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继位(1 / 1)
先时得知焕衡灰飞烟灭的消息,我也只顾自己伤心难过,想他对我无情无义,又觉得自己的难过都不过是白白难过,想着想着也就不那么难过。如今淑和将六字大明咒扳指归还却叫我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疑惑,再也不能逃避,想要真真正正的问个清楚明白,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抿着颤动的唇,拽住南殊衣领的手松了松却再次用力一紧,握得指节发白,南殊深邃眸子里映着我变形的倒影。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有些事情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我一向晓得南殊的脾性,他若不肯说的事,无论你使什么手段他也不会说,我也晓得他既然要死守的秘密断然不会允许旁人传入我耳中,无论是魔族魔众还是青丘帝君,他都不会允许,所以我除了问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但这件事我必须要知道。
我放开南殊,为他整了整衣襟,手指拂过领口上绣着的繁复的金色花纹时停顿片刻,我上前一步,几乎与他贴着身子,一面抚平他衣领上被我揪出的皱褶,一面柔声说:“姐姐也这样为你整过衣衫吧?”
我略微感觉他的身子颤了一颤,我抬头顺着目光望过去,终于看到万年冰封的面目上有了一丝情绪的起伏,他紧闭的双唇微微抿了抿没有说话。
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感觉他的身体绷得笔挺。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继续柔声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拿走你和姐姐之间的记忆,你会怎样?”
他的眼珠动了一动依旧不说话,我继续说:“我的那段记忆不丢失了,而是被封印了,而你,有能力解开的,对不对?”
南殊面上忽然冷起来,阴晴不定的模样着实吓人,但这不是我退缩的时候。我期许的望着他半晌他才开说:“你都想好?”
我点点头说:“想好了。”
他又问:“不后悔?”
我亦点点头说:“不后悔!”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推己及人,或许你知道了才能真正释怀。但我想告诉你,那些事定然是你不会愿意记起的。”
我曾经对霜迟说过,我们的岁月那么长,记忆那么多,对于那些不乐待见的事情何不忘了,若能忘记,何必记起。那时的我尚未经历情爱,自然可以说出这样潇潇洒洒的话来。
我也记得霜迟对我说:那些记忆是她人生的一部分,痛苦也好难过也罢,起码那是她完整的人生,无法抹灭不能逃避。
当时我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我与她都是一样的。
南殊见我心意已决,双手结了个伽,正准备念动法咒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我以为他又要反悔,他似想起了什么说:“施法之前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
我见他不是要反悔不由得吐了口气说:“你说。”
南殊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面目此刻看起来更加冷若冰霜,他指了指我的胸口说:“你的魔元,曾经碎过,是得了半颗精魄才得以重新凝聚的。”
我听罢面色骤变,如果南殊说的是真的,那么我此刻岂不是同话本子里借尸还魂的女鬼差不多。
魔族的魔元等同凡人的三魂七魄,一旦魔元涣散,就等于凡人魂飞魄散。南殊说我的魔元精魄碎过,意思就是说我曾经几乎灰飞烟灭。我却对这么大件事委实没有印象,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同我丢失的那段记忆有关。难怪当年我重伤初愈时就曾怀疑是什么力量能将我的修为消磨殆尽,原来根本就是因为我几乎灰飞烟灭,修为也自然涣散。
但南殊说我是得了半颗精魄得以重聚魔元,那么……想到此处我的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心中念想一闪而过,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危颤颤的问:“那半颗精魄是……是焕衡的,对不对?”我问得小心翼翼。
南殊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若不是刻意专注几乎微不可见,可是这样近的距离,哪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会被彼此尽收眼底。
眼波流转,我左右扫着南殊墨中带蓝的眼睛,要将他看个透彻。时间如静止了一般亘古绵长。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喉头一热,腥气翻滚,我喷出郁结在心底的一口血气,浸在南殊墨色长袍上犹如泼墨,看不出血气原本的颜色。拽住他领口的手随着倾倒的身形无力滑下。
最后一丝清明消逝前,南殊用力扶住滑到的我,我看见他万年冰封的面上掩饰不住少有的急切。
……
“我的精魄我爱惜着呢……”
“长依……其实……我其实很高兴……”
“太可笑了,我焕衡堂堂三殿下,没死在建功立业的战场上,却要死在这破密境里……”
“长依……活下去……”
……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梦境戛然而止,我再度醒转时,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天刚破晓,我睁开眼借着窗户透过来的微弱的光线极力分辨才记起,银烛秋光冷画屏,这不是凤栖山上的宅子,这是魔君的寝殿。
榻前有人动了动,若不是这个动作,我真要将这个一身黑墨的人当成寝殿中的一件摆设。
我支起身偏着头:“南殊?”语调平淡微扬。
南殊挑亮烛台,注视着我,面上仍是万年冰封的寒。
我拢了拢深衣下了地,扯下架子上的礼服,回头望了望南殊,问:“我睡了很久?”
南殊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抱着礼服偏头看向他说:“嗯……难怪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南殊踱到我跟前,挑眉问:“梦?什么样的梦?”
我微怔,最后摇头说:“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抬头又说:“啊!我想起来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有没有错过魔君的继任大典?”
南殊听罢似乎长长舒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露出一丝难得微笑说:“怎么可能,咱们的魔君陛下未到场,谁敢行继任大礼。”可能是他不大爱笑,那笑容看起来有些晦涩。
为了继任君位,南殊解开了封印在我体内的元魔之力,教我平白无故的多出了五万年的修为,南殊说,那是魔后为了保护我而封印在我体内的。他说,我虽失了慧眼,这五万年的修为也足以教我安坐魔君位,也算是一种补偿。只是我对这些得失根本就不在意。
魔君继位。仪式简短却大气。
绶带、正冠、落坐。长老娴熟的进行。而后我便是名正言顺的魔君了。
魔君继位最后一环有一个重要的仪式是谓赐福。即是对族人许下誓言,事关族人福祉与合族兴旺。族人也必须发誓效忠以魔君的意志为皈依。是件十分重要和谨慎的事情。
我自王座上缓缓站起,眼神有些许迷离,天音退自我身后,垂手肃穆而立。偌大的议事殿魔众万千却落针有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疾不徐:“我以魔君之名赐福,我族得享洪荒一隅太平安宁长乐无忧。”
话音落下,仍是一片死寂。片刻族人连发下誓言都忘却的欢声沸腾声将天音愤怒的表情转成疑惑,而后无奈,最后放声大笑,率先跪拜下去许下誓言:“属下以命立誓追随君上,万劫不辞。”再抬头时,他的一双紫眸隐在一抹银灰色斜刘海之下,稀薄的双唇勾起一个美满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笑容与从前有些不同,少了些诡异,多了份恬谧。
那一刻我就晓得我这个决定终于是对的。
曾经天音身为魔族大长老誓死要寻回我继任魔君,无非是想以我为精神领袖率领魔族向天界讨个公道。然而无论当年天界与魔族之争孰对孰错,千千万万年过去以后当年的那些人都早已回归混沌。给后世留下的难道就只剩下无休止的争斗?
魔族休养生息几千年,天地人三界却早已大定。是非只在时势,公道不在人心,当年的一番是非曲直并不影响如今九重天上天帝之位稳如泰山,四海八荒再难生出什么涟漪。我族若要凭一己之力加上龙帝改天换地风云色变也不是说全无可能,但到那时候必定天下大乱,血流成河,那个代价委实太大。届时谁是无辜受累谁是罪有应得还两说。
但最后天道何在,过得千千万万年,大家都灰飞烟灭了,又还能在意什么?
我念了几千年的佛,没什么远大的志向要去将这三界管上一管,要在天帝位坐上一坐。曾经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天人,如今也只是个胸无大志的魔君,偏于安逸欢欣长乐未央的生活。这大概也是我唯一还能为他做的事情。
但见到族众忘情的举杯痛饮,欢欣沸腾才知道,原来他们也不愿征战,也向往恬静的生活。心才算真正踏实了。
南殊在大殿角落里远远望着我,在万丈荣光之中,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我面上的表情。
过了今日,一切都将封存,再没有凤栖山上的天人故居,再没有欲界九殿下,只有魔君长依。
炮仗的烟霞中,欢庆的人群里,高高的金榻上我轻轻抚住起伏的胸膛,双眼迷离中似乎见到一个月色人影嘴角伴着浅笑向我伸出手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