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54章(1 / 1)
等林主任走了,我跑到楼上,看张季宇是不是醒了。从他房间里出来的护士把我挡在门口,说不能入内。
“就看一眼。”我巴巴地恳求。
“不能让你看当然是为了保护病人。”护士的言语淡淡的。
“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目前体征还算正常,但未度过危险期,主要负责的周医生入手术室了,你可以晚些找他,刚才一个家属都没有……。”护士隐隐有责怪。
我咬唇,说:“是我的错。”我看了一眼手机,“周医生什么时候做完手术?”
“我帮你问问。”
“谢谢。”我忙不迭地说点头。
那护士转入护士值班柜台,跟电脑前的护士说了几句,然后走向我。
“周医生本来只有一台手术,刚才发生车祸了,他又下楼下急症室抢救去了。”
我垂下头去,看看远处那紧闭的门。“那我晚些过来。”我说。我复又回头回到刚才的地方,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妄求听到里面的一点点声音。
“回去吧,我们会照顾好他的。”那护士托着托盘,经过我身边,轻声说了句。
“谢谢。”我低头离开。
此后每隔1个小时我上楼一次,等到晚上9点的时候,护士告诉我周医生已经回家。
我在朋朋的床边睡了一晚上,我爸妈拗不过我,去了我家里休息。
朋朋睡得无比的安静,而我却难以入眠。
“小米!他还在病房里,你怎么可以先退缩!”
林主任的话在我耳边飘荡,来来回回冲击我的心脏,让我恨不得把胸口剖开,拿出我的心脏看看,问问它我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一早6点多,我妈就来了,带了稀饭。
朋朋也醒了,好像没事人一样,看到自己那个打了石膏的胳膊,居然还拿彩色笔画了幅画。
“朋朋画了什么?”我妈一边削苹果一边问。
“我和叔叔,还有小木船。”朋朋举起那只白色的胳膊。
我们都愣住了,看着一脸天真的朋朋,小家伙的脸上干干净净的,毫无怨恨之色。我妈嘴唇动了动,看着我。
“真好看,朋朋。”我说。
“吃了早饭,赶紧去看他吧。”我妈叹了口气。“你爸昨天拿着那张说明书看到半夜。”
我泪光闪动,三几口就把粥倒入口中,跟朋朋交待了几句,便跑上了楼。
张季宇的病房里人头攒动,一个教授在跟一群学生在查房,看来醒了!我长长地呼了口气,靠在门边,想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看看里面的人,却什么都没看到那些学生青葱的脸已淹没了一切,护士冲我轻轻摆摆手,示意我到外面去。
我抿嘴走到门外,抬眼望去,竟然在走廊尽头,看到一个修长而孤立的身影。我缓步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的后背!
“叔齐!”
那个后背抖了一下,霍然转身,我仰视着他,他的眼圈发红,“小米!”他的声音也是沙哑的!想必他是连续赶了飞机,直接到了医院。
我们静静站着,一时间好像没有话说。我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上一次的相遇。一切就跟宿命的一样,不断轮回!
“小米,来,让哥哥抱一下!”突然叔齐张开手臂。
我一听,心酸得直掉泪,向前一步,扑到了他怀里!叔齐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气息,他修长的手臂紧紧抱着我,就像两个无助的小孩,彼此拥抱取暖。
“我本是工作签证,正兴高采烈要来中国跟你们团聚一下,没想到竟然是来接我的弟弟……”
“叔齐,对不起,我又让他受伤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在他怀里哭得喘不过气!那“对不起”犹如洪水一样,从我的腹部汹涌而出,冲破我的喉咙!
“不要这样说!这次是季宇……没保护好你们!”叔齐艰难说道!
我使劲摇头!这样的说辞,竟然从叔齐嘴里说出,、对于他和张季宇来说,这是何其残忍!
“小米!季宇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
我点头,哽咽!
“他就像井底的人,努力要向上爬,可是每次到了井口,都会被踩下去!我担心他已经没有了爬的勇气!”
“我就是那个……踩他下去的人!”我脸色惨淡!心也仿佛跟随被踩入井底!
“小米!你……”叔齐松开我,双手扶着我的肩膀,他眼眶红红的,定定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要跟我说,后来却又什么都没说。他狠狠地合了合眼,松开我的肩膀,转头看出窗外!我顿时觉得身体一空,没有了着力的地方。
我仰头看着眼前那个同样英俊的男子,他凝神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度不安的预兆。
张季宇的病房涌出了一群人,查房结束!
叔齐怔怔看着那无人的病房门口,低下头去看我,说:“小米,去看看他吧,我下楼喝咖啡。”
说完,不留任何我说话的时间,他便迈着大步子离开,我则走向那个让我心碎的病房。历史的重演总会让人丧失勇气!
我靠在门口,想起从前在阿姆,我也那么偷偷看着。只是这次!我必须要自己走进去!
张季宇的身体被完全被固定了,右腿打着石膏被吊起,那条白色的石膏腿完全阻碍了他的视线。放在外面的一只手打着绷带,另一只手,连着一条长长的透明的输液管,被子下一条长管,引到床边,淡淡的黄色液体装了一半的袋子。
我轻声走入,站在床边,张季宇闭合着眼睛,脸色苍白,嘴唇完全没有血色。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打着绷带的右手上。张季宇眼帘微动,缓缓无力睁开,“小米。”他嘴角扯了扯,低声说道。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焦灼、无力、愧疚、自嘲,还有一种叫绝望的气息!他的眼神让我颤栗,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静静看着我。
我抓他的手用力了些,腾出一只手,拉过椅子,坐下!
“朋朋……”他皱了皱眉头。
“他很好,就是有点骨折,小孩子新陈代谢快,很快就会好。”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太过惊恐,朋朋应该不会摔下去。对不起!没照顾好他!让他受苦,也让你受苦!”他的声音很低。
“只是意外!”
他笑了一下,如果那叫笑的话!“那个时候朋朋就躺在地上,叫我,他那个时候那么痛,那么希望抓着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的气息很中空,好像没有了重心,缥缈,淡薄。
“小米,我不认为我还有心力承受多一次我心爱的人因我而受伤害。”那夜,他说的话,犹如回响,在我脑海冲击!
他闭目,手慢慢翻了过来,轻握着我。指尖颤动,好像无限眷恋。
“小米!我们分手吧。”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
我看着他,“你说我们分手?”
他点点头,“我没有力气了。”
“我有力气。”
“我上一次康复,花了我三年时间,这次我已经没有这种自信!三年,对你来说多么宝贵!三年可以改变很多!包括你找到新的爱情。不需要为难的爱情!”
“为难?”
“为难!”
“我来看你,就是为了听分手的?!”
“我明天的飞机。”他喘了口气说。“我签证到期了。”
“然后我们的爱情也到期了!”
他脸色发青,看着我,没有接话。
我拿出手机,放在他面前,给他看照片。“朋朋早上醒来,在自己的石膏上画的。”他定定看着,眼睛蒙上了水汽,淡淡的泪,滑下眼角。
我放好手机。“我们所有人都会犯错,即便作为父母的我和蒋建州,蒋建州甚至招了你一顿打。我爸我说我小时候把屁股滑烂了,趴床上一个月,现在我的屁股也皮光肉滑的。就在昨天,我还在犯错,丢你一人受苦。”
张季宇的目光变得柔和,气息也变得暖融。
“季宇,如果我们分开,你甘心吗?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晚,我不甘心。你呢?”
我们彼此对望,我有无限耐性。
“不甘心!”终于,他缓缓开口。“从来就不甘心。”
我眨了几下眼,眼泪掉他手上,然后渗入纱布。“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跌跌撞撞的,干吗还要干不甘心的事情,你就想看着我孤独终老。”
张季宇听了,虚弱的脸掉了几根黑线下来。
“你改变主意了吗?”
“让我想一想。”他眼睛半合,好像很疲倦的样子,看着他完全不能动,我内心的那份心酸,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他还算健康的腿现在也被高高挂起,瘦弱的左腿安静躺着,我突然想到林主任的话,我低垂了头,小声说:“我等你想好了。”
张季宇微弱地点点头。
我在季宇的房间坐了很久,把他□□在外面的地方都摸了一遍,不知道是他累了,还是我抚摸得舒服,他就沉沉睡了。
犯错从来不是我们不能前进的理由,如果上天丢给我们一块硬得要死的骨头,说,喏,这是你这辈子的骨头,那么我们也只能认了,也许啃着啃着,以为牙齿都要啃掉的时候,发现里面的骨髓香甜浓郁,原来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
我把张季宇的被子又掖了一遍,想起我爸给朋朋做的同样的事情,我突然觉得就在此刻,即便痛苦缠身,也是幸福的。
我被护士赶走了,理由是妨碍病人休息,我不就多摸了几次么,明天之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狠狠地抱他,狠狠地做饭给他吃,狠狠地气他,狠狠地调戏他……
第二天一早,朋朋出院的日子,没想到也是朋朋爷爷临危的日子,5点多就被医生叫去守候,我抱着还没睡醒的朋朋在抢救室外等着。
医生说,就在今天了,家属都等着。
我听蒋建州说,他爸爸好像很安静,半夜突然剧烈反应,抢救以后,就那样半眯着眼睛,叫他偶尔有点反应,大多数时候没有反应。
我第一次见到蒋建州这么脆弱,他坐在病房外面,他妈妈在里面,据说要跟他们家老头子说说这辈子没说完的话。我想起前段时间,我才带着这个老人家去看病,他拉着我的手,他那么急切,那么希望我答应他。此刻,他那么的安静,外面的一切都跟自己好像没有了太多的关系。
如果一日死去,回头看去,问问我自己,这辈子有什么遗憾。我想,如果我不争取他,留住他,那么将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好在此刻,还不是我死的那分钟,我还可以去做,让自己不那么遗憾。
想着,我开始无限思念楼上的那个人。突然手机震动,我拿出手机。
“小米,我们要走了,季宇在等你。”
我看看周遭沉默的人们,连朋朋也安静得过分,他紧紧缩在我怀里,寸步不离。我的心因为那条短信变得踌躇不安。
“我就来。”我回复。
我刚要站起打算说我们离开一下,朋朋立刻抓住我,“妈妈,不要走。”
“我们去见叔叔……”
“小米,你进去一下,带上朋朋。”蒋建州开门出来,轻声对我说,好像怕惊扰到什么。
我无奈地捏了一下手机,抱着朋朋,进去病房。
“麻烦把手机关了。”门口的护士看到我手里的手机,立刻说。
我咬咬牙,把手机关了。
床上的老人出奇的安静,完全没有让我害怕的气息,朋朋窝在我怀里,蒋建州在我后面。
我轻轻拉过那老人的手,我看着他的脸,一种奇特的光绽放着,柔和,清淡,不容忽视,好像某种护佑,笼罩左右。
听说这几天他都是沉睡的状态,突然好像有些清醒,医生认为是回光返照。那老人好像感觉到我握住他,他微微转动眸子,垂目看着我。
“爸爸。”我轻声说,说完,百感交集,强忍泪水。有人说,人之将去,不可痛哭,否则会让要走的人心不安,走了都要变成孤魂,日夜徘徊,不想投胎。
我感觉那老人好像微微一笑,我跟朋朋说:“朋朋,叫爷爷,拉拉爷爷的手。”我把朋朋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老幼相握,出其不意,把我震得说不出话。所谓生命的传承,此刻仿佛完成了一个交代。
“爷爷,我爱你。”忽然一直沉默的朋朋开口,稚声划破沉默的时空,也撕开了我们的壁垒,在毫无猜忌和私欲的死亡面前,一切都回归到本源,那就是,其实,我是爱你的!
蒋建州压抑的哭泣声隐隐传来,朋朋坚定地拉着爷爷的手,好像此刻他没有了害怕,如圣光一样站立着。
老人的离去,仿佛是逐渐的,慢慢离去,那微笑依然在,只是总感觉生命的气息,渐渐淡去,光泽也渐渐暗淡。
生命的乐章就此到达尾声,然后收宫。
之后是医生的确认死亡,所有的人都在门外沉默。我忽然如此感谢这位老人,让我看到生命必定发生的一面,看到他宁静离开,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仿佛死亡的分离,也不是那么的悲痛欲绝。
我和张季宇,也无须那么绝望的生离死别!
到我再次打开手机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叔齐的再见短信。我奔上楼上,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你找谁?”一个路过的护士问。
“昨天的病人。”
“早上用担架抬走了,直飞阿姆斯特丹再作治疗。”
“他这样,可以吗?”
“肯定难受,不过也没办法。他签证到期,何况他的情况,回到本来的治疗单位会更好。”
“早上他精神怎么样?”
“好像一直在等人,后来时间到了没办法,就只好走了。”
“谢谢。”
我正要走,“他等的你吗?”护士突然问,我看着她,一个才20出头的女孩子,扎着马尾,眼神里充满梦幻。
我苦笑,“应该是。”
“怎么才来?”
“有别的事拉着了。”
“你应该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什么事其实都不太重要。”
“明白。”我低头,或许,这就是我要的答案,如果他不能亲口跟我说,那么此刻,我已经知道。
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护士看着我还笑,觉得难以理解。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极度真诚地说。
“小陈……”忽而一个人从不远处的护士房出来。
“护士长。”那个小女孩立刻就显得拘谨了很多。
“是1207病房的家属吗?”那个人看着很老练,气定神闲的,双手插在护士服的大口袋里。
我微怔,说我吗?张季宇原本确实在1207。
“是的。”小护士说。
“叶小姐吗?”护士长转过身,对着我问。
“是。”我的心莫名其妙的微微颤动。
“张先生等不到你,要给你一封信。”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准确的说,是一张纸,被折成三折。
“多……谢……”我已经颤不成声。
我如站云端,脚步轻浮,心脏乱撞。
“我还很怕错过你。”护士长微微一笑。
“真的,很感谢!”我眼睛温热。
我下楼,找了个OK便利店,要了一杯柠檬茶,放了很多冰。我迫不急得地吸了一口,晕沉的脑袋霎时间好像冷静了一些。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缓缓得……翻开……
纸上的字,跳入眼内,我眼泪夺眶而出。字迹如此潦草,准确的说,是无力,笔画松散,偌大的纸,寥寥数字,仿佛穿透狂野的乌云执著射出的光柱。
“一年之后,我会回来。”
他要用一年,做三年的事情。我透过朦胧的眼泪看着早已看不清的字迹!我几乎可以想象临走前他咬牙亲笔写下这几个字的样子。
张季宇从我们在一起之后,在我心里早已脱下他完美的外衣,他只是一个如此普通的人,他的无奈,他的执着,他的勇气,他的温柔,他的伤痛,他的退缩,他的脆弱,他的不甘心,他的脆弱之后的再次爬起……
我是如此庆幸,我终究是可以碰触到他的内核,而非表面,让我看到从不完美的他,他也看到从不完美的我。
我跟朋朋回到家,看到张季宇的东西还在,一箱一箱的。当时他要买机票,办手续,竟然证件就随身带了,好像为这次的蓦然离开,堆砌所有的基础,只是他带不走这些,也无需带走。
我把他的箱子全部打开,放到衣柜里,各归其位。
我妈在厨房做饭,我爸看电视,朋朋看书,我忙忙碌碌收拾张季宇的东西,所有的人好像都视若无睹,仿佛我在收拾我自己的东西一般。
晚上,朋朋要找张季宇。我爸妈对视了一下,然后看着我。
我把朋朋抱在怀里,说:“叔叔生病了,他要跟着小仙女去拿药,所以,等他病好了就会回来。”
朋朋听了泪光闪闪,说:“就是因为我才生病的吗?”
“当然不是,叔叔那么喜欢朋朋,一定会回来的。”
朋朋听了,还是一副忧愁的样子,“我会想叔叔的。”说完,小家伙就哭了。
“叔叔去找小仙女练武功了,等到叔叔回来,就可以教朋朋打功夫。”我说完,满脸黑线,深受《神雕侠侣》荼毒的后果。
我看我爸妈也是被窘到的样子。
“真的?”朋朋的哭声嘎然而止,鼻涕还挂在脸上。
“妈妈什么时候骗人了。”
“妈妈常骗人。”
我脸一黑,“不过叔叔说要讨好妈妈,让妈妈高兴,才可以有饭吃。”我翻了个白眼,我爸愣愣看着我,然后被我妈掐了一下。
“没事,大家就洗洗睡吧。”我把脸上的黑线丢在地上。我爹妈立刻应声而起,奔去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