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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梳妆小轩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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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认识了秋秋之后,也不在意年龄的差距,我无聊时便与她呆在一起。

她很少与村里的孩子玩,据说总冒出奇怪的话吓着别人。

可在我面前,她确确正常得很,一次也没说过。

毫无疑问,“怪异”多半是被扣的帽子

我亦去过几回她家,见过她那好心的爹。

这人憨厚老实,力气大,干起农活来毫不费劲,远远一笑,露出口亲切的白牙。而她娘呢,微胖,挺着大肚子,歇在家中,烧了一手好菜。

我尝了一回后,就忍不住总往那里跑。

两人都记不得以前,机缘巧合凑到一起共结连理,也算相敬如宾,处得和睦。

我总感叹:“在这地方也能如此幸福真是不易。”

秋秋便问:“婶婶去过外面吗?”

“去过,有两次。”

我竖起指头。

她说:“外面的人都很幸福吗?”

“也不一定,幸不幸福是看人,不是看地方。”

“那婶婶,你不幸福?”

我淡然一笑,看着初春来临,道边冒出星星点点的野花,只得承认:“应该是幸福过。“

他来时,我正趴在桌前迷迷瞪瞪的。

他叫我晏儿,对,是晏儿。不是平时的“丫头”。

我防备的看着他“华灯从不叫我晏儿,你不是华灯,你是谁?”

华灯挑挑眉毛,掩嘴道“都要披上嫁衣了,哪还能是丫头。以后徐娘半老了也要喊丫头吗,称呼总是要改的。”

“谁老了,再老有你老么?”

我面上发起脾气来,心里却在想人生苦短,等我站成白发你却风华依旧,终究不敢比,比不得。

我最大的悔啊,便是十年前来了檀城,撞上天上的灯,记下错误的人。

“晏儿,你想嫁吗?”他收起温暖的笑,语气极认真。

嫁?

李青言冰冷,说要把我嫁给一个叫君安的人。

顾婶激动,说她等这天等了很久,一切早就置办好了。

小果子喜乐,说她是一定要嫁给顾巷之的,谁也不能抢

我坐直身子,猛的感觉心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却自然的冒出这样一句:“女孩子大了,自然是想要一个依靠。但这次怕只是个误会,再渴嫁,如此答应了也让人不甘。”

他顺势坐到我身边,手支在檀木桌上,托腮问我:“那要不要帮忙?”

“一定的,你来得真巧,快去给顾婶托个梦,告她我天生命薄又克夫,若执意娶我,她儿子和我新婚夜就入了黄泉了。”

华灯皱眉,动了动嘴“晏儿,你咒那顾巷之也就罢了,何必给自己这样惨的一个下场。”

光咒别人我必然过意不去,况且这些话不过吓吓顾婶,做不得数的。

“你会帮我,对吧。”我可怜兮兮的向他使眼色。

华灯不在意的敲着桌子,劲并不大,可震得我头皮发麻“你说呢?”

“你不帮我我就求你”

我还记得“别求他”那茬儿,耍了一个很是没品的赖。

“我自然会帮你,等着吧,我去准备准备。”

华灯拍拍我的肩,我有些迷糊,仙法直接用便是,还要准备什么。

不过还是欣喜的向他摇了摇手:“快去快回!”

听顾婶说,我远房堂兄是从正门进来的,气势颇足。

“晏儿,你受苦了。”他一见到我便扑过来紧紧搂住,眼里泛上拼命压制的盈盈的水光。

“晏儿,伯父伯母虽然去了,可他们既把你许配给我,我就会照顾你下半辈子,就决不食言。”

华灯演的投入,信誓旦旦

我附在他耳边,轻轻吐气:“你这演的哪一出?”

华灯答非所问“这么久,我到这一刻才想清。”

他把我放开,向黑了脸的顾婶和有些气结的顾巷之行礼:“多谢二位这段时间对晏儿的照顾,我一得知她独自流落在外,便四处托人打听,迟迟没有下落,几日前一位故人路过此地说是碰见一位与晏儿及其相似的男子,我便想着我家晏儿有着女扮男装的怪癖,八九不离十就是她了。今日特地赶来看看,果真是的。上天待我不薄。”

说罢执起我的手,含情脉脉:“晏儿,我找到你了。”

或许华灯演得太过恶心,顾巷之看不下去,一甩袖子,肩在轻微的抖动,去了后院。

顾婶心思细腻:“怎未听丫头提过有婚约。”

华灯拿出一张红帖:“有鸳鸯礼书为证,当年双方早已订好了吉日,我家出了些变故,亲事没能办成,晏儿大概还在怨我,不肯提及。”

“同在檀城,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消息?”

顾婶追问,毕竟曾是将军之妻,考虑得周全,自是不能全信这不速之客。

华灯瞟了我,面露窘迫之色:“不瞒您说,我家晏儿不识字,本是滩城却记作了檀城,自然寻不到我。”

“不过,我不嫌弃她。”

顾婶一听到这话,竟立马消了疑心,不再追问,只心痛的自言自语:“原来早有婚约。”

“顾婶,感谢多日以来的照顾,现在我可否带晏儿走了。马车在外等着,家父许久不见晏儿,多番叮嘱接了人赶快回去。”

什么,要走?华灯一开始就没按我们说好的办法来。

我坚定的说“我不走。”

华灯搂紧我:“以前的事别气了行吗?”

“我不能走,我与顾婶有三个月之约”

顾婶释然的看着我:“有还明株草,你是我们的恩人,那帐早消了。既然家里人寻来,走了就走了吧,好聚好散,丫头保重。”

又低声喃喃:“只是苦了我儿。”

这句倒被我听得清。

“告辞。”

华灯拖着我就要离开,我不依,

“要不吃了饭再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鲁了?”

“你怎么擅作主张改计划!”

“放开我。”

他用力环着我的腰,不顾我的挣扎,眼见着就要出了店门,我卯足劲大声喊了一句“对不起”。

顾婶微微一笑,透出些失望与苍凉:“有时间回来看看。”

马车辘辘,就要离了檀城,我质问他“华灯,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儿,你有了嫁他的想法,还说出同他去死的话,我不允。”

我不理解这戏剧性的状况,“我没想过嫁给顾巷之。”

“你有,是顾巷之或者是其他人,那一刻你想嫁了。”

华灯说得肯定,直捣我心,引我发现了那块飘摇欲坠的地方,早已毁了自以为是的坚定。

我终于嚎啕大哭。

他看得比我清。

我说“女孩子大了,自然是想要一个依靠。但这次怕只是个误会,再渴嫁,如此答应了也让人不甘。”

我以为自己是一时兴起说的胡话,可想来华灯问我是否想嫁时,脑子里确确实实念着,若真有个稳定安乐的家挺好,夫君只需是个平凡人,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撑不住了,想放弃了,忘了一直恋着的人,忘了那刻在灵魂上的两个字。

晏儿,你想嫁吗?

我想嫁,但不是华灯。

华灯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晏儿,你一直想嫁的是谁?”

我不语。叫我如何说。

仙凡有别,万劫不复。

“我知道是我。”

我讶异,不知什么时候被看穿。

“所以以后也要是我。”

华灯趁我不备,点水般降了一个吻在我脸颊上,车外云淡风轻。

“我会让你嫁给你想嫁的人,今日起,你便是我娘子。”

以往听到这样的话,我自当晕了头脑或者失了心魄。

可那一刻我竟很是清醒,心如明镜。

“你是在骗我,可怜我。”

“没有,我叫你晏儿,不是丫头。”

“你不懂情。”

“是不懂,只是想跟你一直在一起,不能远远看着,更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你是仙人。”

“我是华灯。”

“你不爱我。”

“我只不声不响守过一个人。”

“我会老会死。”

“就如无冬,你活一世,我陪一世。”

心尖上的人就在边上,说着曾经不敢奢望的话,但我明白,即便是真的,也注定赢不过束缚,逃不过时间。

“晏儿,你且试试,我会给你一个家。”

清晨,是被乡野间的大红公鸡和惬意的鸟鸣闹醒的。

我从墨绿的竹床上坐起身来,眼里是一片素雅,不知入了哪个时空。

华灯听到声响,进了门来:“晏儿,醒了?”

我点头,“这房子,是你变的?”

华灯走到床边坐下,理起我打成结的发丝“怎样,可还满意?”

我开口“很喜欢。”

我不明华灯的感情与突变,更是不敢问。

但承诺与期盼来了,总舍不得丢。

这里是滩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华灯特意引了滩江水,化作一汩小溪,流水潺潺,绕着我们的家。

远方的山重重叠叠,如画一般美,也如画一般刻意。

我拾了鞋,光脚走出门去,站在窄窄的木桥上,正值二月,屋旁开满杏花,我数了数一共六棵树。

“晏儿,我打了水,过来梳洗。”华灯在桥的那头叫我,端着盛上溪水的铜盆,里面浮着眼熟的锦帕。

我缓缓踱过去,坐在溪边,华灯拿起锦帕擦掉我脸上的睡意,说道:“晏儿素颜最美,不傅粉,不点唇,就生得脱俗。”

我傻笑:“哪比得上你这样的仙人。”

他起身,站到我后边,抽掉那根泛黄的木筷子,静静为我挽发:“晏儿,要是你愿意,我不再给天下人点灯,只做你的灯。”

我看向水中,那里倒映着的是十年前的那个人,而我依旧是个孩子。

这一刻,终于相信。

华灯拿出一枚杏花白玉簪,缠上青丝,为我插上,“晏儿,这个是我在集市上买的,不是仙法变的。”

我感动于他的体贴,却臊着不好明说,假装埋怨道:“仙法变得怕还好些,这般粗粗糙糙的物什也只有我才会戴。”

华灯懂我,抿嘴不语。

我们的邻家是一对好心的老夫妻,收养了七八个孩子,全是小乞丐,流浪儿。

我让华灯变了好些鸡蛋,带着它们一起去拜访那对夫妻,毕竟左邻右舍以后总要相互关照。

轻叩柴扉,来开门的是个十多岁大的黑不溜秋的男孩,“爹娘,有客人来了!”

双双头发花白的夫妻相互搀扶着出来,确已年迈,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华子,真乖,先进屋去吧。”

我噗嗤一笑,对着华灯:“华子,看来那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呢。”

华灯拉下了脸,小掐了我腰一把,我服服帖帖的闭嘴了。

华灯向他们鞠了一躬,说明来意。两位老者慈爱的谢过,接下我们送的鸡蛋,又邀我们进屋唠了些家长里短。

家里的那些孩子见生人少,很活泼,就那么围着我们,大些的还比较规矩站在一旁,小些的像那个叫丹儿的女孩,一会扯扯华灯的衣袂,一会又来摸我的手,惹得爹娘连连训斥,不过倒是真心惹人怜爱。

临走时叫华子的黑脸男孩进屋取了一大袋绿豆塞给我们,还含羞对我说:“姐姐你长得挺眼熟。”

于是回去的路上轮到华灯数落我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就一副小乞丐模样,华子觉得你眼熟也在情理之中。”

我颇为不爽,捏成小拳就要打向华灯:“叫你嘲讽你娘子。”

华灯轻易抓住我的拳头,把我压向怀里,吻着我的发。

“承认是我娘子了吧!”

我却觉着忧伤像大水般漫上来:“现在是,以后老得不像样子,你还会不犹豫的与别人说这位掉了牙的是我娘子吗?”

“那当然,怎样都是我娘子。你看刚才四岁的小孩不也叫白了头的老夫妻爹娘吗?”

“这哪里是一回事!”

华灯只把我抱得更紧,悠悠的说:“一样的道理。”

那对老夫妻委实让人羡慕,与子偕老,儿女绕膝。

“晏儿,一会儿我为你描一幅丹青,可好?”华灯在过小桥时问,脚下是源源不断的水。

你想要几张变几张出来便是,可“用仙法变的有什么意思。”

“既是为你描,便不用仙法,自然每一笔都是我来。”

“那画出来还可以看吗?罢了罢了,也是我可怜,勉强让你画画吧”我故意气他,不服他总是那么镇定。

他笑得暖了气候,牵起我的手,十指紧扣。

还未入家门,就见着篱笆后躲着一片衣裳的翠色,我摇着华灯的臂膀:“你看,那里好像有人。”

那翠色听见我的声音,嗖的一下消失不见。

华灯唏嘘:“竟跟到这里来了。”

“是天上的仙人来找你回去了,是吧?”

我克制不住心伤,幸福来得快,自然去得也快。

“不是,她不是仙,只是一个凡人。”

我松了口气:“凡人如何能凭空消失?”

“小织机缘巧合误吃了百草仙君炼的丹药,不老不死,得了些法力,但躯体还是个凡人。”

“那她为何躲在这偷看?”

“以前我救过她一命,从此之后便常常暗中跟着我,好久都不见她,不知如今怎么又跟来了。”

小织,喊得可真亲热,我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公子风流,桃花自当开满天下,妾身恐怕是最残的那朵。”

华灯俯身吻了我的眉心:“本只你这一朵,再残也得要了。”

我心窃喜,轻咳两声:“那她一直跟着你该如何。”

“以前我一无牵挂,现今有了你,她自会知难而退。”

杏花如雪,镶嵌着些许嫩粉。

我摸着栗色的树干,感受生命的心跳,树也一样,会生,会老,亦会死,哪怕现在是最好的年华。

我终究要去的。

“华灯,这杏树可是法术做的?“

华灯走到一棵树下盘腿而坐,变出木案“它们本就在此处,是我们抢了他们的地儿。”

原是真实的杏树,所以才能美得动人心魄。

我在想华灯即将画的这幅丹青,在几百年或是几千前之后终将被蒙上灰尘,或者被时光噬掉,或者流落他处,不会有人提起,有个叫晏儿的人。

华灯也会忘记,他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守过那样一个人。他会在仙界永存,偶尔下下凡尘,像以前那般自在,如我不了解的那般活。

“为何要画我?是为我死了以后做个念想吗?”

华灯神色黯然:“晏儿,我们会白头偕老。”

骗人也不要这么□□裸的。

我会白头却注定不能与你偕老。

我坐在树下,华灯在那头执笔。

他画得认真,而我看得出了神。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放下一切要陪我一世,我还求什么呢,永恒虽美,可并不存在,自然也求不得。

毕了,华灯大笔一挥,扬了枝上的杏花,为我造了一场大雨。

六树的花瓣随风,纷纷扬扬,白茫茫一片,盖住满头青丝,染上一身的香气。

华灯离我有三尺远,他轻声:“晏儿,看,我和你一起白头了。”

终于,我的眼里下了大雨。

后来,华灯知我不喜仙法,渐渐的用的少了。

某日也亲自踏着晨光去了集市采办些东西,只留我一人看家。

我于杏树下坐了一阵,折了枝桠,挑逗地上的蚂蚁,它们吓得惊慌失措,很快逃开。

昨晚落下的杏花瓣被露水沾湿,又和了些泥,真真是在树上时还是穿绫罗绸缎的名门闺秀,接了地气便是彻底麻布绕身的农妇了。

恰好我既不算名门闺秀,也非彻底的农妇,落得个刚刚好。

这段时间来也总是华灯照顾我,我一点没有妻子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

想起上回那个叫华子的男孩送了我们一大袋绿豆,或许可以给华灯做些糕点尝尝,虽已很久没下厨,但我自认为手艺还是不错,或许没有退步太多。

取了一瓢门前的溪水,顺入口中,味道不太令人满意,毕竟是从大江引来的,没有村野的清香。

寻思着去哪里找更好的水,一抬头恰好看见那黑男孩华子挑着一大捆柴从山上下来,才十多岁啊,瘦弱的肩膀如何担得起那般的重量。他见我在盯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晏儿姐!”

他嘴甜,是老夫妻家里最大最懂事的一个,一切重活自然落到了他身上,我有时会让华灯去帮帮忙,黑孩子很是感激,以后见了面总是远远的就唤起来。

我跑过去想帮他接过一部分柴,他死死的拽住,扬起黝黑光亮的小脸:“晏儿姐我自个来便好。”

我只得松了手,慢慢吞吞跟着他,到家后黑孩子吼了一声:“爹娘,我回来啦。”然后卸下担子,把柴放在了透着裂缝的墙角,到水井边大啜一口。

屋里颤巍巍的,颇显老态的声音答道:“哎,华子乖,歇会儿吧。”

华子擦擦汗,操起水桶,哗啦啦浇了自己一头,直起身来甩甩黏湿的头发,那水珠没有线,在阳光下照得明朗。

他见我在一旁杵着,揉揉脑袋,便问:“晏儿姐,有事吗?”

我看这孩子出了神,一时竟忘了来意,迟了迟才说:“华子,你可知道这哪里有自然的山泉或溪流,我想取些水来。”

华子憨厚,音色如顾婶家的那面战鼓:“后山就有一条,晏儿姐,我带你去。”

我见他刚干活回来,“你先歇歇,我不急的。”

他却早已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等我:“晏儿姐,快跟上。”

到了后山,我不得不说华子找的确实是个好地方,清澈见底,水石相击,叮咚不止,里面还有不少游鱼。

我尝了一口水,是我想要得那种。

“华子,辛苦你了。”我走过去,欲搓搓他的脸。

不料他如黑泥鳅敏捷的闪到一边,竟来了句:“男女授受不亲。”

我看着这个还不及我肩的孩子,笑得疼了肚子,一屁股坐到水边的鹅暖石滩上,“好,好,不摸你了,授受不亲。”

那张黑脸还是拉我起来:“晏儿姐,我们以前肯定是见过的。”

“也许吧,有位大娘也说我见着眼熟了。”

或许我长了一张故人的脸,有了所有故人该有的气质。说白了也就是长得太平凡。

正说着,一只闪着光的肥鱼扭动身子从我眼前晃过。我想如果逮着一只回去炖汤倒也鲜美,还多添一道菜。

“鱼啊鱼,下辈子投个好胎,切莫怪我。”我嘟嘟囔囔后,迅疾的伸手,扑向水里。

鱼身子太滑,根本握不稳,眼看着就要逃掉,我求助:“华子,快,快帮我揪住它。”

华子瞪圆了跟脸一样黑的眼珠子,直直看向溪水,快而准,没等我看清动作,肥鱼已在他手上,挣脱不得。

我惊呼“华子真了不起!”

他把鱼敲晕,用树叶包上递与我,那张亮黑的脸也不知道红了没红:“只是小把戏罢了。”

“材料都已找全,华子,咱们走吧。”

“好。”他盯着水流闷闷的。

我在路上想了很久,还得炒几个小菜,如果华灯回来,见了满满一桌子备好的佳肴,该会是很惊喜,夸我不愧是她的娘子。不过这一幕没有发生,待我到家时,华灯已从集市回来,身边立着个翠衣女子。

不用想,一定是当日躲在篱笆后边偷看的那个。

我站得远听不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小织勾起嘴角眸含秋水的望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便不见了踪迹。她的脸对我来说着实陌生,但那神情确确实实在哪里见过,而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晏儿,你又乱跑。”华灯跑过来紧紧拥住我。

我挣脱开,生平第一次彻彻底底的吃醋“她又来干嘛?”

华灯宠溺的接过我手上的鱼和水壶,瞥了一眼我身后的黑孩子“不过求个死心。”

我软软的推了华灯一把“若真是那样便好了,我可不与别人共事一夫。”

华灯陪着笑脸,作势要来亲我:“是是,为夫哪敢。”

黑孩子见我俩打情骂俏,不免尴尬,向我使了个眼神就溜走了。

我埋怨道:“你可真是,有小孩在这里,不怕教坏人家。”

华灯面色严肃,浮上一丝忧虑,但很快消失不见:“少跟那华子一起玩。”

“为何,你嫉妒啦?”

华灯从身后环住我,轻咬我的耳朵,灯芯般的舌头烫得我心慌意,如融进灯里的扑火飞蛾。

他岔开话题:“捉了鱼可是要给我吃的?”

我哪里会承认,借机逃回了家,背对着华灯提高嗓门“少自作多情,什么鱼啊,什么绿豆糕啊都是做给我自己吃的。”

只听到华灯嗯嗯两声:“娘子体贴,看来还是为我做的。”

我怎会不明白,华灯是仙人,哪里需要吃这人间的杂粮,他不过是为了给我造一个趋近真实的生活,才勉强下咽,却每每装得回味无穷。

“晏儿的绿豆糕很清爽,味道不错,以后可以多做一些,我爱吃。”

我自是开心,戏弄他:“你要吃我便天天给你弄,而且一天三顿,全得吃完。”

华灯欲放进嘴里的绿豆糕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他作痛苦状:“娘子,你好狠心呐。”

我任他在桌边上演呼天抢地的戏码“不是正遂了你的意。”

虽知道华灯本不是个严肃矜持的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你与我一起久了,真是越发没了仙人的味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我给他盛了一大碗鱼汤,“尝尝鱼的味道,必定不错。”

华灯嗅了嗅,面露厌色,嫌弃的放在一边,没喝。

咋的了,今日变得这般挑剔。

华灯有些愁闷,“晏儿,你可闻到这鱼有一股”

“有一股什么?”

我捧起碗来大喝一口:“如此鲜美,并没有什么异常。”

“有一股腐尸味。”

华灯这么一说,我不禁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大约脸色发紫,“少吓我了。”

他揉揉我的背,说着起先未完的话:“少与华子玩,他不是小孩。”

纵然华灯这么提醒着,但华子泣不成声来求我帮忙时,我还是心软,迷迷糊糊就答应了。

黑孩子的爹娘岁数大,身体一直不好,不过这次好像比往常都严重,双双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他得去镇上请大夫,六个弟弟妹妹在家没人照看,这事就交给了我。

我其实挺喜欢小孩,赶着这一大群到了自家院子,围成一个圈。他们衣裳均是花花绿绿的,可衬着杏树竟显出一些古怪:“孩子们想跟姐姐玩什么啊?”

今日的他们呆滞了不少,完全不同于初见时的活泼,一个个如木鸡般看着我不言不语,只顾专心的流鼻涕或者咬手指,留我一个人在那费劲的装稚嫩。

“那就玩捉迷藏好了。”我说了个再普通不过的游戏。

以前村里的四五个孩子常聚在一起这么玩,我曾经偷偷加入,寻个地方认认真真的藏好,或是芦苇丛或是大树上。

听到脚步声也会心惊胆战,看到当鬼的孩子走远也会长松一口气,自己骗自己投入。

即使我心底里知道打闹嬉戏得再热烈,也不会有人来寻我。

杏花如雪,树下,华灯闲庭信步,并责怪,只叮嘱了一句:“别玩得太疯。”

我掏出一张素色丝帕蒙住眼睛,这是前不久华灯去集市买的,上面尽是扭动的小蚂蚁,大约绣了首诗,奈何我根本看不懂,凑合着带在身边,有时拿来擦汗比较清爽。

“孩子们速速躲起来,我数到一百下后便开始找了。”

四周寂静,只剩得欢唱的鸟鸣,孩子就是会玩,行动起来无声无息,大概藏的也是刁难的地儿,我得用一点心了。

“一,二,三”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为了让他们好好藏,我特意放缓了语速,数得辛苦。

可令我啼笑皆非的是,解开丝帕之后,这六个孩子仍直直的站在我面前,队形还挺整齐。

我尴尬的轻呵一声,表现得喜出望外:“真是容易,我找到你们啦!”

他们仍旧在原地呆着,如没听到一般,仿若失了魂。

我也不气馁,随意从中挑了个男孩子,蒙住他的眼睛,他很乖的任我摆弄。系好后,我拍拍他“来,数一百,换你找我们了。”

等他迟钝的开始,我一个箭步冲到华灯面前,抱住他小声撒娇:“夫君,让我隐身可好?”

华灯一边纵容我一边埋怨:“跟群孩子玩也那么认真。”

我看着自己从脚到头一点一点由存在变作透明,带着哀怨回答:“谁让我从未这样正大光明的玩过呢?”

“晏儿,对不起。”华灯幽幽的,有些神伤。

我挤出一个暧昧的笑,离了他,跑到小桥头蹲着:“玩笑话而已。”

而那群孩子还是连脚也不挪一步,静滞在了原地。

这次我算懂了,他们许是嫌我年纪大,一起玩不自在。

我不是理解,可他们这般不配合也免不了让我犯堵。

这时身后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哟,华灯你什么眼光,可得治治了,改日我给你稍点老头子的仙丹来。”

一双金色缎面的云靴从我身旁走过,踏碎了满地的杏花。

他瞅瞅刚直起身来的我,噗的笑了:“还以为能迷住你的虽比不上瑶池的仙女,但至少得是人间的倾国倾城色,今儿一看,不过就是一般的乡间村妇。脑子还傻得很,跟一群幻影玩得如此开心。”

说罢,手中的折扇一合,六个孩子全不见了。

华灯神色严厉,闪过一抹凶光:“你跟我打趣便罢了,别说伤害她的话。”

说着解开了隐身的法术,走到身边搂住我的肩膀。

而我更在意着那人话中的内容,打了个冷战。

华灯以为我是被面前这位不速之客吓到:“晏儿,别怕他,你好好想想,你们是见过的。”

见过的?

这人表面上俊逸如书生,可眉宇间载着几分戾气,又与华灯说话的口气颇为熟稔,想必也是天上的仙人。

他们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我哪有机会识得。

就连华灯的出现也不知是命运给我开了个玩笑还是留了点情面。

那灰衣仙人又瞥了我一眼,似乎记起了什么,急得大喊:“华灯,你敢说!”

华灯淡定自若,忍住笑,不理灰衣仙人一副要冲过来决一死战的架势,提高了声音:“晏儿,你曾说他长得丑,要宰来吃了。”

长得丑,宰了吃了

我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匹长得像元宵的灰色小马。”

华灯一戳我的额头:“谁说我家晏儿笨,分明睿智,无人能及。不仅认出了人,还猜得真名,他便是元箫。”

谁能想到这位翩翩仙人居然有个如此喜感的名字。

华灯扶我背过身去,往家中走,留着元萧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拿着扇子的手微微发颤,最后吼了句无害的话“华灯,我要杀了你。”

而华灯,转身不慌不忙:“还想输得如上次那般惨?变作那副模样的坐骑,我家晏儿都看不上呢!”

华灯待我太好,不让我受一点委屈。

我感激,我眷念,却常常怀疑幸福如何能这么容易。

待我们到家坐定,元萧便面如死灰的跟了进来,好在已经没了怒气。

虽然表面上吵吵闹闹,口出恶言,但我看得出这元萧仙人与华灯的关系必定是极好,不然也不会随意自在的互相挖苦。

既是如此,为表真诚,我为元萧添了一杯清茶。

元萧有一时怔住,搁了折扇,竟接下了紫砂杯子。

华灯发问:“你这回下凡间来所谓何事?”

元萧漫不经心的答道:“自然是来看你的。”

华灯却说:“不过一只乌鸦,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所以还是来看你娘子的。”

他俩继续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却都各自明了对方的意思,这般默契着实让人钦羡。我与华灯没有这样的心灵相通,或者说他懂我的一切,我却看不透他的仙人之躯里到底有怎样一颗心。

我在一旁侧耳听着,不插话却也揣测出一些眉目。

元萧大约是掌管人界死魂的神。死者已去,魂魄便不能再停留人间,若有徘徊不去者,鬼差便会去收了他,投入新的轮回。而执迷不悟不听劝阻者,留在阳间一旦超过三年,被发现后就是落下冥火崖永世不得超生的结局。

而黑男孩,那华子,就是个藏得很深的漏网之鱼。

“为何这般严酷。留恋人间总是有难言的苦衷。”我一阵唏嘘。

元萧深沉:“这是定律,万万不能坏了世间的规矩。”

“这规矩是谁定的,怕是你们定的,又是依照什么来定的。”我有些不服,私心里并不想黑孩子不得善终。

元萧训起我来:“你个凡人懂什么,生死不是由仙人来定,轮回是自然的道,我们做的不过是把凡人从此生引向下世,莫让他们迷了路。至于此生如何会死,后世又何以重生,我们皆无法左右。”

是吗,生死不由你们来决定。

是吗?

偏偏这听起来似乎在理的说法使我想起,

遥远生命里,还有一件快要忘但毕生不能忘的事。

那是永恒的伤,医不好的痛,足以让我情绪失控:“那穆水村呢,元萧仙人,你可知道穆水村,五百年啊,整整五百年啊,生死由不得自己,你要生就必须得别人死,他人要生就偏要你死。你跟我说这是自然之理吗,我们受了诅咒这么久,你怎不去带走那个恶灵,反来这里寻什么乌鸦?”

元萧被我吼得发了愣,华灯要来擦掉我的浊泪。

而我打了华灯的手,任泪晕花眼睛,只继续质问他:“你说啊,怎的不说了。”

元萧沉默,片刻后叹道:“怪不得,原来你是穆水村的人,怪不得。”

我不愿见着他们,小跑出了门,跟元萧一样踩坏了杏花,跪在纷飞的树下。我尽管逃开了那个村却逃不开自己的命,我把记忆埋下却不代表我可以忘记,我丢下一切却永远丢不了自己的来处。

我哭着叫了一声“娘”,不知道是对谁,也不知道对哪个方向。

当我哭够了,终已恢复平静,华灯才过来,声音听得不比我好受:“晏儿,你口中的那个恶灵其实早就灰飞烟灭。”

“我分明见过她。”

“不过是意念残存的影子,没有灵魂。”

“你们仙人重规矩,却偏偏放任穆水村受的劫难。”

“她废了万年道行,只为压上这一诅咒,莫说元萧与我,哪怕天君也破不了。”

“万年道行?如此多的仙人还抵不得万年”

可我还没说完便明白了这愚蠢问题的答案。

我闭上眼睛,讪笑。

“华灯,你们仙人终究太自私。”

翌日,在要行动之前,我问元萧可否让我与华子单独说些话,他本想犹豫,侧看了华灯一眼,没有拒绝。

推了门,我迈进那间黑暗如夜的屋子。

华子就跪在老夫妇俩的床前,一言不发,以一个十岁孩子的身躯,脸上不知是死气还是乌鸦羽毛的黑。

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华子。”

他转过头来,眼中失掉苦苦伪装的天真。

“华子,我们真是见过的吗?”

他不急回答,可一开口,满是成熟与老练,恐怕生前也是历经沧桑,“不过萍水相逢,只是我记得罢了。”

我得承认自己不会遣词“华子,你死了多久了?”

所以刚出口便后悔,只怕惹他多心。

他疲惫的望着床上昏迷的两人,长叹一声“死了多久了?也许久得我都记不住了。”

这回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晏儿姐。”

叫我的还是那个懂事听话,为我打水为我捉鱼的黑孩子,不是什么鬼魂或者乌鸦。

他细细地说:“你可愿意听我说段过往。”

轻描淡写,说得不长。

“原来是你,我不该忘的。”

“那时你见的不过是乌鸦形态的我,不记得也是自然。”

自然合理,是因为不够在乎。

我想起几天前华子不在时,他娘与我说的莫名其妙的话。

我羡慕的说:“大娘你可真幸福,有老伴陪着还有这么多孩子。”

华子她娘握过我的手轻轻拍着,“是幸福啊,不过只有一个孩子。”

我指着在房间里各个角落的娃娃,“这些不是吗?”

“我孩子今个忙去了,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会认得。”

“不行,这样做是违了天条!”

我早猜到元萧不会轻易答应。

“仙人就是无情!你自己也看到,他们撑得了多久,你们已要他永世不得超生,最后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吗?”

元萧很坚决没得商量:“不行就是不行。”

“所以说仙人永生又怎样,没有心就是没有。”

我骂完便走了,没注意到气话把华灯也算在了里面。

所以之后华灯来寻我时是一脸的委屈:“元萧他答应了,只破例这一次,为了你犯了天条,还让你去送他。”

我知晓自己有任性不是,可即使万般错,华灯还是助我,不知费了多大功夫,语气淡淡,把这般仙人眼里的大事说成柴米油盐。

仙凡有别,仙凡有别,不仅是身份或者时光,还有看着世界的眼和心中对万物的衡量。

我们站在不一样的地方,他面前的山是一块土,我面前的山便真的是一座不可冒犯的山。

“华灯,谢谢你,以后不会再叫你为难。”

他揪我的脸:“你是我娘子,无怨无悔。”

而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忐忑不安,没有睡个好觉,因着元萧和华子在后来都客气真诚的与我说了些话。

五日之后的清晨,邻居家的那对老夫妻顽疾不治,咽了气。

华子刨了个简易的土堆做坟墓,在雨里,致使我看不见他的泪。

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泥水顺着鬓脚流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句话我明白。

元萧把华子装进了束魂袋里,照约定的那样,我被允许送他一程。

只是没想到这冥火崖不在地底,竟是在天上,恰好挨着那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天宫。

一半是极乐,一半是地狱。

或者说一半是死气,一半是壮烈。

华灯要为我施法,藏住气息,护住凡体。

元萧不解:“何必多此一举,冥火伤不了她,你明知她有那”

华灯打断:“正是有,才得封住。”

谁知道那偏偏是封不住的呢?

到冥火崖须得经过一片浮剑林,虽说是剑,可只有剑柄是实体,剑身是耀红的光束。成千上万把在云中忽上忽下,交错穿梭,铮铮作响,织作一张骇人的网。元萧说那剑无色,红的是血。

这是仙人们的受罚之处。

走近后听得划破苍穹的声声惨叫,才发现剑网中央藏着位大约犯了错的仙人,像一只疲软的虫子在蛛丝上颤抖,任万箭穿心无计可施。

突然,那仙人口中念念有词,积蓄力量企图冲破束缚,重踏血剑,飞离起伏翻滚的层层红浪,不料被突来惊雷劈中,打回原位,奄奄一息,紧接着又被浩浩汤汤的血浪掩埋。

我有些胆颤,问道“华灯,仙人也会死吗?”

“自然是会的,不过”

元萧接过话去:“不过这浮剑林还没那个能耐,只是你们凡人口中的千刀万剐,撕心裂肺的痛罢了。”

不知为何,从未遭过大伤的我听得此话,有如亲身所受,仿佛经历过甚于这千倍万倍的事,喉中有着从内至外向上爬的冰凉,我吓得闭了眼,由华灯牵着我前行。

待到终于过了恐怖的林子,忍不住回望,发现那仙人已放弃挣扎,剩的只有剑鸣,抽搐与不绝的叫喊,一片红光触目惊心。

前方便是冥火崖了。

守门的小仙见到元萧,毕恭毕敬让开了路。而突然瞥见元萧身后的华灯与我,竟受了惊吓,手忙脚乱好似欲行礼,元萧敏捷的架住他,一副傻样扭过头嘿嘿的对我说:“仙人们都少来此处,我这手下愚钝,见着我为你们引路,竟以为华灯是上仙呢。”

华灯朝我挤眉弄眼:“与元萧来往,总是有意想不到的待遇,甚好。”

当时我暗笑他们的辛苦,何必瞒我,我早就猜到华灯不知是区区管灯的小神那么简单。

可是后来才明白我们仨都没料到的事实,那守门小仙啊,并不是在向华灯行礼。

冥火崖前,华子出了束魂袋。

那崖底烈火熊熊,黑烟翻滚奔跑,耀眼的液体与伸长的火舌四窜,嗞嗞作响,扭曲了空间,似乎要舔食一切活物,无论是否有着躯壳。

华子不再是黑孩子,恢复了曾经的模样。

七尺男儿,长相平凡却器宇轩昂。

他淡定而决然的立在崖边,将士赴死一般的悲壮。

他安慰我:“既选了这路,便早知了这果,你可不必伤心,我还得谢你帮过我两次,只是恩情无以为报。”

我听不得这般的话,心中郁结,叫道:“对不起,我不送你了,我不敢。论恩情还是我欠你的。”

然后急切的转身,盯着火色的土地与岩石,手脚发颤。

“那我走了,永别。”

他说得如此坦然大度。

可是最后一刻,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回去。

那华子一跃而起,于空中幻作一只黑色乌鸦,直线般“嘭”的一声撞上崖石的棱角,留下悲戚的绝唱。直到再无知觉,如一根羽毛轻飘飘跌落谷底,化得灰也不见,连烟也不留。

我流不出泪,这一场真正的赴死只在片刻结束,刚才还与我说话的魂这时已彻底离了世间,没有挣扎没有眷念,没有轮回也不再有期盼。

总说乌鸦主凶兆,忘了乌鸦亦反哺。

回去的路上,元萧问我:“是什么让你非得帮他?”

是什么让我非要帮他?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

若不是他三天三夜为我指路,为我寻野果,我十年前也到不了檀城,便没了这段曲折。

他生前蒙受冤屈,不得不落草为寇,却从不杀人以违道义。

他英年早逝,附在食腐尸的乌鸦上苦苦修炼三十年,最后才得以化作人形。

他说他家九代单传,父母喜欢孩子却不得,便变出六个流浪儿让他们儿女绕膝。

他伪装成十岁的孩子,想尽孝子之责,却就差一点没能为父母送终。

他说了句文绉绉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却让我听懂。

他说他还是乌鸦的时候,我把掉在地上的他放回窝里,他便一直记住了我。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往事,我为什么要帮他呢?

答案如何说得清。

我只好顺着心回了句:“或许凡人就是矫情,总是喜欢他们没有的东西。”

与元萧道别后,华灯与我回了家,现在周边就真只剩我们这一户,难免略显冷清。夜里吹着风就更寒了。

我披了衣裳到窗边坐下,思忖着华子的话:“晏儿姑娘,你我都明白人鬼殊途,可仙凡又何尝在一个路子”

元萧亦说:“你与华灯的事,我为他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你若一直纠缠,终会拖累他”

风呼呼的,如鬼魅在夜里笑,华灯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边:“晏儿,怎的还不睡。”

我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连忙抱住熟悉的温度:

“我不叫晏儿,我叫华灯。”

华灯将头埋在我颈边,笑笑:“我人都是你的了,现在还要抢我的名字,娘子真是欺人太甚。”

我有些累,没告诉华灯,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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