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崩溃(1 / 1)
他顿住将要喝茶的动作,复盖上茶盏放回案几上看向我说:“知道了……又怎样?你在红莲梦魇中见到的未必就是事实,而我口中所说出的过往亦未必就是事实的全部。对于已逝之事,每个局中人的立场都不同,说出来的感观亦不尽相同,我与红莲都是局中人,你听我说有什么意义?”
我刚想开口反驳,沉默半晌的南殊却说话了,语调平稳,无悲无喜。他说:“如今你要想的不该是已逝之事,已逝之人。你如今是欲界九殿下,你也确确实实是魔族少主,将来要承袭君位的魔族少主,这两个身份是无法并存的,与其纠结在过往已逝不可改变之事中不得解脱,倒不如多想想往后吧。”
我默了默,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想知道他与魔族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三番四次的插手魔族的事。
他十分淡然地说:“我与魔族并无关联,只是于你姐妹二人我应承过魔君会加以照拂。”
我的姐姐?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姐姐是否就是听听?”
南殊万年冰封的面上竟然笼上一层暖色,不是错觉,他沉沉稳稳的说了一个字:“是。”却在他启唇的刹那,我分明见到他的唇颤了两颤。
如果我的姐姐尚且在世,那么魔君的位置断轮不到我来继承,我思量片刻仍是问道:“那她是怎么灰飞烟灭的?”
此话一出,气场骤冷,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快凝结成冰。杀伐之气自南殊四周弥漫开来,他的眼神比之万年寒冰更为冷冽,他说:“她虽不在三界之内,必定不会是灰飞烟灭。”
我抿了抿唇想反驳,却最终放弃了。由始至终我看得出,南殊对于我这个魔君之女仅是因为一句承诺才不吝眷顾,而他对魔君的另一个女儿却不仅仅是因为一句承诺的缘故。种种迹象亦表明,我那素未谋面的姐姐已经灰飞烟灭了,南殊却至始至终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割舍从来不易。
他不愿相信亦在情理之中。所以他寻遍三界,亦不肯相信听听已经灰飞烟灭了这个事实。我想,他就假装彼此各安天涯,也是好的。
离开青丘前,我将有关龙帝格杀令的那卷上古卷轴交给了南殊说:“你既是龙帝,这个东西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天界上古流传至今的格杀令想必不是好玩儿的。如今虽然不曾听人提起,但你自己还是万事小心为上。”
南殊接过卷轴,略扫了一眼就搁在一旁,显是对卷轴上的事早就了然于胸,丝毫没有介怀亦根本不放在眼中,对于我的叮嘱也不会上心。
晏青荼顺手拿去瞧了瞧,云淡风轻的笑起来看向我说:“你好奇心那么重就一点儿不想知道,龙帝带走的是什么秘密?”顿了顿又拉长声音说:“还是说……其实你一早知道了?”
经他这么一提我心中略略一动,最后还是微蹙眉心摇摇头说:“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不定我知道了也会打上他的主意。”
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先前我与焕衡探寻时亦很好奇究竟是个什么宝物要天界两大灵族联合追杀龙帝,可如今与二人一席交谈之后却觉得,事实难料,天意如刀,许多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的好。就如我若不清楚我与霜迟之间的那点儿关联,我还可以一直逃避魔族,可以说服自己虽然是魔却并不是魔君之女,不是魔族少主,可以为自己不去继承君位找寻借口。而如今,我确实需要好好想想将来的路应该如何走。我与君父数千载的父女之情、我与流觞千年主仆之宜,还有焕衡……将来我当如何自处?
晏青荼送我出青丘的时候勾起我束在腰间的大红慧带问:“这是哪里得的?”
我狐疑的看了看慧带,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说:“长天君所赐。”
其实我也真不记得这慧带是怎么来的,当年学艺时我觉得慧带用着称手就选了这个做法器,至于我手中这条是怎么来的,还真没什么印象。
晏青荼听罢玩味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提点我说焕衡临行前叫我在青丘等他。
我望了望天色,缓缓摇头说:“我想先回凤栖山。”
召下祥云时,隐约听见身后的晏青荼略带笑意的说了句:“真有趣。”
我在半空中回过头望下去,两人已坐在石案旁品起茗来。
夜色似墨,新月如钩。踏着云驾回到凤栖山时,夜色已然黑透。山林之中有星星火光,想是花裳从欲界回来了。
才推开门,满屋满院的人齐齐拜倒,我忍不住咬了咬唇,一手扶在朱漆的大门上。
天音率先迎上来说:“恭迎少主。”
我冷笑一声,往中庭走去,原本跪了满地的魔众膝行着让开一条道来。
中厅四周点着数只烛台,明晃晃的烛火晃得人眼花缭乱。往日天音一人前来也罢了,如今带了这么些魔众,这算什么?逼宫么?
我径直走到主位,一手抚了抚花梨木椅的扶手,旋身坐下,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日唱的是哪一出。
天音领着魔众齐集中厅,齐齐整整的两行一直延伸到厅外的中庭,天音抱拳拜倒:“恭迎少主。”
众魔亦是拜倒齐声宣诵。数十双声音齐整有序仿佛是一个人发出的一般整齐。
天音抬头细薄的双唇勾起一个弧度,一双紫瞳隐在一抹斜刘海之后,是媚惑的笑容。
我扶住花梨木扶手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终于松开了,淡然地说:“你们走吧,这里没有魔族的少主。”
天音尚未搭话,他身后的一位黑衣魔众已经按捺不住,噌的起身对我呵道:“君上三番四次否认自己的身份,分明已经心生孽障。君上如今是欲界九殿下,自是有享之不尽的安乐无忧,却忘记了拥戴您的子民,他们还都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我咬了咬唇想是脸色极为难看,原本放松是手再一次握紧了扶手。天音微微侧身呵斥道:“青焰!”
然而青焰不惜犯上亦要继续说下去:“大长老,难道属下说得不对吗?君上只顾自己享乐,全不记得她的子民。”又对我步步紧逼:“您顾念自己的身份不欲与魔为伍,您却忘了自己原本也是魔,血脉透入骨髓,您不承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您不以父族宗亲为念,不以子民福祉为念,不以天道苍生为念,只为一己私欲,置宗族不顾……”
青焰说话间天音数度呵斥亦未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活了数千个年头里还是头一遭被人如此数落,霎时间得知自己确然是魔君之女已叫我措手不及,旧伤未愈又添新愁,胸口只觉一阵血气翻腾,猛然起身大呵一声:“住口。”
喉头一甜,竟吐出一殴鲜血,我却浑然不觉。青焰似乎亦被我的气势震慑住呆立在当地,天音想扶我却被我挥袖避开。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几分无奈几分怨毒:“你说我是魔君,是族王,受子民拥戴,你说我生来就是为了继承魔君之位,所以我也应该尽其责爱戴我的子民。可是我在凡界被母亲虐待之时,你们却在哪里?我在欲界受人白眼之际,你们又在哪里?
我生来就知道我与凡人不同,不是个凡人,母亲说我是妖孽是恶魔。待到君父接我母女去了欲界,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用生活在异族中,可是我发现我仍然与天人不同,我不是个天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我敛在周身气泽,刻意模仿天人。”
说着我忽然笑了起来:“看,我是不是模仿得很成功。没有人知道欲界的九殿下是魔。可我仍然日日胆战心惊,夜夜梦魇连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时候各族间纷争不断,我一个人在欲界,母亲死了,再没有与我相依扶持的人,我生怕哪一天谎言就被拆穿了,这样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身首异处的日子,你们谁有过?又有什么资格说我独享安乐?”
语调又忽然转得恶毒:“你说我认贼作父,愧对父族宗亲。可是这些年到底是谁给我了父慈女孝,天上人间都难得的天伦。你们真以为帝未君就蠢到看不出我的身份,他就真看不出我身体里孕育的并不是天人的真元而魔元?有些事不过是我与他都不肯说破罢了。
当我一把业火将长安殿同母亲的遗体付诸一炬之际,帝未君想杀掉我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那个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可是他放了我,宁愿相信我是他的女儿,是欲界六天的九殿下。
你们说天道不公,我又应该向谁讨去公道,自幼在凡界被母亲看不起,在天上被天人看不起,到了凤栖山,好不容易日子过得有点起色,你们却要我做什么魔君。
你们说魔族需要我,其实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你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位魔君。如今你们谁想坐这个位置谁就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