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慧眼(1 / 1)
那一日我没有如往常一般为母亲煎药,反正那些药对她来说也毫无用处。母亲望着两手空空的我问:“今日不用服药?”
我淡淡的说:“那些药也不能助你长生不老。”
她的眼似被火灼,瞳孔瞬间收缩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头说:“知道一些。”顿了顿又说:“从前你在凡间所图的是三餐温饱,而今在天上你却图谋长生不老,你的心头会不会太高?”
她惊诧的望着我,半晌垂下眉目,她对我说了一番话,是她这一生同我说过最多的话。她说:“我不是想要什么长生不老,我只想陪在他身边。你君父他虽是长天君,统领欲界六重天,都说他高高在上荣光万丈,可背后的辛酸苦楚又有谁知道?
从前我只当他是凡间富贵子弟遭人暗算。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我才晓得,他所处的暗涌惊涛全不是一个凡人可比拟的。我只恨自己是个凡人,不能帮他什么,但求陪在他身边。我可以为天下苍生而死不足惜,但我只为他一人而活。他希望我活着,我便活着。”
我抿了抿唇道:“他有那么多妾室,你连个名分都没有,他要人陪伴,几时轮到你。”
母亲咳了两声,空气中就弥漫着一丝血腥之气,她抚着胸口说:“为什么你君父有这么多妾室却没有正妻?你若稍微打听就该知道,那些侧妃们不是天君的女儿就是将军的妹妹,个中缘由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你君父曾同我说过,做得他正妻之人定然是他情投意合的。
我不是说你君父对她们毫无感情,只是有些话他不能在她们跟前说,有些情绪更不能在她们跟前表露。
你君父不是个薄情人。他若薄情又何须迎咱们母女回天宫?放任咱们在凡间自生自灭也省却他多少麻烦。他护着长安殿,外头的人都知道,说闲话的人也不少,他都为咱们扛着,从来不曾在你我面前提起过,只是想咱们安心。
他虽然没有给我名分,却给了他唯一能给我的爱。他这般待我,我自然也这般待他。”
母亲的心思向来缜密,她说话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筹谋和打算。她的这些话我无法分辨是出自真心,还是她做戏做得太久太投入,所以到头来连自己也骗了。
听了母亲的话不知为何心中郁郁,走着走着就出了长安殿,长安殿后头也有个大莲池,我坐在莲池边看着满池的密罗莲开得正艳,白日里看起来比夜里散发青光的模样要内敛得多。我望着整池莲花,思绪漫无目的飘荡,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直到一只飞鸟忽然扎进我怀里,我才缓过神来。此鸟看似巴掌大小,通体金翎,应是有主的灵物。我起身四周望去,见一佛陀面慈含笑缓步而来,见着我手中的鸟儿说:“原来你在这里,叫本座好找。”
我朝那佛陀行了叩拜大礼说:“不知佛祖法驾,长依不及回避,望佛祖恕罪。”
佛祖示意我起身并问:“你就是长依?你怎知本座是佛祖?你见过本座。”
我摇头说:“不曾。刚才见佛祖在寻长依手中的鸟儿,这鸟儿其实是佛祖座下的大鹏金翅吧。”说罢我将大鹏金翅双手奉到佛祖跟前。
佛祖接过大鹏金翅赞许的点点头又问:“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听说九殿下能见到无弦琴的琴弦?”
我躬身行礼说:“佛祖谬赞了。佛祖面前怎敢称殿下。请叫我长依吧。不过那琴明明有琴弦为何叫无弦琴。”
佛祖告诉我那琴本是一对,分鸾琴和凤琴,是可以操纵人心的神器。凤琴操纵凡人,而鸾琴可操纵天人甚至神佛。被我所毁的那一具正是双琴中的鸾琴,因为琴弦是法力所织,普通仙者天人根本看不见触不到琴弦,所以以为此琴无弦,原为时分天夜摩天君所有,是泊音天妃的嫁妆之一。
佛祖的手拂过我的眼,我惊得往后一退,诧异的望着他,面本慈眉善目变得一阵阴晴不定,半晌复又笑起来说:“好孩子,你有一双慧眼,能见诸相非相,不为皮相声色所迷,若是修佛自比旁人容易,将来必成大器,你愿不愿意随本座回灵山?”
我望着跟前的佛陀,他是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佛祖,梵天最高的存在,君父都要以他为尊,多少神仙天人想拜入门下都不得入,他却对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青睐有加。我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从前在凡界我不容于母亲,如今在天上亦不容于天人,母亲如今这般模样,想必也好不了的,不过拖得一日得一日。佛祖亲身询问,我唯感激涕零可表。
我朝佛祖拜了拜说:“佛祖训诫长依自当遵从,只是长依上有父母高堂,且母亲尚在病中,此事还须禀明君父。”
佛祖慈爱的点点头说:“喜而不骄,是个好孩子,正好本座有事寻帝未君,长依就一道去吧。”
我又朝佛祖拜了拜才起身跟着佛祖一道往安宸殿去了。
佛祖驾临,君父亲自出迎,见着我与佛祖一道有些诧异。他气色不太好,不知道是为着朝堂上的事,还是因了这些日子为母亲续命而伤了元气。但他听说佛祖要收我为徒带我回灵山很是高兴,问我愿不愿意。
佛祖见君父答应的爽快感叹道:“这年头慧根高天赋厚的孩子越来越少了。”
佛祖看向我,我含蓄的笑了笑。听佛祖又说:“真是想不到她一个……一个凡人诞下的孩子也有一双慧眼。”
我听了此话笑容就僵在脸上。他是佛祖,这天上地下没有几人能与他匹敌的佛祖,有着至高无上的法力与智慧的佛祖也会说出“凡人的孩子”如何如何。我顿悟,这些神佛根本就瞧不起凡人,也容不下异族,原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我朝君父叩了个头说:“承蒙佛祖青睐,长依不胜感激。可如今母亲尚在病中,长依为人子女若不侍奉左右是谓不孝;若要君父替长依分神照顾母亲影响苍生安宁是谓不仁,如此不孝不仁之事,凡人不会做,作为凡人所诞育的长依亦是不会做的,请佛祖收回法旨吧。”
原本气色就不大好的君父听了我的话如今的脸色更是难看,呵斥一声:“佛祖面前不可放肆。”
佛祖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朝君父摆摆手说:“罢了罢了,这是缘,亦是命。佛渡有缘,长依既不愿意跟本座回灵山也无妨,这里有几卷佛经是本座亲手所抄,如今就送给你吧。”
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金色扳指一并交给我说:“做不成师徒亦无妨,日后好好用功也是一样的。这是六字大明咒扳指,有佛法加持的,可保你平安。”
我朝佛祖拜谢,双手高举过头顶,虔诚的接过佛祖赐下的经卷与扳指说:“谢佛祖厚赐,长依受戒,日后定朝读晚颂,不敢倦怠。”
那六字大明咒扳指因我年幼手指不够粗壮,就以红绳挂在脖子上,而后就这么一直挂着了。后来听人说起那枚六字大明咒扳指原是紫竹林的那位菩萨供奉给佛祖的,也就是说那扳指有佛祖和菩萨两位大士的加持,可不是个寻常的平安咒。
佛祖亲赐经卷之事很快就在天上传开了,自此起众天人对我都颇有亲近之意。长安殿再次成为众天人口中的话题。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在安宸殿回绝了佛祖拂了君父的意,自那日后君父对着我的神情总是让我莫名的感到有一丝疏离。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面容未改,头发却由原来的乌黑转成花白,每一次发病都会咳血晕厥,有时候一昏睡过去就是几天几夜,每一次我都以为她不会再醒过来了,而且她发病的间隔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我看着她这样痛苦的活着,真想帮她就此解脱。
有一回母亲说想看星海,她说从前在凡间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就看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望着天上灿烂繁星,胸中也觉得开阔了。可是到天上以后,夜空只有漆黑一片,没有日月星辰,所以那时候她才会爬在莲池边数密罗莲,将它们当做星子以作慰藉。
觇星台上望下去是一望无际的云海星辰,星子若海滩白沙散发着点点星光,漂浮在一望无尽的夜空,比霜雪明亮,比泉水轻柔。
母亲依着我坐在觇星台边,她静静的望着翻滚的云海星辰,良久她指着星海说:“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凡人都认为天上的星星是死去的亲人所化来守护着他们在世上的牵挂,天上最亮的那一颗就是最爱你的人。”她顿了顿说:“唔,一定没有讲过,那时候你……我只当你是……呵,他的孩子又怎么会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