶到上京。燕王到了乾华宫，皇帝早派有肩舆候在那里。有些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清癯文弱的燕王，见他不及东宫威武，又不及齐王俊逸，只是神态平和，没有什么架子。倒是他身边的燕后穆氏，姿色虽不出众，看起来却别有一番气魄，不似她那温温弱弱的姐姐东宫妃。

皇帝与燕王难得一见，当晚便将他留在乾华宫，为此，添炉加炭的宫人们络绎不绝。而东宫妃和燕后姐妹也是久别重逢，在东宫里一直聊到深夜。

回燕都蓟城的路上，天气忽然变得异常寒冷，鹤鸣忙着照料千鼎，就怕他冻着。回到了蓟城，自己却病了，千鼎便将相国殷子宣召进宫中，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处理。

但鹤鸣一向身子强健，休息了几天也就好得差不多了。一日正闲来无事，穆萍进来道：“娘娘，殷相侧夫人唐氏带了公子前来拜见。”

鹤鸣点头道；“让他们进来。”

唐氏原本是李太后身边的女官，年纪大了，由太后做主许给殷子宣做侧室。毕竟是在宫里呆过的，唐氏的一举一动都从容得体，不似一些命妇那般拘谨。但她终究因地位低下不愿上前来。鹤鸣也由着她在远处跪着，她的模样自然是好的，只是略显苍白憔悴。殷子宣在正妻云氏亡故五年后仍未续弦，也不将唐氏扶正，可见二人关系不过尔尔。

鹤鸣又将目光投向殷子宣的儿子殷辟彊。一见之下，不知怎的一阵欢喜，随即想起就是这个孩子，前阵子从冰冻的池子里救出了采薇。

鹤鸣伸出手，唤道：“到这儿来。”唐氏在殷辟彊的背后轻推了一把，殷辟彊走到鹤鸣面前。

鹤鸣说：“听说你救了小郡主，可真该好好谢你。”

殷辟彊镇定地回答：“郡主吉人天相，自然能化险为夷。”

鹤鸣抚摸着他的脑袋。这孩子生的俊美，与他父亲样貌很相像，只是神情十分倔强，不知像谁。

唐氏见她看着殷辟彊出神，说：“王上和娘娘都年轻，早晚会有子嗣的。”她自己也没有生育，很自然地便想到这上头去了。

鹤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难啊……”突然转头道：“进来。”把另两人吓了一跳。只见采薇忸怩地从门口探出半个脑袋。鹤鸣会意，拍拍殷辟彊的背，笑道：“玩儿去吧。”又冲采薇道：“小心一些。”

鹤鸣只带了唐氏和穆萍，到卧梅殿前的暗香亭中赏雪烹茶，唐氏寡言少语，鹤鸣不免微感乏味。这时穆萍说：“娘娘，殷相来了。”

殷子宣一件淡青色披风，从太璞宫的方向走来，一名小内侍替他撑着伞。唐氏向他施了一礼，殷子宣看也不看，只说：“去看看辟彊，别让他跑太远。”

唐氏离去后，鹤鸣冲殷子宣点了点头：“相爷坐。”

殷子宣坐下来，说：“臣昨日从一名辽东客商那里得了两支雪参，已命人送进宫来了。这种参很难得，什么禁忌都不犯。”

鹤鸣听说过雪参的奇效，向殷子宣笑道：“相爷费心。”

这时水开了，穆萍将茶递给鹤鸣和殷子宣。鹤鸣用碗盖拨着茶叶，说：“有些事我本来不该管，但唐夫人在宫里的时候，太后很赏识她，亲自替她的终身做了安排。请相爷务必看在太后面上，不可薄待了她。”

殷子宣神色微微一变，应了一声，又说：“臣留她在府里，已是看在太后面上了。”

鹤鸣抬眼看见殷子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正要说话，只见白光一闪，几乎与此同时的，空中响起一个炸雷。

鹤鸣着实吓了一跳，失手摔了茶盏。

穆萍奇道：“雪天竟然也会打雷。”

鹤鸣道：“快去看看采薇。”穆萍领命而去。

殷子宣见鹤鸣脸色煞白，手按着心口，轻声问了句：“娘娘，没事吧？”

鹤鸣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一不留神，披肩滑落下来。殷子宣一下抓住，披在鹤鸣肩上，但没有立刻放开手，像是在拥抱着这个女人。鹤鸣闪了一下，本想向他道谢，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冬雷将太庙劈掉了一角，鹤鸣忙命人赶修，又举行祭祀消灾，但仍有好事之徒将这归于灾难的前兆。

而鹤鸣从那时开始，才意识到殷子宣对她的敌意早已消失殆尽。在朝堂上，有一种气氛消亡了，而在朝堂之外，滋生出另一种气氛。

就在冬雷之后的第十日，千鼎起得比平时早，一个人默坐着。而上京的使者快马加鞭的赶到蓟城，带来了天子升遐的消息。

千鼎的脸瞬间变成了灰白，鹤鸣心里一紧，上前扶住他，被他不着痕迹地挡开，只听他说：“你和殷相，马上去上京。”

鹤鸣为难道：“可是……”可是她和殷子宣同时离了蓟城，燕国怎么办？

千鼎说：“马上出发！”他的口气不容反驳，他很少命令鹤鸣做什么，但一旦开口，任谁也无法更改。

鹤鸣留下穆萍在太璞宫侍候，自己往□□宫去向李太后辞行。李氏是唯一一位早早离开了宫廷，随儿子到封底上居住的妃嫔。离世了的那位，正是她的夫君。

鹤鸣进到□□宫，见李太后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她在几步外站定，行了一礼道：“母后节哀。”

李太后转过脸来，她年轻时清秀端丽，如今风华老去，唯有双眼始终带着洞烛世事的睿智光芒。她脸上是惯常的轻妙的微笑：“你以为我在伤心么？八年前我随三郎道燕国来，就当皇座上的是个死人了，我看该伤心的是刘春山。”

以后鹤鸣想起她那是的话，三十年的夫妻，如此收场，仅仅因为不爱，而自己和那人，却是隔了万水千山了。

相国殷子宣早些时候在燕王那里受了国书，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上京，王后的鸾舆也出了蓟城。

文帝驾崩，新君即位，尊华阳皇后穆氏为太后，立东宫妃穆氏为明宣皇后。虽逢国丧，但鹤鸣对文帝没有太多感情，宫里又是姑姑和姐姐占尽风头，不免暗自得意。

皇后蓼萧想留鹤鸣宿在宫里，但鹤鸣心想姐姐一向谨慎小心，如今仍值丧期，留女眷住在宫中恐怕惹人非议，便坚持住到宫外燕王的府邸里。

一天晚上鹤鸣正熟睡，被人唤醒，见这半夜的不速之客是穆萍的侄女穆红雨，心中一惊，睡意全消。红雨也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呈给鹤鸣。之间上面写着：“王上病重，早作打算”八个字，分明是穆萍的笔迹。

恰巧一阵风吹来，唯一的一支蜡烛熄灭了，红雨没能看见王后的表情。

第二日蓼萧醒来，得知鹤鸣已连夜回去了。她心中奇怪，只说：“怎么这样着急？”也就搁过不提。另一边，殷子宣也接到了消息。

鹤鸣的马车已驶入了燕国，竟意外地碰上了随后赶来的殷子宣。殷子宣示意鹤鸣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王上病情反复？”

鹤鸣脸上露出矜持的神情，看着这只狡猾的狐狸，燕王一旦薨逝，他会做什么样的打算只有天知道。她看着殷子宣，一字一顿地说：“大王微有小恙，并无大碍，相爷只管担心有没有完成使命即可。”

殷子宣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臣在上京见到了二皇子，虽说出身并不高贵，也不受皇上宠爱，但他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

鹤鸣走进太璞宫，轻手轻脚的在桌边坐下。鹤鸣原本是想静坐着等千鼎醒来，一边想要说的话。不想穆萍一退出去，他便开口了：“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她本该在文帝下葬后归国。

鹤鸣道：“妾担心大王的身体。”

千鼎睁开眼睛，示意她坐到床边。鹤鸣见他面容苍白，双眼也不及平时清亮。她进来前已问过太医，知道千鼎病情加剧。从太医的神情语气中，她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汇报完上京的事后，鹤鸣深吸了口气，问：“圣上的二皇子在宫中不大得意，大王有没有考虑过仿效魏敬襄王的做法？”

魏敬襄王轩辕桓弗无子，在武帝十九年上表请立武帝一向不受宠的儿子长空为嗣。

而当今圣上的二皇子子扶是王氏所生，母家并不煊赫。王彩蝶虽然母以子贵晋封景妃，但母子二人一向不得宠，如果千鼎要立嗣，子扶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是我倒觉得，”千鼎笑了，“我不会早早地死掉呢。”

鹤鸣低下头，只听他又说：“魏敬襄王，我的叔祖，一生就为了两样，一是轩辕氏的天下，二是他的王后佟氏。佟氏不能生育，但敬襄王对她感情很深，章武宫里连一个末等的妃嫔也没有，这一点，我不是和他很像么。至于立嗣的事，咱们不学他。”

鹤鸣抬起头，正对上千鼎深情的目光。

第二天，千鼎的病情便有了起色，连太医都深感意外，燕国的一切一如从前。

只是鹤鸣再也不让殷子宣到梅花宫来向她奏事，她让他到太璞宫去。如果非在梅花宫不可，她总让一道帘子将他们隔开。穆萍看着帘内帘外两人的神情，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