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变成一个较好的人(1 / 1)
傍晚时分,有小侍者持了信笺过来交给我,也不说是哪里来的信,送完,人便走了。我也没有问什么。就着荀红的霞光看了,才知道原是洛华南被他家老头子找到,绑回去了,如此,今晚的行事计划自然是取消了的。
记着墨临在楼顶时的吩咐,说是明天一早去桑塔寺。桑塔寺是位于王都西边的一个闹市区的寺庙,听说因为才貌双全的二殿下出家做了和尚,百姓求神拜佛的人更是多如牛毛了,甚至每天去的人都分流分批去朝拜。虽不知道墨临这位上神为什么要去这人间寺庙,但既然师尊要去,即是有理的么。在窗前站了半晌,看着从对面窗户内倾泻而出的晕黄的灯光,还有那映在窗上的身影,估摸着我家师尊现在是斜靠在榻上看书的。
何时月亮从东山升起,星满山河,何时清风忽起,辗转留恋在发梢眉间,站着站着,却见从半空之上飘下了细沙般的粒粒雪花,手伸出窗外,雪落在手掌间,触及掌纹便化成一丝一缕的情愁,散落晕开侵染缓缓滋润心田。带起的发丝缠绕在脖颈,本是想等他们自己玩够了闹够了,顺着风的亲睐回去,却是怎么也不肯撒手,也而我也不讨厌这丝丝的颤抖般的甜痒,便任由他们去了。
良久,窗前的身影起身了,却是向我这边的窗户走过来。有那么一刻,想要关窗逃离,却还是双手抓紧了窗栏,好像这样我就有理由能够站在这里,看着对面被一层轻纱拦隔住的飘渺出尘。等到墨临真的走了过来,伸手推开了窗户,在月光下,清清淡淡看着我时,心底却突然没有了那一丝丝的胆怯。顺着风的方向,看进了墨临的眼底,那里没有漫天的雪花,没有亭台楼阁的灯火辉煌,没有楼阁间的明媚身姿,它就那么清透着,没有眼前的一切,似乎看着的是茫茫无极。
而那无极当中,却蕴含着一个身影,我不敢自作多情认为那是我自己。便指着月下星辉问:“师尊,为何月亮和漫天的繁星同在?为何这样的天空却飘起了雪花?”
墨临仍旧看着对面的我,表情清淡,却又透着一丝安然,“日月星辰本就同在,看不见的是人心。雪花并非冬天特有,时机到了,便来了。”末了却又补了一句,“晔蓝这么晚不睡站在窗前是看这雪花的么,明天可能自己起来?”
天青色的一身长衣,头发已然散开,在风雪中漫散者,如舞者的裙裾,如空山满世的飞花,烂漫飘逸,眼底却不再如初见时的清冷无情,透着一抹清灵,渐染点点风清月朗的笑意,站在窗前。等我再仔细寻找那花开伊始的绚烂,白光透亮的一瞬,墨临已经转眸,不再看我。虽仍是面对着我,眼看着我,而我却找不到那心底的触动。好像灵魂突然缺少了一个分子,好像雪花弹奏演绎的幕剧少了一个聆听者。
“自然是起得来的,师尊晚安好梦。”见墨临微微颔首,我便关了窗户,和衣躺在床上,刚闭上眼,却又冒出一个问题,神会有梦吗?
许是睡觉之前一直提醒自己第二天要早起,不能睡过了头,第二日天还没有亮,潜意识里就自己醒了过来,一夜无梦,睡得好不舒服!收拾了自己,打开窗,却见墨临已然靠在窗棂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天光微亮,昨夜的一场雪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好像打雪域高原浅吟慢唱着走过来,打此地一游,便转身又走了,留下满世的银霜,带着微微的冰寒。
因着刚刚早起,身上没有穿那么多衣服,仅仅着了一身单衣,站在窗前这么一会儿,便全身冰凉透骨了。刚想开口问好,却听到墨临说话了。“不冷么,晔蓝?”
没有预料到的突然的关心,打乱了我的思绪,原本想好的说辞,现在荡然无存,便只呆呆点了头,而后不顾墨临,自己转身离了窗前,任那悠悠的晨风带起屋檐的雪屑,悠悠然飘进屋内。
墨临是神,不需要吃东西,可我是人,即使修仙,现在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我以为墨临是准备直接去桑塔寺的,却没有想到,等我出了房门,跟在他身后,却是去了饭堂。说是饭堂,但室内装修依然娴雅幽静。饭桌并不很多,桌与桌之间由绘有山水画的屏风隔开,形成了一个个单独的空间,屋顶上却有垂柳直落下,伴着墙边的精致曲水流觞,在流水声中轻悠悠晃荡,单间隔开的亭台之间,却传出了幽低清越的古筝乐曲。
坐在椅子上,想要开口讲话,可是吼间却渐渐拉紧了,怎么都开不了口,因此,早饭时刻,我一个人坐在一边慢慢吃东西,墨临坐在我对面,仅仅看着我。我本想说,‘师尊可以尝一下,这里的东西貌似还不错,您不吃也别这么看着我么,我会紧张的。’可奈何怎么都讲不出来,于是,一顿早餐,吃得我是胆战心惊,尤担心自己会不会消化不良。
从王都中心走去西边的闹市区,这一路上自然也是喧嚣无比的,不过我发现街上有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带着纱帽,如此,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墨临这样的相貌,怎么还能安然在人间随处走动了。墨临在人间是极少用神力的,这是在他两次救我的时候,被我发现的。若用了神力,身体便会冰凉冰凉。在楼顶我靠在他脚边的时候,却是温暖如凡人无异。我也大抵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小墨在人间总是唤不出,因它是神器,在人间是受限制的,只当在幻境中又恢复如常。
出乎意料,桑塔寺这样繁华的地带,路边居然会有乞丐。而这乞丐不知是因沾了佛光,或者是自己真的修为不错,虽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可眼神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清亮,眼底带着的不是贫穷下的凄苦,却是满足的释然。这样的神情却是比满身华衣锦服却面带愁容跪在佛像前的衣食无忧的人看起来更加富有了。
跟在墨临身后,打这些乞丐面前经过,弯腰将随身的碎银放进碗里,却不想老乞丐满脸笑容看着我,递给我一个挂饰,颇有一丝异域风味,也不说话,只是那笑意融进骨髓,已经胜过了任何语言的感激。接过挂饰,向老乞丐作了个揖,便跟着墨临进了桑塔寺。
还没有走进寺内,空气中已经满溢着浓浓的沉香,闻起来身心顿时舒畅。那一瞬间便喜欢上了这样的气味,也可能是早前本身已经喜欢佛,便跟着喜欢关于他的一切了。有佛的地方,心里自然而然就已经将自己交给了这片土地,这方静堂。然,走进大殿我却是失落感颇强了。
佛像前的诵经堂内站满了僧侣,他们嘴里念着经,可表情却是各异,只因,旁边站着一圈香客。香客们围成一圈,轮流走到功德箱前,将银子扔进去,那一声声响声敲在我心底,泛着一丝疼痛,而后便传来一声声僧侣的木鱼声,诵一段佛经,再有下一个人上前,如此反复循环。这可是参禅?有的香客将银子放进箱内,走到佛像前静跪,有的磕长头,却还有的放了钱,便走了。似乎钱能使鬼推磨,钱也能换来佛光的普照。心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
抬眼看旁边的墨临,却见他正和供奉的佛像对视。视野内,佛像上时不时有佛的身影,便知,这是那佛知道墨临的身份了。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墨临转过头,不再理会那佛,佛也隐了身,估摸着已经走了。却见从外面走过来一个光头白胡子的老僧人,看起来应该是寺内的老方丈了。老方丈过来,对墨临念了声佛号,墨临无甚表现,见他如此,我只得抬手也作了个长揖,替我那师尊回了,老方丈便走了。
没有再停留多久,也没有去上香,墨临拉着我走出了桑耶寺。不解,却还是一路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的路却不是回客栈的,我便清了清嗓子,问,“师尊,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呢?”
墨临却是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在前面走。我也不再问了,无论如何,师尊是不会将我卖了的,不是么?
看着墨临隐在袖口的手指,白皙如玉,我却不敢再去侵犯了。眼前的阳光熹微,身前的树木葱茏,这一切都来之不易,比及彼时的雪凉,我是没有胆子再希望他能融化,阳光大作的。仅仅只是这样,静静地走在一起,心无旁骛,同样的一条路,只有彼此,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害怕他就像当初的墨青朴一样,逃走,只留下一地的冰凉。想想就觉得手指痉挛。倘若不曾牵过手,倘若不曾拥抱过,便不会觉得一个人是难过而孤独寂寞的,如此,怎敢惊了神?
回神的时候,墨临却是临水而立的。因着先前有过因为走路发呆而撞上他,却被他无视的状况,这次我就走得稍微慢了,所以在将将要撞上的时候,我就自己停了下来。入息的是一片荷花的清幽淡香却带着一丝冰凉。不着痕迹慢慢从墨临身边挪到一边,看着眼前的河,却不想河对面却是一座寺庙。
高大巍峨的建筑,表面却残缺破败,琉璃瓦有的已经掉了,墙面的朱红却早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只留下了条条的黄色痕迹,寺门口长着及膝的青草。却有个僧人坐在门口,闭着眼睛,似是在冥想。头顶落叶纷飞,落在光洁的穹顶。不知从哪里飘飞而来的桃花瓣,三三两两落在僧人周身,却不见僧人动摇丝毫,一如那在风雨中逐渐残败却依然巍峨的寺庙,淡然立于红尘之中,任由风花雪月的侵扰,岿然不动。
一阵暖风吹过,带起一地的桃花,纷飞漂流,不知是要去哪里,僧人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自然也不会多纠结。却听见一阵阵泠然的风铃声,抬头才看到寺庙檐角挂着的风铃,在阳光下闪着碧绿的光。唔……豪不自恋地想,这是欢迎我的到来么?为着这一时的知音,我先墨临一步,趟水过河。河水还带着晨间的清冷,却也将将拂去了先前在桑塔寺的浮动的气息,等我走过河时,心中已然轻松无比了,虽衣角重了,可心却轻了。
回头却发现墨临还在河对面,我笑了,“师尊可是要晔蓝撑船来渡你?”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墨临却点了头。怎么说呢?刚刚走到河对岸,我却发现河边的草丛里是有一条仅容两个人的小木筏的。见他点头,扒拉了下,我也就撑着木筏又回了对岸。“师尊,若晔蓝不会摆渡,又当如何?”
墨临站在木筏上,眼看着寺庙的方向,缓声道,“知你会。”
听到这里,我眯着眼看着河面,水波荡漾,一如我此刻的心绪。
走到寺门口时,那僧人却也无什么反应,我便抬手作了揖进去了,墨临这回却是一直走在我身后的。唔……师尊是要我自己进去看看么?不怕有妖魔鬼怪?这当然是瞎想的,这里不可能会有那些物什的。依然是沉香,萦绕在空气中,远远看过去,却是有很多僧人在院中席地而坐,中间居然还散着几个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乞丐。
香客比及桑耶寺毫不逊色,或者说更胜一筹,但整个寺内除了风吹叶动,山间鸟鸣,以及木鱼的声音,却是没有其他声音的。没有诵经的声音,更加没有香客交谈的声音,在这里,这样的环境下,好像脚步过重都是一种错。走进大殿,里面香客如云,或静坐一边,或手拿书卷看着,或跪在佛像前,或仅仅在里面慢慢走了一圈,无声的世界,我却听到梵音阵阵,经筒转动声声。
在我身后有人进来了,环顾殿内,发现佛像前的团蒲已经没有了空位,便走到或坐或立的众人之间,对着佛像长跪不起。看着佛像的刹那,却从心底涌出一股泪意,而后,我就那么站在大殿门口,在佛像面前,无来由的哭了。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就这么哭了,哭的这么简单,曾经最喜欢我的外婆去世了我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看到家人痛哭流涕,我却哭不出来。第一世因为墨青朴我哭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即使是第二世换骨髓的时候我也没有哭过,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不知名的时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哭的这么肆无忌惮。
墨临说,“晔蓝,回去了。”声音还是那么平淡,但我却感激他。感激他叫住了我,感激他选择站在我身后,不然,他站在我前面,转身的时候,必然会看到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但现在,我抬手擦掉那些透明的水迹,“好的,师尊。”
明明在这里修行的僧侣,香客都清淡了一身的情绪,为何我来到这里,却带起了一圈圈的深重波浪?
再过河的时候,却是墨临撑船渡我了。
河面此时已经被阳光染成金色,远远地,绕着山腰,如一条长长的金色丝带,在山腰飘拂。坐在木筏中央,靠在墨临脚边,我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河面发呆。金色的波纹跳动着,跳动着,像一个个耍杂技的小丑,看着看着,心底的怪异情绪也跟着他们一起跳进河水,让河水送去了远方。心情将将转好,墨临却将木筏在河中央停住了,取下纱帽,也坐了下来。如此,我们便是背对背靠着了。
轻缓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夹衣传递过来。取下纱帽我仰头,靠在墨临肩头,张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浮云。大朵大朵的白云,一团一团,那么柔软,就像此刻我颈边墨临的头发一般。船顺着水流动的方向,缓缓漂移,头顶时不时有树叶抚过,花瓣飘过,飘着飘着,落在我颈边,痒痒的。同时飘过来的还有墨临的声音。
“晔蓝喜欢哪个寺庙?”
“桑塔寺繁华,但作为修仙之人,不应该被金钱所驱使,无名寺巍峨颓败,清雅幽静,是个能静心调息的好去处。但我感觉两座寺庙似乎都有佛光普照。”
“众生佛自然是哪里都一样的,只是参禅的人所求不同罢了。晔蓝可在桑塔寺发现什么?”
“寺内虽说金钱居上,但也不乏高僧,比如门口的乞丐,比如方丈,那些诵经之中也有,在他们看来,金钱只不过为了换取生活所需,却并不是真的在意金钱,不会像那个敲木鱼的,敲响木鱼只为了银子。”
“是么?修道也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高僧参悟,大道无法,无言,本来无一物的无常,凭空。晔蓝可知人所修道的最高境界又是为何?”
“无病无忧?”
“是么?”
“如果单单是人,不讲得道成仙,那么人活在世上就免不了世上的一切烦忧,会伪装,会违心,但每个人生来赤条条,不管在后来经历了什么,心里必定还是都有一方土地是留一片空白的。即使是坏人,也绝对有一片净土的。如果……唔……师尊,也许,人修道的最高境界只是……只是……”想到这里,却突然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墨临却转过头,将头靠在我额头上,“只是想变成一个较好的人。”
感受到从额头传过来的温度,没有想象中的体温,我却像浸在温泉中一样,浑身无力,只浅浅回了一声,“唔……是极。”
太阳透过树叶缝隙,洒落衣衫,温温柔柔似有一层薄纱覆盖着,周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我靠在墨临背上,感受着从河面飘起的风,带着丝丝水汽蔓延,有那么点点清爽的意味,浸透我的肌肤,细胞都张开了嘴,一呼一吸之间,心中的不安定渐渐平淡,最后消失。闭着眼睛,听到风迈着舞步,跳过草地,牵起柳枝在半空中慢舞。蜻蜓落在水面的荷叶上,扑闪着翅膀,就停下了,打着盹。
我,也要打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