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晗凝的心愿(1 / 1)
我望着浩瀚星海,若云蒸霞蔚般翻腾的星海,同在凡间看到的真是很不一样,在凡间能见到玉带悬挂星沉月落,在天上却只是一片白晃晃。我思绪游走间不知不觉的念道:“兴许我真是个恶魔也未可知。”
母亲原本就苍白的脸听了我的话脸上更无血色,她抚着胸口咳了两声勉力笑了笑说:“从前我待你不好,我如今这般也算得到报应了。你是天人,连佛祖都对你另眼相看,又怎么会是恶魔。如今看来即便我不在了,在这天上你也能过得很好。将来我死了,你便一把火将我的遗体烧了,把我的骨灰洒在这星海吧!这样我就能一直护着你们。”
说罢又是剧烈的咳嗽。我听到母亲说到“即便我不在了”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心似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蔓延开去,那是多种情绪交织而成,正待我去细细分辨时,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母亲的手正扶在我肩头,她剧烈咳嗽嘴角溢出一丝血。我心头一凛,她又发病了。
我忙扶住她说:“我去找君父。”
她闭着双目眉头紧锁,极力的忍耐着巨大的痛楚,她的指甲嵌入我的肉里刮出几道长长的血痕。那应该很痛,却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只感受到心头的痛楚,皮肉的伤痛却丝毫感受不到。与母亲的苦痛相比,我手臂上的那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母亲放弃转世的机会,拼着魂飞魄散每隔几日就要承受一次仿若夺命的痛楚也要以晗凝之名活着,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人,为了他的一点私心。我不懂,却再也不忍拂逆。
自从母亲在觇星台病发后,君父许久都不再踏足长安殿。母亲病情越来越严重,君父为了让我安心照顾母亲也免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我亦是很久未见到他了。我想他的耐性终于是耗尽了。从来天长地久的情爱事,话本子里有,戏台子上有,天上人间能得几回见?
君父再次来到长安殿是在一个月后,他匆匆而来,母亲还昏睡着。他将一枚檀木镶金的精致小匣子交给我说:“这里面是灵药,等你母亲醒了给她服下。”
他转身间紫蓝锦袍的广袖拂过我面,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较之从前浓烈百倍,宁我几欲作呕。
我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似琉璃非琉璃,似玛瑙亦非玛瑙流光溢彩的不太规整的丸子,丸子周身腾色金色氤氲,也不知道是什么灵药。
母亲又过了两日才醒来,而这两日君父也没再过来,亦没有遣人来问。母亲醒来的时候天刚黑尽,我哄她说:“君父刚来过,见你还睡着,留下了药丸子,听说积了许多文书未批阅,我就让君父先回去了,我这就去请君父去。”
其实我知道母亲必是不会让我去的,她向来以他为重,又怎么会在他批阅文书的时候准我前去打搅。果然母亲拦下我说:“你君父公务繁忙就不必去打扰了,今次他又带了什么药来?”
我将君父说的灵药拿给母亲看,她笑了笑说:“这匣子倒是精致。”又吩咐取水给她服下。
母亲服下时眉头皱得很厉害,服过各种各样药石的她亦觉得难以下咽,可想而知那丸子的味道的确不怎么好受。
原本我以为这药丸服下后大约也和从前的那些药石一般,能管得了一阵子,不料母亲服下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开始作呕,却什么也呕不出。她倚在床榻上拉着我的手,模样十分痛苦,不再作呕后,她开始流鼻血,怎么擦也擦不完,这不是病发的症状,我手足无措之际尝试用术法为她止血,法术度过去却如泥牛入海,反而是探到她的魂魄在片片撕裂。
我大惊连忙喊:“来人。”
半晌花裳才惺忪着眼跑过来问:“可是殿下在唤人?”
我见着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也顾不得她只是个负责撒洒的粗使天婢说忙吩咐她说:“你去安宸殿请长天君,说是我说的,让他尽快来长安殿。” 目光扫到榻边的镶金檀木匣,就塞到她手中说:“将这个交给长天君。”
花裳摸不着头脑的说:“可是奴婢听说长天君闭关了,大约还没出关。”
我焦急的呵斥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让长天君立刻来。”
花裳被我一呵煞白着脸退了出去。
母亲轻轻握住我的手,有气无力:“看来是不中用了,有些话趁我还有力气先说了。”
我心乱如麻要去找绢子擦她呕出的一口血,却被母亲拉住,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像……就像从前我也不喜欢你,可是在这天上,你却待我很好。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女儿。”
我以广袖擦拭她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似在安慰她,更似在说服自己,喃喃念道:“别说了。母亲,别说了。君父很快就来了,你会没事的。”
母亲抓住我的手,但已无法使力,其实只是将手搭在我的手上,她说:“你听我说完……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最错的不是家道中落……不是沦为家奴,也不是……也不是遇到你的君父。
我这一生最错的……是不应该强行留住已逝之人。勉强留住一个应死之人,注定……注定是个悲剧。”
她大口大口的咳血刺得我的眼如火灼。母亲的目光开始涣散,眼角也开始渗血,她的话已经没有什么逻辑,她说:“长依……在凡界……虽然贫穷,终究还有犬吠蝉鸣,不像这天上……看似人声鼎沸……我却和谁都没有关联。长依……如果可以……别留在天上。”
她合上了眼,我扶住她带着哭腔大声的喊:“君父就来了,你别睡,你若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那声音大得仿佛是要喊进她的灵魂。
她的身子僵了僵,半响声音低低的响起:“长依……活下去。我死后…………把我……把我洒在……星海……”
她的血染透了她的前襟,也染透了我的衣袖。母亲渐渐萎顿下去的神情就如只是睡着了一般。我却清晰见到几个七彩光点从她的身体飘出,我的双手在空中徒劳的挥舞,想抓住什么,烛火在我狂乱的动作中颤了两颤都熄灭了。满室尽皆黑暗,只有那些光点闪烁着微光,在我触碰的瞬间破碎瓦解。这是魂飞魄散。
我霎时无力软倒在床榻前,水渍蔓延透我的眼,心中有种情绪在迅速滋长,不断壮大,是愤怒,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我与母亲相处十载,在凡间我们相依为命却似仇敌,在天上我们依然相依为命却只因利之所在。我从未细想过她是个凡人,生老病死是她必经的阶段,她有一天会离开我,无论是仇敌也好,无论是同盟也罢,有那么一天她就彻底不在了。或许那一刻的感觉叫做:舍不得。
花裳回来复命说长天君还在闭关,人没见着,将东西交给底下的人了。我点点头打发她下去,并吩咐她让所有人里暂时离开长安殿。
她不解也没敢多问,带着疑惑退了出去。
人都已经死了,他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母亲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他受尽煎熬,最后魂飞魄散,他到这时还闭哪门子的关,母亲说他并不是薄幸,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深情。
我为母亲换了身干净衣裳,在她的衣箱里抖出了一只黑玉匣子,里面一对无彩的琉璃耳坠泛着温润的泪光。这是母亲珍而重之的物件,我想应该让她带走,就在我要为她戴上时,我一迟疑却将它收进了广袖间,或许我应该留下它,留个念想也好,如果过了今夜我还有命的话。
我为母亲梳洗后,她的模样就和往常睡熟的没有什么分别,红颜白发。
如今我就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我念起诀,一把业火自床榻腾起,宛如游龙的业火在我术法的催动下迅速蔓延,火舌舔着天际烧透漫天,在夜幕中开出朵朵红莲。业火烧得安静,没有什么横梁的轰然倒塌声,也没有什么焦木燃烧爆裂声,业火到处,万劫成灰。
我看着闻讯赶来的一纵天婢们奋力却徒劳的救火,业火又岂是他们可以轻易扑灭的。我看着他们努力的奔走却无法改变什么,忽然放肆的仰天大笑,一直笑出泪来。母亲死了,长安殿烧了,君父的疏离,在这天上,再也没有什么是我可以依傍的了。
等到君父赶来时候,业火还烧得很旺,火光凄厉的照亮夜空,烧如白昼。而他眼中的怒火更旺。他引得甘露浇灭业火,可长安殿已成了一片劫灰,剩下少许残埂断壁。甘露浇在业火上腾起一抹水雾,夜色中废墟弥漫着被业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夜风都是热的,几朵残存的密罗莲在白色水雾中闪烁着鬼火般的点点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