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抢亲(1 / 1)
三百年后。
玄冰洞中一派清冷,远处焚香炉中缕缕紫烟盘旋,是幽幽婆娑香。自洞顶垂下的月笼纱如层层烟气掩得床榻上的人的面容看不真切,采月罗裁就的锦衣他穿起来向来很妥帖。这些都是他向来喜爱的。墨黑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紊,紧闭的双眼,英挺的鼻梁,这样的面容纵然一成不变,我看了三百年,依旧觉得不够。
洞中静寂,我轻轻拉起他冰冰凉凉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那些以为已经遗忘的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三百年前。三清妙境的那两件大事,一件丧事,一件喜事。
东海之乱平定后,东海水君被生擒,三殿下焕衡君凯旋而归。东海大太子急急的递了降书,并发誓永世效忠九重天,绝不再生叛逆之心。上奏陈情表写得是如何的无可奈何、催人泪下。天赦君念着东海水君始终是自己的亲伯父,受了东海的降书,只夺了他的君位,囚在天牢。东海大太子顺势继任水君之位。一生从未打过败仗的东海水君在天牢中羞愤自尽。
三殿下平乱有功被册为太子。新任东海水君为表忠心请求和亲,将其妹三公主嫁予焕衡君为妃。前东海水君虽然灰飞烟灭了,婚期却如期举行。出嫁那日红妆铺就十里好不热闹。
而凤栖山上却冷清得门可罗雀。纵然我心有不甘又能如何,纵然我不断为他找借口,说他不是真心的,说他也是出于无奈,可他那样桀骜的性子,若是他不愿纳妃,就是天赦君也奈他不何。
花裳却说:“殿下既然心有疑惑何不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过了今日他就是别人的夫君了,个中有什么误会,即便将来解开了殿下也要追悔莫及了。”
当我踏了云驾且担忧且惧怕的来到九重天,他却是连一面也不愿意见我时,大概只有绝望可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黄金为地玉石为阶的南天门外,红绸挂了漫天,好不喜庆。层层天将拒我于南天门之外。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怎么就做了那样疯狂的事。抢亲。
当我挥舞着血红的慧带从南天门一路打到太子的太辰宫外已经是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处伤,亦不记得自己手中染了多少条人命,我只知道我这么一闹也无法再容身欲界,干脆豁出去现了本相,紫色的瞳在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搜索。心中只有一个念想,怎么我也要见他一面,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却是一身大红吉服站在太辰宫门外扶着他的新娘,身后不远处的那树桃树开着长明不灭的簇簇烟霞。从来都波澜不惊、含笑自若的面容上怒火翻腾,冷冷地发号司令:“将这个疯女人撵出去,不许她靠近九重天半步。”
疯狂吗?不,我只是绝望罢了。
我历尽辛苦,拼个灰飞烟灭到他的跟前,得到的就是一句不许我靠近九重天半步?他已经厌恶我到这个地步?
无法止息的愤恨将我吞没,我满心的绝望无处宣泄,过去种种不断在眼前重现。他的好,他的笑,他说:“别怕,长依,我在这里。”当真是一句一伤。
手中依旧锲而不舍的挥舞着慧带,不知道自己又受了几处伤,也不知道又有多少天将命丧我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停下来,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停下。
飞溅的鲜血、翩舞的红绸、翻飞舞动的慧带,天地间染成一色的红,而我眼里只有一个人,焕衡的面容在眼前恍惚不定,他紧皱着眉头,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你走吧。”
我与他之间不过相隔几丈路,而这条路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一声惊雷劈中我,慧带为我挡下部分天威,教我不至当场丧命。天赦君祭出法器捆下我,我不躲不闪跪倒在地,当时实也再没有力气闪躲了,只是仰天大笑,笑声似要冲破九霄。
再没有人伸手扶持我一把,对我说一句:别怕,我在这里。
没有人再顾忌我是欲界九殿下,是欲界长天君的掌上明珠,在众人眼里我只是被人弃之如敝履的魔,发了疯的魔。天赦君下了令,将我捆上了锁仙台,三十六道雷刑。
呵,是要我欠他的一次都还清吗?或许这样也好,三十六道雷刑,足以教我飞灰湮灭了吧。那一刻我想,如果就这么死了,也好。就这么死在他面前,也好。
他却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本殿下乏了,先回太辰宫了。”转身之间我还似乎看见他一脸落寞。呵,因我扰了他的喜事而落寞。
雷霆万钧,伴随业火灼身,万钧的雷霆一道道落下,是锥心蚀骨的痛磨蚀我的修为,磨蚀我的心智,每一道都如精魄碎裂一般的痛苦。
但,再苦也不如心苦。
终归如今我还能坐在玄冰洞中追忆往事多亏了玄歌在听说我闯了九重天后点齐兵马一路杀到锁仙台前将我救下。
我永不愿想起玄歌见到我本相时眼中的震惊和疑惑,也永不能忘记他在知晓我的身份后还能镇定自如的一拂广袖对天赦君说出那一句:“她是魔也好,是天人也罢,她终归是我的妹妹,是我欲界的九殿下,要杀要罚也不劳三清妙境动手。”
玄歌他很有君父的风范。
玄歌从前教导我说做事之前要多为君父考虑,他却为了我这个妹妹带了人马杀上九重天。他这般为我,我既是感激又很为他担忧。我与玄歌在三清妙境那么一闹,当众落了天赦君的脸面,也不敢去想后果,但我所做的事我必须自己一力承当。
重伤初愈后,我趁着众人不备离开了欲界。若我留着欲界由君父庇护着,于君父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养我教我,于养育之恩我未能报答万一,却断断不能再因为我拖累了他。后来听说君父并不打算为了此事向三清妙境有所交代,却是玄歌自己前往三清妙境负荆请罪,好在天赦君挽回了颜面也没有太为难玄歌。我才放下心来。
我回到凤栖山却见到了在此等候多时的晏青荼和南殊。红梅树下晏青荼一身几近无色的浅紫长袍曳地,靠在我的藤椅上,南殊负手站在他身旁,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我却无心欣赏。晏青荼说我如今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何不回魔界。
我想,或许我撇清了与欲界的关系才能真正教君父与玄歌不受我牵连。于是我就这样回到了魔界。那片以封天印自不周山上封印出的虚空之境,那片紫烟氤氲,曾经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原来有些路是既定的,无论你如何逃避,还是会回归正途。就如我身来是魔,就合该要回到魔界。哪怕几经曲折兜兜转转,结局还是一样的。
所以说因爱成恨这样的事,落在男人身上只是件小事,而落在女人身上却是天大的事。我回到魔族只做了一件事,在我还未想好要如何做之前,两份战书分别送往欲界和三清妙境。向欲界宣战是假,我只想告诉天赦君,欲界不再庇护我这个曾经的九殿下,而我不是来求和的,我是来讨债的。新仇旧恨一并算个清楚。
底下的族众听到这个消息个个都摩拳擦掌,似乎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而天音却为我的做法很是担忧,但还是依旧一一妥帖的照办了。实则出不出兵我还没有打算过,但这姿态倒是先摆出来了。
所谓否极泰来,乐极生悲。再是后来便是三清妙境传出太子灰飞烟灭的消息。以庆凌殿为中轴扩建的太子宫殿太辰宫尚未修建完工,刚刚娶过门的淑和太子妃立马成了故太子妃,新婚变作新寡。可见命运这东西实在教人难以捉摸。在感叹太子妃命途不济的同时,难免还是会为焕衡君的英年早逝惋惜一回。有时候独自坐在树下就默默垂下泪来。梦魇之中还能见到夜色蜿蜒如水,红梅树下开满了洁白无瑕的杜若花,他勾着唇笑弯了一双眉眼,一席月色锦袍立在绵延的花海之中,一手执着描金的玉骨扇,一手伸予我说:“长依,我在这里。”
那毕竟是我倾心爱过的男子,是我曾宁愿用生命去交换的人。哪怕他再不会对我笑弯了一双眉眼看着我,再不能勾起唇角对我说出那些甜蜜的话,我也希望他能一世康宁长乐无忧,即使只能各安天涯。
而如今,再没有了这样一个人。
若不是我回凤栖山收拾旧物,我永不能知道我到底错失的是什么,那绝对不是一段曾经的情谊那般简单,也不是简简单单物似人非几个字可以说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