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降良友(1 / 1)
汉武帝元封年间,从长安城外通往东南的大道边,一路上的百姓都能瞧见一幅奇景。一个浑身细布孝服的少年赶着马车,拉着一具薄棺,丢了魂儿似的缓缓走过。无人知道他往哪里去,只见他晓行夜住,不管风霜雨雪,都像自虐一样地日日走着。其余便一味喝酒,仿佛连时节、路径一概不知,问路时也只一句话:“海在哪里?”
天寒地冻,虽说海面不结冰,但冬日里的黄昏毕竟是寒意森森。一觞浊酒酹在粗粝的黄沙上,只渗入几滴,多数都顺着地势淌入海水了。公子潇裹着几层厚厚的男装,依旧罩着素白孝服,独自坐在海滩上,眼前便停着那辆拉着棺椁的马车。只见她眉目无神,面容瘦削,举觞的手腕也只剩一把枯骨了。夕阳将她的影子越拖越长,带有冷冽之气的海风也渐刮渐烈,吹得她衣衫时不时地翻卷飘起,她自管饮一觞酒,再酹一觞酒,似要与棺木里的人共谋一醉。
“师姐,我知道历史上,李夫人是与汉武帝合葬的,可你不想。你怕葬进后妃的陵墓,会真的顶替了历史上的李夫人,会把真实的历史打乱,可李夫人做过的事,你都努力地维持原样,就连她的早逝,你也……你放心,历史不会改变的。也许,你只是要湮没自己的一切,让后人彻底忘记有过一位孝武李夫人,才希望葬身大海吧。可是师姐,你真的愿意受海底亿万年的荒芜和寂寞吗——我已经没办法听到回答了……”
夜间的风吹乱了公子潇的鬓发,这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竟如一脉耸立的青山,挺拔中带着千百年风霜留下的沧桑。又是一觞酒倾在海滩,公子潇的声音渐渐低缓了:“本该写篇祭文一吐哀思,提笔才发现,我这些日子连赶车都会了,在竹简上却连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来。其实,就算会写字,你不在了,又有谁能帮我启发灵感呢。”
思绪一瞬穿过了几千年,回到了现代,那是这对师姐妹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公子潇刚刚竞选上全国大学生汉服协会的分会长,第一次带着会员在某风景区举办宣传汉服的活动。主办方要求宣传板上写几首古风诗词,盛赞景区风光,会员们却纷纷推托。公子潇不服输的倔脾气又上来了,索性亲自操刀,写青年男女在景区中发展的恋情,却总觉得少了一对画龙点睛的句子。
出发前一天,她在自习室苦思着,面前的稿纸上写着那对“等待点睛的龙”。上段是:柳叶翠,松叶翠,两两临秋水。澹澹天光松若骨,滢滢水色柳如眉。下段是:桃花红,杏花红,双双笑春风。悠悠日痕杏有意,翦翦风影桃无声。上段写两人在秋水畔的松柳荫中初见,青松与男子坚韧挺拔的风骨互为映衬,柳丝又恰与女子的秀丽温柔相得益彰;下段写春天携手重游故地,似乎春风中的桃杏都含□□诉。
公子潇一心想在每段末加一句点明情意的点睛之笔,不断念叨着,换了十几句都不满意。正是苦求不得的时候,窗外不远处的凉亭下悠然传来两句秦少游的《鹊桥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公子潇霎时眼睛亮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个时候听到这两句真是有如神助——若是把这两句分别放在上下段末,不但意境浑成,竟然连韵脚都恰巧与上下段吻合!这两句现成的宋词简直是神来之笔,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凉亭里是个女生的背影,白T恤,蓝色牛仔裤——公子潇喜从天降,兴奋地跑去,她一定要看看是谁帮了大忙,难道真的来了神仙?
没想到坐在凉亭里的,正是公子潇的同班同学李莹莹。两个女孩第一次畅聊,竟是投缘至极。公子潇问起那两句《鹊桥仙》,李莹莹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两句,就念出来了。”
又有一次,全校学生一同参加交通安全的征文大赛,李莹莹的一篇《伤逝》已写了十分钟,公子潇依旧望着天花板苦思冥想,只愁没有绝好的构思便不肯下笔。她无聊中把玩着师姐的透明胶,折来折去时,却瞧见透明胶侧面留着一行陈旧了的笔迹:流星雨的天堂,天堂鸟的悲伤。
“师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公子潇推推身边的李莹莹。莹莹说:“以前想起这句话,就随手写下来了,我也说不出什么意思。”
流星雨的天堂?天堂鸟的悲伤?公子潇直瞪瞪地对着这两句话呆了两秒,一个清晰的故事轮廓出现了……“师姐!你看能不能这样写——”
李莹莹听公子潇说了几句,笑道:“我已经写了两段了,你自己写吧。”
公子潇侧过头一瞅,果然,师姐的稿纸上已有三四百字了。
“在我们的星球之外,生活着一群快乐的天堂鸟……”公子潇意气风发地动笔了。用一只小天堂鸟的哭诉、一只邻居鸟的日记和小天堂鸟妈妈的临终遗言,写了一场天堂鸟妈妈出门给宝宝找食物,不幸遭遇流星雨,被流星击中身亡的神话杯具。交通肇事竟也可以这样写,公子潇兴奋地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这对师姐妹毫无悬念地双双获奖,师父更是脸上增光。
眼望着海上升起的半轮月,公子潇恍然觉得一阵清冷。这月亮,像不像她回家找资料那晚,在父亲书房里看到的那个月亮?古代的月亮虽然大些,可依旧只有半边,仿佛总也不能圆:“你念《鹊桥仙》的时候还不是师姐,那时我说,莹莹是我灵感的源泉。可是……”
“一开始,我们想要的很简单,只是向历史要一份真实的答案。那时候,如果得出一个成果,我们会兴高采烈,师父会永远都是那个表面严肃,心里宠溺我们的师父,我们也会永远都把当她妈妈一样爱着,承欢膝下……”
“可是现在,就算有了一个最重大的发现,我也只觉得没意义了。一路走到今天,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你已经不再是李莹莹,我也不再是公子潇。你成了李夫人,我成了周王后,都背负了太多和答案无关的东西,就连师父,也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师父了……师姐,你说,一个人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想简简单单地做好自己喜欢的事,和身边的人快快乐乐度过此生,怎么就会那么难呢?”
公子潇只求能醺然大醉,却偏偏越喝越是清醒。满腔怨愤无处倾诉,她忽然羡慕起莹莹谷那群老百姓,什么都不必求,不必管浮世中的浮浮沉沉,只要温饱,有个世外桃源可以避开战乱,就是最大的平静和幸福。而这对莹莹和她来说,却是个至死不能实现的梦。想到莹莹谷,公子潇心头忽然一颤,仿佛中了一根刺,说不出的难受,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十分不妥,却又想不出来。
她没再流泪,嗓音却已喑哑了:“那天,我把赵芳萍打了。平日我不想和她计较什么,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会拿我师姐的死来兴风作浪,她能跟大家说,是我为了当师父的大弟子,所以设计让师姐摔进深渊。我听见这些话的时候,还有师父说‘不要提起莹莹这个人’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涨满了各种乱糟糟的滋味,这世上的是是非非,真的连已经过世的人都不放过吗?这都是为什么!”
身后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呵呵笑声:“酸腐啊酸腐!”公子潇心情非同一般的颓丧,连这光秃秃的海滩何时有了旁人也不知。她既无心质问,也懒得回头去看,自顾自地饮酒,仿佛巴不得那人偷袭杀了她,离开这个污浊的人世,才算了结得干干净净了。
那人却不走近,只听另一个稍年轻些的男子声音问:“老先生何以发笑,连呼‘酸腐’?”
那老先生道:“痛失亲人心绪欠佳,本不足为怪。可年纪轻轻就怨天怨地,仿佛受尽了几世的风刀霜剑,沉溺其中不愿自拔,好比仰天吐痰,无异于自唾其面,岂不好笑?眼前分明有皓月当空,碧海无垠,观之其乐无穷,当此良夜,以一副棺椁挡在眼前,不见大好风光,舍其乐而取其苦,岂不酸腐?”
公子潇起初听得恼火,可听到最后,反而觉得胸中郁结解开了不少,仿佛那人的话中另有一番天地。她一回头,只见沙滩上站着两个男子,虽瞧不清面目,却能看出二人都是文士打扮。
公子潇起身作揖:“两位先生见识非凡,在下竟有些拨云见日之感,若不嫌冒昧,在下能否过去……”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老者已笼着手健步而来,笑道:“好说,好说!你我相识已久,何必客气?”
“呃?”公子潇怔了怔,虽然这人的豪气很对她的性子,可也真够奇怪,哪有这样套近乎的?只见那个年轻些的文士笑道:“老先生恐怕是闻到公子……这位公子的酒香了。”
“噢?”公子潇这下来了精神:“莫非二位先生也好酒?那在下今日可遇到同道中人了。”老者笑道:“他虽不贪杯,酒量倒还不错。至于不才么,每逢饮酒,便不醉不归。”
这话更是与公子潇脾气相投,三人互相介绍时,老者自称姓张,那三十来岁的人姓马,二人结伴游历四方。三人同坐饮酒,公子潇见张先生豁达开朗,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气,马先生则谨严持重,但每说一句话,无不精要。看二人的风度气概,想必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究竟是谁,公子潇一时也想不出来,索性把这念头丢开了:既然聚在一处,管他是谁,喝酒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