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酒别(下)(1 / 1)
潇潇擦干眼泪,喝了几杯,又想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竟“扑哧”笑了出来:“哥,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其实你有时候也会像个普通的小男孩一样,挺单纯的。”
这次她才是真的喝高了,开始胡言乱语地说着醉话:“八岁去峨眉之前,爸怕我会染上一身山野气,刚好那年哥高中毕业,整夜都跟朋友泡吧。爸看不过眼,就把哥和我一块送到一个封闭式的礼仪培训班里。快要结课考试的时候,有个师兄告诉我们,考试前,网上常常会有一些‘小黑’泄题,我们可以去搜一下。我也不知道‘小黑’是什么意思,但听师兄的语气就是有人在网上提前公布部分考题。”
“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哥拉住。可是迟了,哥已经站起来问:‘小黑是什么东西?’当时全班爆笑,因为好多人都知道,哥的微博就叫小黑——我知道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多年前一个迈凯轮车队的车手,他的昵称就叫小黑,而且很巧,哥的生日和他是同一天——可是哥你要问就问吧,能不能换个说法问,何必非要说‘是什么东西’?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说话会偏偏给自己下套呢?大表姐当时坐我旁边,她悄悄给我说:‘没想到你哥还蛮可爱的!’呵呵,哥,有多少女孩子说你帅,说你聪明,说你靠谱,可是说你可爱的,大表姐还是头一个吧?”调侃着醉得人事不知的哥哥,潇潇含含糊糊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大表姐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惜我可能看不到……看不到了。”
“没想到这事儿还有余波,有时候女生一多,就是这么八卦。晚上我们几个女孩子住一屋,有一个自称以前是你同学的,她说有一回在校园里碰上你,打招呼叫你小黑,你一脸傻傻的样子,很认真地问:‘为什么叫我小黑?我很黑吗?’说得一屋子都笑了。有个女生笑着说:‘我看他不黑,白,很白,像白马王子!唉,真不知道将来有多少小女生要被他迷死了!’角落里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女施主……’”
“哥,你记得吗,我有一回心血来潮跟你说,将来要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你还问里面有没有你。我逗你说,反正不叫公子遥!你问,那叫什么?叫小遥?那时我忽然很想说:‘不是,叫小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不怕哥生气,就怕会让哥伤心。不过话说回来,哥你生气的样子还真吓人。”潇潇迷迷糊糊地想一阵,喝一阵,哭一阵,笑一阵……
“你一有烦心事就一个人默默地抽烟,把火气憋在心里。一到这种时候,连妈以前养的那只黑绒都躲得离你远远的。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哥那副样子真酷。可是我第一次偷偷学着哥的样子抽烟,怎么也想不到哥会对我那么凶。也不知道哥你从哪儿学的,先是劈头盖脸把我训了一顿,那气势真逼人,我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没想到接着你居然像逗乐子一样说些玩笑话,一听就是在奚落人,说得我只觉得好没脸,你还笑得好像很得意似的。人家才刚刚缓了口气,你又开始吼得更凶——哥,我才知道有时候笑是那么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我真怕了,以后每次你一端出那副样子来,我就只能乖乖对咱们家少主投降了。我怕你骂我,更怕的是,你万一气坏了怎么办?”
“哥你不知道,后来我挑了几件牵扯不大的事写在作文里,你知道老师的评语是什么吗?‘你和你哥哥都很可爱!’我看了真囧,我都挨批成那样了,还说我可爱?哥可爱才是真的,就算是发脾气的样子都讨人喜欢,因为我知道,发脾气归发脾气,哥从来都没有恶意。”
潇潇已觉得头昏目眩,仍然不停地讲着往日那些嬉笑怒骂最难忘的图景:“多少人问我,我那么傲,为什么偏偏对哥心服口服。我一听就忍不住笑,哪里是心服口服呢?明明是心服口不服!就比如我吸烟那次,哥要把我拉到书房去,虽然怕哥发火,可我就是不服气,一个劲儿地喊:‘只许公子遥放火!不许公子潇点灯!’仗着学过两年武术,我脑子一热,还跟哥动上手,乒乒乓乓的,惹得门卫都看傻了。我知道哥没下重手,可是几招就把我拿住了。哥是气急了吧,捋起我的校服袖子,居然就用一根手指头当‘刑具’往我胳膊上抽,没几下就红了一片。我当然更不服了,就连爸都没打过我!我一直跟哥顶嘴,哥说一句我就顶三句,可是那以后,我再没碰过烟了。”她微微嘟着嘴,压低了声音:“哥,那次真的很疼。”
“身上疼,心里就更疼了,没过几天,我无意中发现,哥后脑勺上竟然长出好多白头发来。哥,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那年你才二十岁啊……保姆阿姨私下跟我说,别看你这少主当得威风八面,其实说不出来的苦处多了去了,叫我给你省点心,我也该学着悄悄照料你。那次我买了最好的核桃,亲手剥出仁来,和黑米、黑芝麻一起磨成粉。网上看的,这样每天冲水喝,就算是少白头都能治好了,何况就你那几根白头发呢?我还怕哥不肯喝,就叫保姆阿姨每天掺一点在你的手磨咖啡里。”
“没想到有一天黑绒偷吃了那些东西,那家伙居然吃上了瘾,保姆阿姨没办法,只好又磨了好多,天天加在它的猫食里,它才肯吃。”潇潇自说自话,笑得嘻嘻哈哈的:“后来啊,黑绒身上的毛就变得又黑又亮,油光水滑的。每次有人夸它这身毛,我就忍不住偷笑……哥,你那几个月喝的,其实已经不是我磨的了,都是保姆阿姨给黑绒准备的猫食——我没敢跟你说,我怕你打我!”
“哥,”潇潇笑得满脸红晕,一双醉眼半睁半闭,目光也越来越迷离,“我说这些,不是对爸妈不满。他们在商界、在江湖里浮浮沉沉大半辈子,实在也够熬人的。到老了,心累了,也该摆脱这些纷纷扰扰的是非纠缠,找块清净地,过上几年恩爱太平的日子。只是这么一来,实在是辛苦哥了。”
满桌一片狼藉,潇潇自斟自饮酒到杯干,絮絮叨叨地独自说了一整夜。晃晃酒坛还有些剩的,她一手抄起酒坛全部倒灌了个干净。“哥,这些话,清醒的时候永远不能跟你说。因为你是当家的大少爷,还是帮派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少主,因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有那么强烈的自尊。哥,你知道,我一向不会这么絮叨的,今天为了把这些掏心挖肺的话都说出来,我……我把自己和你都灌醉了。”
“哥,你放心。”窗外是快要重新亮起来的天空,潇潇丢开空酒坛,伏在哥哥身边,笑得那样凄伤:“你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妹妹,她已经不是个小孩儿了。她长大了,她也有了她想保护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做,也有勇气,去做她认为对的事。以后是风是雨,都要靠她自己扛起来,等着天光大亮,等着一个大好晴天。”
“哥,真的谢谢你。”公子潇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早已喝得烂醉:“我就不、不陪你了,我要去看星星……这是最后一次、看星星了,以后,我看到的,都是星星的祖宗了……”她一步三摇地打着醉拳走了一截,“咚”地一声栽倒在地,再没了动静。
酩酊大醉的公子遥却忽然清醒地走过来,两眼红红地抱起公子潇放在了卧室床上,盖好被,走出卧室反手关好门。潇潇啊潇潇,你这是何苦,你知道自己为了这一夜的醉话,险些不明不白地赔上性命吗?
几个一直把守房门的心腹手下闻声进来请示,每人都一副“弓上弦,刀出鞘”的紧张表情。公子遥挥手命他们退下,自己歪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
公子潇来前,他早已接到密报,这个妹妹最近反常得很,老是神神秘秘地跟方堃呆在一间地下室里不想让人知道。她们在商议什么?
公子潇故意要灌醉他时,他静静趴在桌上,脑海中却无比清醒冷静。要知道黑帮家族内部的夺位斗争往往比两个帮派之间争夺利益更加惨酷,何况他只是个养子,公子潇现在虽年幼,焉知将来不会想要取而代之?那么现在,公子潇有意要灌倒他,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下属的推测是真的……她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她现在的能力,无论如何不会是他公子遥的对手!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忍心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用心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妹妹!
公子潇提起那些外人怀疑他的话时——毫不夸张地形容,公子遥的一颗心当真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公子潇,你真的不能逼我,更不能这样考验一个黑道少主的耐性。
公子遥无论如何没想到,潇潇竟真的只是喝酒,真的和他说了一夜的交心话。那些眼泪,那些笑声,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搅在一个铁血男儿的已经动了杀机的心里,这又是一种什么滋味?
潇潇,你的记性怎么好得这么可恶啊,哥小时候的囧事你全记得。可是听你说了那么多体谅哥哥的话,哥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一个小丫头生气?
那是哥唯一一次打你,你以为哥不心疼吗?看到你写作业的时候还在揉着红肿的手腕,哥知道是哥下手狠了。可是你不知道你有多倔,倔得多气人。你真当你哥是铁石心肠啊,疼成那样说几句软话讨个饶不就行了?可你偏不,哥训你一句,你就顶一句,还狡辩得有鼻子有眼的,半句话也不肯吃亏。
可这死丫头也胡闹得太过分了,居然给哥吃猫食……怪不得手磨咖啡气味不对,暗地里叫人一验,倒也无毒无害,哥还以为是新来的保姆磨咖啡的办法有什么特别呢,原来都是你这丫头搞的鬼!
喝酒还当着哥的面作弊,你以为凭你这点斤两就能把哥灌得人事不省?唉,到底要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今晚这丫头真是醉得七荤八素了,拉着哥闲扯了一夜,最后说话都颠三倒四的。看星星,什么星星祖宗,她以为星星会下崽子呢是不是,居然还有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