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淑和(1 / 1)
淑和太子妃的来访并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也绝对不是我所乐见的。我也并不认为我与她之间能有什么话可说。
那是我即将继位之前。记得那一日我站在镜湖旁的凉亭中。有风吹过,一只白鹭掠过,在如镜的湖面上轻轻一点,在湖心画出一层层涟漪,又扑翅飞入云霄,湖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四周原本垂着的白色纱幔与五色珠帘早已撤去。那是我曾经无数次与焕衡执子对弈,把酒共饮的凉亭。想到此去之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无端生出几分离愁。
天音跪在亭外唤了我好几声,我才缓缓回过身来问:“何事?”
听到自己的语调,我忽然失笑,果然是要继任的人了么?这样无悲无喜的语调中自然而然的带着王的威仪。
若是焕衡听到,必然又会扬着嘴角笑弯了一双眉眼,用他那一贯清洌悠扬的声音说:“长依如今果然是要承君位的人了,不怒自威啊!”
听了天音了话,我轻蹙眉头,来人如何的不愿意见,作为主人也须得有主人的气度,我沉吟片刻说:“请她移步花厅。”
花厅中的女子挽着凡界妇人的发髻,鬓上簪着一朵小白花,一身肃白是丧服立在花厅当中,见着我微微颔首。我的眼眉跳了跳,她君父不日前仙逝了,加之她的夫君也接着灰飞烟灭,她着一身素衣倒是合她新寡的身份。
我瞟了瞟一屋子跪在两旁的仆从,还是有些不适应,在底下人面前却还得故作镇定,目不斜视的径自走到在主位前坐下,冷冷冰冰地说:“淑和太子妃请坐。”又吩咐底下的人奉茶。
淑和落落寞寞的颔首道一声:“九殿下……”却被我打住了。
我与她正式见面也不过当年焕衡尚在凤栖山思过时那一回。她一身鹅黄衫分外窈窕却骄纵任性的模样任凭谁都会一见难忘,我仔细瞅了瞅已经不能分辨出她当年模样,我记忆中的东海三公主与如今落座在我面前落落寡欢的妇人判若两人,可见岁月这东西果然不饶人。我轻笑一声,笑意尚未达眼底已经飘散,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欲界九殿下,太子妃可唤我长依……”
淑和抬眉盯住我复垂下又眉目唤一声:“长依……”却再次被我打断。
我低下头做思考状,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轮指敲打着,抬起头又是一贯的笑容,道:“本君称三公主一声太子妃,太子妃还是按照礼度称本君一声魔君才合礼度,太子妃您说是不是?”
我承认我不愿见她,也承认方才两度打断她的话是在故意找茬,淑和果然被我激怒,面上的落寞瞬间被微怒替代。
我饶有兴致地冷眼瞧着。呵,怒了?还是这么容易就被激怒了。仿佛我们第一次见面一般。这才依稀有了当年的模样。那时候焕衡还在凤栖山思过,那时候我还是欲界九殿下,那时候她还是东海三公主……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淑和敛了敛面上的怒气,叹息一声说:“当年是我少不更事,如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不在了,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我猛然抬眉,脑子里“嗡”的一声,手中的茶盏一斜,我强自镇定终是没当场失了君王的威严,茶盏被牢牢扣在手中没有跌下去,半盏茶水却泼洒在月白的裙摆上浸了开去,透出内里的红色底衬,宛如泼墨显得异常妖冶。我浑然不觉面上还凝着一贯的笑容。
焕衡灰飞烟灭的事我已从手底下的人那里听说了,天音还想方设法的瞒着我,就怕我知道会做出什么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可他们三清妙境的太子灰飞烟灭,我这个即将继位的魔君又能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除了在心底默默叹息一两回,暗地里借酒浇愁一两回,在梦魇中乍醒一两回,我又还能做什么?
此情应是长相守,君既无情我便休。何况人都不在。
此刻听淑和提起,却仍能勾起一阵毫无防备的锥心疼痛,刹那间的,却又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不在了?”
为什么?我在得知他灰飞烟灭以后一直都不敢问的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问了出来。可是无论为什么和我又还有什么关联呢?
淑和的眼氤氲起来,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一个字,似过了亘古绵长,就在我以为这一刻会凝成永恒的时候,淑和道出了那么一句:“焕衡君灰飞烟灭了。”
一行泪从淑和眼中滑落。我敛了心神,此刻我不知应该对她作何表情,所以我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全没在意我紧紧握住茶盏的手指节泛白。满屋子的仆从纷纷扑通跪倒在地齐齐称:“少主恕罪。”我却不知道他们有何罪过。
淑和原本哀伤的眼又覆上一片恼怒,咬牙切齿的问:“你不信?”
我半晌才止住笑微微偏着头看向她,宛若天真的少女,事不关己的说:“信!我为什么不信?”顿了片刻又说:“我说太子妃,你们三清妙境的太子殿下灰飞烟灭了,你跑来跟我一个魔族的魔君说,你不觉得好笑么?嗯?还是说如今你成了新寡想我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你?”又嗤笑一声说:“我怎么不觉得你我的情分足以让我费神去开解你?”
我的话将她彻底激怒,她从椅子上跳起指着我的手颤颤发抖狠狠道:“焕衡君他死了,你却活着,他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活的?长依我原说你狠心,呵,我怎么能说你狠心呢?你这人根本有没有心。所有人都瞒着你,可是有些事你应该知道。”
说罢,她从广袖间取出一件物什用力掷向我,劲风到处我下意识的接过。淑和留下一句:“你想做魔族的魔君我拦不住,可公道自在人心,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便腾云而去。
公道自在人心?哼,这天下的是非只在时事,公道早就不在人心。
她说我要做魔君她拦不住,她不知道的是,有些事并不是我想,而是我根本就是,无论我愿不愿意,欢不欢喜。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命途,如何挣扎,如何逃避都摆脱不了。
我握住手中的物件,一方采月罗织就的锦帕,素白的流光月色中包裹着一件硬物,我将锦帕层层拨开,一只扳指裹在其中,掀开最后一层时精光四射。那是当年佛祖所赐的六字大明咒扳指,后来我转赠给了焕衡,当日他赠予了旁人。扳指之下还有一对无彩透明的琉璃耳坠,正是我丢失了多年的那一对。这些东西如今又怎会在淑和手中?
心口一阵绞痛。
我唤住天音问:“南殊现在在哪里?”语调饱含怒气,是山雨欲来之势。
梭罗树下,墨袍男子正结着印伽打坐入定。我风风火火携山雨之势而来,行过之处卷起飞花溅叶,远远就抛出慧带劈向南殊,将他从虚空唤回。
南殊起身用手背蹭去嘴角的一丝血气望着我,古澜无波的眼深邃得似乎没有尽头,万年冰封的脸上不带悲喜。他也是晓得该来的终归会来吧。
我上前一把拽住南殊的衣领,无所谓王的威仪,无所谓少女的矜持,更无所谓风姿气度狠狠的问:“告诉我,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你、晏青荼还有整个魔族,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他好好的怎么就灰飞烟灭了?”
南殊垂目看着我,这样近的距离能将彼此的表情都看得如此真切。他低低的说:“你猜到了,不是?”
自红莲的梦魇中醒来时,我只记得我与焕衡分别被带回了欲界和九重天救治。我睡了一百二十二年才醒过来,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全不记得了。当时我只当是重伤初愈,暂时的忘记了一些事情,我遂追问过,也并十分在意,加之焕衡刻意的引导,将我的疑虑往龙帝的秘密上带去,我想事情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记不记得并不是那么重要。在我们漫长的生命里,忘记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两件。
如今想起当年众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缺失的那段记忆绝不是重伤造成的。后来焕衡对我许下婚姻之约,我面上淡然,心中却欢喜得不得了。他出征平乱,我就求神问卜。而他平乱之后晋为太子就性情大变,对我冷酷无情。
我死心离开凡界,回到魔族原也想就此各安天涯也是好,却突然传来焕衡灰飞烟灭的消息。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桩桩件件都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之一一串联,而我猜不透其中的关键。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我想解开,却害怕解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觉得这些都和我有着莫大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