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公子扶苏(1 / 1)
本以为公子扶苏已经死去近百年,我与此人再无交集,至少他作为公子扶苏的这一世不可能再有交集。
直到那一日的傍晚,一位白衣公子如鬼魅般飘到了我的面前。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确是一只鬼魅。
那一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我在镜湖旁的凉亭里独自喝酒,怡然自得的见着那雨水滴落镜湖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知不觉就从午后坐到了黄昏,一坛子陈酿也见底了,我打发了流觞去酒窖里搬酒,便是这时他一身白衣飘然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冠戴是秦朝旧时的冠戴,那一袭白衣分明就是丧服,腰间系着串银铃,像是镯子,行动见发出铃铃声响。这偏偏浊世佳公子举手投足间一身雍容华贵的神情气度浑然天成,这别说是凡界,便是在天上也是不多见的,如今这天上不比大洪荒时代,日子太平了倒多生出些纨绔子弟来。
只是他低头落座时我分明看到他脸上有一丝落寞。他说他是公子扶苏。
他说:“天寒路滑,在下想借姑娘的凉亭避避雨,讨杯酒水去去寒气,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我心想你一只鬼魅还要避忌天寒路滑?也需要酒水去去寒气?却还是虚空幻出一只酒盏,斟满推到他跟前,他一饮而尽,我再斟他再饮。如是我与他从黄昏对饮到深夜,我们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其间流觞搬酒来的时候见着他的背影问起:“哟,殿下什么时候来了客人我怎地不知?”
她见我不回答也知情识趣地放下酒坛后便退了出去。直至夜深,雨停住了,阴霾散尽澹月当空,流觞搬来的酒又快见了底,我想起身唤流觞再搬些酒来,他却在这时开口了:“姑娘可喜欢听故事?”
我微愣,点点头说:“还行。”平日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也听喜欢去茶楼听听说书人的故事,又或者让流觞去凡间集市淘些有趣的话本子,即便是再无趣的话本子也比佛经有趣多了。
扶苏说:“我有一个故事,姑娘可愿意一听。”
我问:“可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扶苏微微偏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额边,似是思量了片刻回答说:“算是吧!”
我满意的点点头说:“此刻朗朗皓月,错错花影,听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也算应景,你且说来听听。”
于是我便听到了此生最无趣的一个故事,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其实佛经也不是那么乏味。
他的故事哪里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故事辗转复杂也不细数,总结起来四句话,后世有歌云:“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待扶苏把故事讲的时候,我几乎快要睡着了,只想快点打发他走了之后进我的被窝好好睡上一觉,见他终于停下来便惺忪着眼睛问:“嗯?完了?”
恍惚间我见扶苏晦涩的笑了笑,答非所问的说:“我听说姑娘生来慧眼,能见诸相非相。”
我点点头,不错,当年佛祖的确如此说过。
扶苏说:“在下想借姑娘的慧眼一用,不知可否?”
我一听此话酒气去了一半,他不会是想挖我的眼睛吧?我警惕的瞪着他,双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你想干什么?”
扶苏将酒坛里最后一滴酒翻入他的酒盏中缓缓地说:“在下只是想请姑娘找一个人。她……我寻了她近百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就像在三界消失了一般,不管她是和我一般流离浪荡也好,变做了什么也好,姑娘慧眼定能认出她来。”
我一听他不是要挖我的眼睛顿时放下心来。至于他的请求我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一则凡人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何况他还是应该去地府是魂魄,再则他口中那个找了近百年的人,我压根儿不知道是什么人,我又怎能从芸芸众生中把她找出来,何况那人现下还不知道是变做了什么。
但扶苏说得如此婉婉动听,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得太直接。思量了半晌才堆出个笑容来说:“你看,你要找的那人都找了近百年了,必然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我虽生得一双慧眼,然我久居凡界,双眼早已蒙尘。你对她定是相当熟悉,找了百年也找不到,想必早已魂飞魄散了……”说到此处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了,忙改口说:“啊,其实嘛,我的意思是,她或许根本不是三界之内的人,你自然是找不到的,既然她不在三界之内,便是给你十双百双慧眼也是找不到的,对不对?”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他却始终神色如一,对于我的说辞也不置一辞,我看他半响没有动静,也不知他听明白没有,便轻轻叩了叩石案问:“我的意思,你懂?”
他冲我缓缓的点了点头说:“我懂!”又起身向我长作一揖说:“今夜多有叨扰,扶苏告辞了。”
我嘿嘿一笑说:“走好!走好!”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我向来不爱招惹这样的麻烦事儿,这样的麻烦事儿却喜欢招惹我。本以为那公子扶苏不易打发,没想到三言两语便打发去了,随即想到人好歹也是一朝公子,知书识礼的,并不是那些个无赖的市井之徒,撒泼打诨的。
然而后来我才晓得,这扶苏公子绝对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他简直比市井之徒还无赖。
趁着酒意,我一觉便睡到第二日晌午。阳光透过茜纱表糊的窗幔撒了一屋子,多日的阴霾散去,连带我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想起昨儿夜里梦见与公子扶苏对饮就暗自觉得好笑,最近是听他的事听得太多了,一个死了近百年的人,若不是轮回了,那也差不多魂飞魄散了,我怎么可能和他对饮。
我起身推开窗户,阳光直射进我的眼帘,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以手在眉骨前搭了个棚,流觞正在院子里洒扫,见着我便丢开手里的东西跑到我跟前来说:“殿下起身啦,流觞这就打水为殿下梳洗。”
流觞一边为我梳理,见我眉开眼笑的便问:“殿下今日心情特别好呢!”
我任由她摆弄着我的发丝,瞧着镜中的人说:“是呢!一连下了好几场的雨终于放晴了。”顿了顿又说:“昨儿夜里我做了个梦,流觞,你猜我梦见谁了?”
流觞拿梳子的手顿了顿,抬眼从镜子里瞅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帘似专心梳理发丝,说:“殿下不是说过,天人无梦,梦乃天意示警,我跟着殿下这些年,还从未听说殿下做过梦呢。”
我的心“咯噔”一声,猛地回过头望向流觞,忘了她正拽着我的头发,疼得我龇牙裂嘴的。流觞也是一惊,连忙松手一边揉着我的头,一边问我有没有事。
我是把这一茬给忘了,我怎么可能会有梦。如此说来,昨儿夜里的并不是梦。
流觞笑道:“殿下当真说笑了。那白衣公子,我虽没看清他的面目,确实是从傍晚与殿下对饮到深夜的。只是不知那人竟是公子扶苏。”
凡人有句话叫做“白天莫说人,夜里莫说鬼。”今日到我这里却得改一改了。我正和流觞说笑着,就听见门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九殿下安好,公子扶苏前来拜会。”
这个人,不对,这只鬼忒不懂规矩了,大白天的就这般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了。
我虽一百个不情愿,为了维护天人的颜面,还是将他请到前厅吃茶。这公子扶苏比之昨日,依旧的装束依旧的神情,就连开口对我说的话也依旧是:“九殿下可喜欢听故事?”
我想他总不至于把昨天的故事再讲一次吧,便勉强耐着性子说:“今日事忙,你且长话短说吧。”
于是他果然长话短说的将昨日的故事又讲了一次,而他讲到相同情节时的表情与语调都同昨日如出一辙。
当听到他说:“听闻九殿下生来慧眼……”我已十分不耐,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同样的话,阁下说了两遍,这个故事呢,我也听过两遍。我的答案,我想不需要我再多说一遍吧。”
他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卷递到我跟前说:“九殿下的意思我明白,这是……这是我昨夜连夜赶画的,她的画像……”
我不待他说完,接过画卷收进流云广袖说:“行,好,没问题,画卷留下,我慢慢参详,若有佳音再使人告知阁下。”然后就对着门外扯着嗓子喊:“流觞,送——客——”
我以为他会继续纠缠,谁知他竟同昨日一般也没再说什么,对我作了一揖便离开了,这让我心中更生烦闷,他明日不会还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