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 > 穆水华灯 > 2 第二章 离回梦一场

2 第二章 离回梦一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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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被单泛着草药味,一丝一丝的阳光在头顶缠绕成蛛网,窗户吸了不少冷风进来。

那种陌生感只存在一瞬间,很快我便回归现实。

脑中的图像还残留一些,我惊异后便是苦笑,怎的做了这样一个梦。

明明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曾经走得坦率而顺利。

可为什么身边的一切却在真实的惨烈的提醒我,你还在穆水。

那我到底有没有走成过,还是真的要说人生如梦。

今天,确实也是正月十五。

掰起指头数一数的话,已是三年之后的正月十五了。

周转圈外千山,仍是局中弱水。

时间,横亘在那里,以一个小土丘的形态,而记忆像是种子,或是像冤死的尸魂,以温暖又可怖的方式,待着破土而出。

不知道红莲看到那时候呆蠢固执的自己,会不会羞得脸红。

也许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她大概不会脸红了。

“糟了!”

我大叫不好,今天不正是红莲要走的日子吗,怎么睡过头了。

我跳下了床,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也顾不得梳洗,散着头发就直直的冲到了院子里。

但愿他们不会已经离开,不要吝啬一个道别才对,总得讲点义气。

所幸红莲只是收拾好了包袱,坐在院子里同李青言谈些什么。

和谐,安宁,静止,快乐。

我突然想这里要是可以下雪该有多好,一定能衬出应该有的悲凉。

我走近了听,发现无非是多谢照顾,大恩无以为报等等的客气话。

她现在是苑一莲,叫李青言老爷定是为难了,所以她不这么喊。

一直想要纠正的东西就这么简单而顺理成章的改了过来。

红莲一看见立在一旁衣冠不整的我就笑了,她眼里的悲伤少了很多,面色也好看些。

“晏儿,怎么这样打扮,鞋也不穿。”

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正月里地气真真能叫做刺骨。

起先心急,出来得快,哪还管的上鞋的事。

李青言不满的瞥了我一眼,像见了老鼠嫌弃的起身进屋。

今日我也懒得与他吵,只松了一口气对红莲说道:“你们没走就好,我这就回去整理梳洗,不就怕你们走了吗?”

红莲散发出少有的姐姐气息“晏儿,这些时日里来你难得睡一次好觉,也不忍叫醒你,放心,总不会不告而别的。”

这时李青言出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捣拾了一双丑陋的泥色棉鞋,不耐烦的扔给我:“快穿上,成何体统!丢脸!”

我白了他一眼后,还是接过来,笨拙的把稍有僵硬的脚往里面塞。

回来后虽然不太明显,但李青言确实对我比以前好了一点。

差别在于,以前我像是烧了他家的仇人,现在充其量是抢了他钱的仇人。

“红莲,你们多久走?要不再吃最后一顿午饭?”

“不必了,总得赶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若打理好了,来送我吧。”

来送我吧。

这样的邀请总是让人痛心。

“好,我会很快的。”

只是我一个人,李青言没有同去,背着包袱的红莲到村口的一路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要走了,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外面?”

这是一种想法。

“我是谁,即使走该去哪里?”

这是另一种想法。

可惜我们,所有的人,只是被需要来凑个数,是男的或是女的,是老人或是小孩,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开朗或是忧郁,我们是谁,并不重要。

而“谁又该来了?”

这是他的想法。

五百年里没有变过的眼光就在头顶,将所有人看得彻底,□□。

终于到了村口,这是往东的那条路。

红莲停了下来,给了我一个坚实决绝的拥抱。

我明白,她于绳子内,是不安的。

她跨过它更要面临人生的腥风血雨。

真的,人失了记忆性格会变化,她会变傻,变无忧,变成没有经历的最初。

那样的她很可爱,很温暖。

但眼前的再也不是红莲,不是跟我在穆水村的红莲。

她此刻穿的是来时的那件藏红色袄子,正是因为她要的回到来这里之前。

要说一个人变了?还是先问问你所认识的是不是最初的她。

不是,就以为变了。

是,才相信是恢复了。

变与不变,是一直在变?还是从来没变?

红莲凑着我的耳朵呼气:“晏儿,谢谢让我认识你,谢谢你带我找这一切,那日我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不后悔出来寻你,一点也不。”

我有触动却没哭,只觉得心里压抑的很,似乎千斤万斤的石头都压在了那里,而且不只压了一会儿。

我想不通的,是难以排遣的遗憾:“这不又回到原处了吗?跟四年前相比丝毫没有进展!”

红莲比我豁达:“晏儿,能回到原处,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回不到当初。”

我知道她指的什么,“别在意,回不到便回不到了,我自己选的。”

红莲拍拍我的背,“晏儿,可否听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只管说。”

“你还记得王凛知吧?”

“当然记得。”

“他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杀了他哥哥,可我们又是听谁的命令,又在为谁办事?”

“”

“重刹门不是我们的,是朝廷的。他一方面找我们寻仇报复,另一方面却担的是朝廷的官职,为朝廷卖命。他自己都忘了,有哪一环不对劲了。”

“所以他也是个苦命的傻子。”

“晏儿,这不是我要说的。我只想告诉你,恨可以,千万不要恨错了人。再见吧!”

苑一莲猛地松开我,果决的跨过绳子,跟身旁有着天然默契的人,一起走远,威风又令人战栗,这一头的我被甩在了后面。

“再见,再见。或许是永别。”我默念着开始往回走。

不要恨错了人吗?

但我想我跟王凛知是不一样的。

在瑶州,是一个“偶遇”的捕快带领我们找到王凛知府上。

仗着红莲记忆还没恢复,他以一个重情重义,寻觅故人的形象出现。

一身茶色便装,咋一看文质彬彬,甚至有几分女气,可那一双三角眼突兀,透出阴森森的邪魅。

他瞅见红莲,一脸的惊恐,身形摇晃,仿若被吓掉了魂。不过脸上仍强挂着笑,企图让人误以为是激动所致。

他很快稳住,忙着热情的邀请我们进府,暗中却开始自己的动作。

先是把我们一行四人的房间分开,再将领我们来的捕快亦是他表弟灭口,接着又在饭菜中下了药,找了一群杀手来。

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他没料到,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斗不过的存在。

其实他即使料到,也无能为力。

有一面镜子,是幻来给躲在另一间房的我们看的。

镜子里有人在禀报:“大人,照您吩咐,一切已准备妥当。”

“我知道了,下去吧。”

王凛知背着一把匕首,亲自来到“红莲”的房间。

“大嫂,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

“红莲”淡定的说:“睡不着,等着你来杀我。”

王凛知面露惊色,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呵,我的大嫂,你发现了啊,不过你那些帮手都死光了。你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还如此淡定,我倒要瞧瞧,你有几分胜算呢?”

“红莲”在套他的话。

“你与我有怎样的仇,竟然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

“今日听王剑说大嫂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还有些怀疑,没想到果真是摔坏了脑子。”

王凛知把玩着匕首,在屋中不着急的转悠起来,

“三年前,在同一间房里,哦,不,在同一张床上,我可是真真切切告诉过你。不过你那时过于投入,怕是没怎么听我说话。”

“红莲“啐了他一脸口水,大骂:“你禽兽!”

王凛知顾不得擦脸,卷起袖子甩了“红莲”一巴掌,下手不轻。

“我禽兽,苑无离下令杀掉我哥哥时就不禽兽了?那是我唯一的哥哥,你们才是连禽兽都不如!你们欠我的!”

“无离何时杀了你哥哥。”

“你们这些禽兽杀人太多,记性都差吗?南县王家家主,可还记得,六年前的八月初十!你们忘得快,我可是忘不了!”

“那是你哥?我确实不知。”

“多亏你不知,多亏你不知,这仇才可报!才可报!”

他拿匕首在“红莲”的脸上比划,笑早就变得扭曲,仗着胜券在握,并不着急动手,似乎还要控诉侮辱一阵。

只不过那本就是傀儡,面前的一切再可怕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但人就不同了,真正的红莲面露痛苦之色,此刻更是抱住了头,弯起膝盖,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我扶住她瘦弱的肩膀,帮她揉着太阳穴“红莲,你还好吗?”

雷天九也察觉异常:“你怎么了?”

红莲无力的倒过来,在我怀里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会儿,伴随着低泣。

等到终于平息,却是缄默不语。

我正准备问个究竟,她抬起了头,僵硬又机械。

她异样的神情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这里没有那个温顺老实的红色菡萏,只有浑身透着锋芒与杀意的怨念残花。

她唇已被咬破,发出从地狱传来的声音:“我全想起来了。

然后侧头望向西边,如果没错,那是穆水村的方向,

她淡淡的,没有感情的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突然,趁我们不注意,她捡起黑衣人留下的刀,似一阵风冲了出去,朝着傀儡房间的方向。

看来武功什么的也都恢复了,只是那脚真的能跑吗?

雷天九放心不下,急着赶去帮忙。

我心里难受:

“她”

“这是他们自己的恩怨,让自己解决好了。”

我便坐下,呆呆望着那面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红莲有着一样的神情,一瞬间让人分不清楚了。

直到其中一个将刀深深扎进王凛知的背后,任他错愕的长大嘴,也不明白死因。

而动刀子的人也扑倒在了地上,唤醒了好久以前的泪。

傀儡或幻影,与人的最大区别就是,面容都淡漠不知,但人是有真真实实的感觉,爱,恨,情,仇,苦,痛,哪怕短时间忘掉,总有一天得回来。

雷天九把红莲背进来时,她睁着死鱼般的眼睛。

我扶她到床上,牵上被子“红莲,睡一会吧。睡一觉就好了,其他的事我们会照看。”

“怎么睡得着呢?当初是我自愿要忘记的,现在要我再选一次,我还是宁愿忘记,这比什么都记得好太多。晏儿,你可知道,我出来找你,是大错。来到瑶州,更是错上加错。”

“我不该让你回来。”

“我今个又杀了朝廷的人,今后恐怕要一直逃了。”

“为何非要杀掉他,让朝廷办他不可吗?”

红莲一下子挣扎着坐起来,“靠朝廷?晏儿,天九,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月光把院子里的道路照得很亮,她沿着月光走,一直走到了白日里见着的废弃院子。

红莲身子一侧,将背后的枯井现出,井沿颓塌,快被风啃噬掉。

“三年前,以为王凛知靠得住,没想到这人却是我们的债主,藏得太久太深。”

红莲咬牙切齿,压抑着要喷薄而出的愤怒:“这姓王的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之后又把我的脚筋挑断,活生生的扔到井里。”

红莲指着一块碎成两半的巨石,“用这石头盖住,一丝阳光也没有。”

“看啊,今日被搬过了,姓王的见着活生生的我该是不放心了。也真是好笑,明明是自己害的人,还花重金去寻,真是捡了讲义气的好名声。”

“五天五夜,我饿了整整五天五夜,下面又冷又潮,那时我是活不了了,也真的不想活了。”

“红莲”

“晏儿,世间冤冤相报的事太多,你不了解外面,或许无法理解,但杀掉他是我的选择。”

“我并没有责怪你。”

“我又是苑一莲了。”

仿佛告一段落,却远没有结束。

仿佛接近真相,却只是开头。

“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井这么深,如何能逃?况且我是一个脚筋被挑断的人。”

红莲长吁了口气,望着前方说了一句话。

就是这里,红莲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是我探求真相的开始,也是我好生活到头的地方。

王凛知到底是被蒙在了鼓里,而现在的我已知晓背后的一切,所以我说我跟王凛知到底是不一样的。

大约是许久养成的习惯,我并不愿意回家,不知不觉又往穆水踱去。

巧的是在路上撞见了陈婴,以为她又会奚落嘲讽我一阵,没想到她竟然战战兢兢的绕着走开了。

离开三年,村里的人换了一大拨,认得我的没几个,也没人传我的事迹,生活好过不少。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想多半是百冥搞的鬼,他不会让我死,甚至有些照顾我。

他有目的,而我对他来说,算是有用的。

我虽与他敌对,讽刺的是,我的力量却连成为他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他,颇费心思的加上生百草的药丘,种什么都有好收成的农田,挖得出铜铁的矿洞,拼凑出一个袖珍的世界,一个可以与世隔绝的与五百年前不同的穆水村。

“你肯告诉我这些,不就为了这个结果,即便我不知道你的最终意图。”

他嬉笑着为我和红莲各自斟上一杯“既然知晓我在算计你。怎么还要他走,现在后悔了?”

我找不到地方宣泄,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不后悔,这缘分本来就不是我的,早些散了,少些苦痛。况且,你说的也算是事实。”

辣辣的水下肚之后,竟泛上来莫名的酸苦,夹杂些许草药味。

就像是从出生到如今的岁月一样,越到后来反而越苦。

“这是什么酒。”

“消愁的酒,解伤的酒。”

我把红莲那杯也抢了,一股脑给自己灌下去,灌得肚子翻江倒海,差些呕到百冥身上。

“我呸,难喝死了,也没见的可以消愁。还不如穆水。”

百冥板着一张脸,把整壶酒推到我面前:“小丫头,你别不识货,给我全部喝了。”

“凭什么!”

百冥轻轻擦着酒杯,再自己嘬了一口:“如果你想早点死,可以不听我的话。”

我半信半疑的喝了,不,是很放心的喝了。

不是因为信任他,而是他要我死只需一个指头,用不着大费周章。

也是由于这样他让我别再喝穆水,我答应了。

曾经他说我已经上瘾的时候,我能还理直气壮的辩驳,而如今看着整个明澈的湖泊,心里竟升起难以抑制的烦燥感,喉咙开始发痒,我才发现他说的不是假话。

原来喝了水没死的人,本也是不能喝这水的。

可上瘾与死亡相比,真的会好一些吗?

就在我要转身离去时,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女娃,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夹着一个挺大的篮子,往少有人的这边走。

毕竟不是什么吉祥的地方。

一般的爹娘都会管着孩子不让他们来,用妖魔鬼怪吓唬他们。

是的,大人从不用这里神秘莫测的死亡吓唬孩子,那种复杂的东西吓不倒他们。

因为不懂,不懂就不怕。

我想,我若是没被灌下穆水,或是有顾忌自己的爹娘,自然也不会到此处来。

但管不得这地盘是好还是不好,曾经独享此处的我,难免或多或少感到些被打扰的不悦,便未出声一直盯着她,看她要作甚。

若是没错的话,小女娃的方向似乎是正北方。

正北方,在这片湖的那一头。

我意识到,翻过山,再远一些就是檀城。

一座在正月十五美到极致的城。

我看着她轻快的步子,叹道这个爱绕来绕去走麻花形的,专门挑石头踩的女娃可真像以前的我。

三年前啊,我是真的出了村子的,而能想到的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檀城。

穆水村周围多山多树,人烟稀少,走了三四个时辰才见到一两个路人。

记得到正午时我终于上了大道,不远处有个简易的茶摊。

赶了许久路,看到飘扬着的店旗和坐在棚屋里喝茶畅谈的众人,我感到一丝的口干舌燥,便上前去,粗着嗓子,故作豪迈:“小二,给我来一碗凉茶。”

“好嘞!”很快,粗糙结茧的手携着一土碗落在我面前,我一饮而尽,味道不敢恭维,解渴还是够了。

其实这外面除了些新鲜的物什之外,跟村里也没什么不同,像是五百年的力量太小,一切还是照着书里来生活。

做买卖,为官,谈情,报仇。

就连去往檀城的路也从来没有在岁月的劝说下变过。

我看路人走走停停,再不愿多歇,得在天黑前到檀城。

于是站起身,却想起一件很严重的事,穆水村是以物易物,而在外面则需要一个叫银子的东西。

看向那小二,身形较瘦弱却长了一副凶相,实在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我寻思如果掌柜若能好心通融可瞧了一圈除了小二和歇息的农夫外并无他人。

这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响起:“姑娘,你我有缘,可否过来一坐?”

我一惊,这人大约非善类,听起来与本中描写的土匪并无差异。

顺着声音望去,未有见到人形,因为那分明来自茶棚里的一堵墙。

就是一堵墙,这更让我慎得慌,不敢挪动半步,敢情不是土匪而是碰上吃人的妖怪。

荀老伯说传说中的妖怪都面目可憎,杀人嗜血,我才逃出来,着实不想命丧此处啊。

“姑娘莫惊,这茶摊是我的,想必姑娘有话对我说。我就在茶摊后面的空地上。”那声音又响起。

我长舒了一口气,暗骂他的装神弄鬼。

绕过茶棚,后面果然有张空地,空地上竟是算命摊子,一老头就坐在后面,红衣长衫,须发尽白,笑眯眯的望着我,装扮有些滑稽,我不解刚才那个浑厚的声音居然出自他的口。

未等到我发问,老头子就解释道:“只兴姑娘你装豪迈,不许我变声吗?”

我当他童心泛滥爱开玩笑,便不理他,自顾自的看起来。

土黄桌子一旁斜放着幡,上书三个大字。

“姑娘是有灵气的人,不过不识字这一点让我觉得甚是可惜。”

我敛起迷茫的眼神,心想也不过就是“黄半仙,贾神仙”之类,没什么大不了。

“我跟那些个江湖骗子可不同,姑娘,不如让我为你卜上一卦,今的茶水钱就免了。”

我惊觉他早已看透我心中所想,恐怕不是一般人。

“姑娘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我点点头,果真准了。

“姑娘要去寻人,是情郎吗”

怕是算不得情郎,但私心里不想否认,就低头不语。

可是我不语,老头也不语,等了好久我耐不住抬头望他,却见他眸子里有一丝困惑。

语气则极为真诚:“我有一个疑问,既然是寻心上人,姑娘见了我为何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

听了这话我差点没吐出血来。

“我见了你为什么要激动,简直是老不正经,难道我的心上人是你这七老八十的老爷爷吗?”

我转身就要走,竟被老头子调戏,真是可气。

“姑娘,请留步,你的茶钱还没给呢。”

我一时语塞,身子滞住,吃人的嘴软,只得停下。

“姑娘特殊,看来你的卦我卜不了,送你一句话吧,万物的来和去都已注定,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怎么说都该是无差池的。

“既然你没这卜卦的能力,可否让我走了?”

我已经很不耐烦,甚至是焦躁。

我不愿知道自己的将来,也不想别人看透。

“走当然可以,不过姑娘身份行走在外不太方便,不妨扮作男子,我这里还有一些银两,赠与姑娘以备不时之需。”说罢,从身后拿出一套男装和一袋银两递给我。

像是已经提前备好。

我有些窘迫,这老头居然如此好心。

银两正是急需的东西,白得的再好不过,可是拿了,又不得不为刚才在心里骂他过意不去。

“姑娘不必介怀,收下吧,当我的赔罪之礼了。”

他笑得慈爱,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我索性厚着脸皮尴尬接下,客套的道了谢。

这老头的脾性真是温和得过分,让人忘了怀疑他为什么对陌生者这般好。

离开茶棚时我有些心感愧疚,看到他满头的红绳又不免一阵恶寒。

听得他在身后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个女娃娃。”

在傍晚时,我赶到了檀城,跟十年前一样的地方。

路边有个三岁大小女孩鼓着腮帮子拽大人的衣袖,指着前边的小贩“爹,糖葫芦,吃糖葫芦。”

爹,这是个多么陌生的称呼啊,我一点不稀罕。

是永远不会回穆水村了。

我随意进了一家客栈,“这位公子,打尖还是住店啊?”跑堂的很是殷勤。

我还不太能接受公子这个称呼,清了清嗓子:“这都傍晚了,自然是住店。记得要一间看得见明日灯会的房。”

“好嘞,包您满意,请公子随我来。”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上楼时开始无聊数台阶。

当走到第十八步,身后传来一个在我耳畔回响过千遍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有人在问“姑娘可是瞧上我了?”

那玩笑似的语气,那看似轻佻的音调跟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我心一紧,急切地转身,却撞到雕花的栏杆上,脚一滑,顺着梯子跌了下去,顿时天旋四转,直直滚到了地上。

见我瘫倒的狼狈样子,四周的人毫不掩饰,一片哄笑。跑堂的大哥慌乱地从楼梯上噔噔地跑下来,

“公子,你没事吧!”

我站起来,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坦然道:“无事。”

周围的人本想看我出丑,觉得我的反应无趣,都散开了。

当初被村里的小孩倒粪水时,我就学着哪怕再臭,再难受,也扯一个微笑,露出雪白的贝齿去吓他们。

“那公子请小心。”

我没心思听他的,用目光仔细扫遍客栈的每个角落,没有我要找的人。

是思念过度终于产生幻听。

然后又去走楼梯,这次我数完了,一共有二十二阶,也想清楚了一件事,我原来是爱他。

这天夜里,在客栈的木板床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恍如隔世。

我昏迷后醒来的第一年,是生活最难的时候。

要说以往,不过是李青言厌我,村里人最多看不起我,可自喝过穆水无碍以后,情况大不同了。

不少人看见我会捡起石头不留情面的砸,常在额头上留一大血窟窿,红色顺着脸颊流下,落在衣上混上泥土化作洗不掉的痕迹。

也时常会有人解开狼狗绳子,任它龇牙咧嘴,恶狠狠的向我冲过来,然后在一旁拍手叫好

奇怪的是我每次被捉弄,总没有伤得很重的时候,当然这是指身体。

回到家后李青言给我上药,但不多说话。他跟我没什么好说的。

荀老伯的书里讲,檀城的灯会有一千多年历史,是西国的至美。

我从小就喜欢光和暖的东西,那次连续三天听他讲此事,心思早已飘远,恰巧正临近上元节,极想去瞧瞧。

李青言得知后,一口否决,不许出村。

“出村子又怎样了,还会多一个人出来。”

“你死在外面倒好,可你活着回村时呢?你已经取了你娘的命,你要谁的命来换你!”

李青言很少对我说这么长的句子,虽然是极怒的时候说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乖乖闭上嘴巴。

李青言以为八岁的我吼一吼就听话,显然他错了。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趁着道路上还没人,出了村子,一路向北。

现在想来真是不要命的冲动。

谁能保证五百年前记在纸上的城先如今还在,谁又能保证所谓至美的灯会不会因为时间消失掉,谁又能保证一个只知道目的地大概方位的小孩能安全到达?

但那时我没考虑这些,因为想看,所以要去。

因为有人不让我看,所以更要去。

我当时极恨,我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是我来受这苦,落到人人喊打的下场。

这些待我如此恶劣的人的命我又何必去管,我偏要出了村子再回来,既然我是与恶灵勾结的,索性做得彻底一点。要有人来把我打死也痛快。

我恨恨我的人。

清晨还在下绵绵细雨,我步子快,摔了几个狗啃泥,尝着微咸稍苦的泥浆,心中却解气。

由于是第一次来到外面,并不知具体线路,只晓得在正北,何况人小步子也小,不知绕了多少圈,最后多亏得一灵物引路,抵达檀城时,已是三天后的晚上,灯会的第一天。

面前的檀城是一座光的家乡,我向着最亮的地方挪去。

灯市人很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却难免被人踩到,于是侧到道旁,选个人少的地儿坐下,欣赏金光璀璨,火树银花。

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吟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抬头看,是一个着灰衣长衫的秀才,一脸忧伤。

“这诗好听,什么意思?”他看我,一个衣衫不整还满脸是泥的小孩,不愿搭理转身就走了,又觉得这样似乎很没气度,便退了回来扔下一句话敷衍道:“这诗不好听,给伤心人吟的。”

我默念了一遍,竟很快记住了。

蹲了一会,往来的路人向我丢了几个铜板,我不嫌丢人,捡了两个便起身来跟着龙板灯的队伍跑,灯球前行,鼓乐随后。

满眼都是流光溢彩,香车宝辇,凤箫声动,笙歌欢腾。

檀城亮得让人安心。

最后到了檀河边,有一排九曲长廊,光芒沿着河水栖息,像留恋凡尘的巨龙,是猜灯谜的地方。

我不识字自然看不懂灯谜,只觉得光很美,不禁伸手去摸头顶的纱灯,一仰头竟见着意想之外的画面。

一个白衣男子,负手站在身穿妃红长裙的女人身后,偏侧着头,欲将唇放到其颈边,那女人看着前方,眼神焦急,似在等人,对身边事全然不知,似乎太过迟钝。

我就这样盯着他,与我想的不同,那男子并没有吻下去的打算,而是用鼻嗅了嗅,然后嫌恶的立直身子。

他似乎发现了我,眯着黑石般的深眸对上了我的目光,像山岚罩着的穆水,一刹那有些令人惶恐。

我白了他一眼,“无耻。”

他面色一惊,退到一旁。

没想到女子竟生出怒色,“哪来的没教养的小乞丐!”

李青言确实不怎么教我,但无论谁被这样骂还是不甘的,我拿手指划着脸:“原来是对小情人儿,你们大人真是不要脸,在外面,这么多人看着,都干这种事!”

不想乖乖等着挨打,我说完就混进人群里,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女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像瓮里的鞭炮,骂着街:“小杂种,你给我等着,我要你不得好死。”

我顺着拥挤的人流跑,连着过了三座石桥,最后拐进一条小巷,再也跑不动了,喘着粗气,坐在青石板上歇一会。

巷子里很黑,衍生着恐惧,纵然我那想继续看灯会的心思越来越强烈,可哪里敢出去。

“哟,小姑娘跑得可真快!”这突如其来的怪气声音,吓得我一哆嗦,这时脚也麻了站不起来。

几个影黑渐渐向我逼近,

“哥,就是他,这个小杂种骂人家。”女子的声音娇嗔柔软,像糖水浸湿的棉花,听的我犯恶心。

男子的脚步声近了,我知道逃不了,赶忙蜷缩着护住头,任拳头雨点一般打下来,我不吭声也不哭,那男的下手很重,抡了我几拳觉得不够再踩上几脚,然后拎起我,狠狠砸到墙上,手蹭出一道血痕,我一阵眩晕直想吐,心想怕是会死在这里。

可有什么所谓,活着不见得比死了更好。

我干脆的闭上眼睛,等了很久,动静渐渐平息,挣扎着爬起来后发现人居然都消失了。

我扶着墙也准备离开,突然一个清脆如玉石碰撞的声音响起:

“小丫头,你看得见我吗?”

我看向声音的源头,可不是开始那个跟恶毒女人在一起的登徒子吗,我那句“无耻”就是骂的他。

“怎么,你还想揍我一顿。”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坏丫头,我好心救你,你非但不道谢还说这样的话来伤我。”他以手掩面,呜呜而泣,装得好是悲伤。

他是那女子的情郎,又为何帮我?

“多谢。不过放过我,不怕你的佳人生气?”我没好气的说。

“她哪里是我的佳人,我根本不识她。”他一摆手,眨着黑眸很无奈的望我,还有一脸映着月光的坏笑。

鬼才会信你呢,正想驳他,不料他按住我的肩,把脸凑到我颈边嗅了嗅,那温暖的呼吸触得人痒痒的,心慌。

“连小孩子都轻薄,真不要脸!”我甩开他,果然帮我是不安好心。

“丫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随即笑出声来,“莫不是瞧上玉树临风的我了。”

接着凑到跟前摸了一下我涨红的脸。

我下不了台,又急又怕,一溜烟跑出了巷子。

站在迈龙凤花灯的摊前,忍不住回头一望,小巷漆黑如常,再无人影。

我不再想他的事,不晓得撞上的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跟着流动的光又不知走了多久,听到肚子不受控制咕咕在叫。

据说在外面买东西是要拿银子,我走到摊前,摸出刚才捡的铜板,“大叔,这个换馒头可以吗?”

满脸络腮胡子大叔也不应话,取了一个递给我,还是热乎的,饿了的人闻着什么都很香。诱人得很,我却舍不得吃,心想再等会,就那样一直盯着,又发现跟穆水湖上方的云很是相像

突然,听得人一声吼,东街的舞狮要开始了。

道上人群即刻朝反方向涌去,一彪形大汉狠狠向我撞来,我双手一抖,馒头啪一声掉在了地上,污上厚厚的尘灰。

我肠子都悔青了,犹豫了半天却也不得不伸手去捡。

“丫头,脏了,不要了,我再给你买。”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拦住了我。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如果你还想被打我就不跟着你。丫头,你是好孩子,别乱跑了,陪我一起看灯会吧,这样美的光不看却忙于逃命,不是可惜了。”他淡淡一笑,威严的双眸却淌出一缕郁悒。

这次我没甩开。

只想被打本就是应他而起,赔我个馒头理应的。

“你在这等着。”他轻身一转,穿过人群,走向街对面的摊子,带起一路的风尘。

我之前都没认真的看过他,这才注意到他穿得并不奢华,只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罩着如玉树的身形,除了腰间一块黄玉外再无其他饰品,散着天质自然之气,也不系发冠,任如黑瀑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有风过,发间漾着满城的华光。

真是遗世独立,举国无双,仿佛不属人间。

他携了馒头朝我走来,眉如墨画,眼里酿着英气,嘴角微微上扬,又是怎般的风流韵致。

“真是苦恼,小孩子都看我看呆了,那不得叫天下多少女子相思,真是罪过。”

“好不害臊。”我不知我骂的是他还是我自己。

“走吧,去看舞狮。”他将馒头递过来,我触到他的指甲,简直像温玉一般。

到东街的路很长很长,他把我的手捏成拳头,攥在手心。

我不懂为何会如此相信一个陌生人,只觉得他很暖,比正午的阳光还暖。

看舞狮的人很多,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城墙一样密不透风,只望见黑压压的人头。我们多次上前都被人山挤了出来。

“人太多,咱不看了吧。”

我扯他的衣袖要走。

突然一双大手握住我的腰,瞬间我离了地,升过人墙,最后稳稳落到他的肩上。

“这样就可以看了,丫头。”语气散着淡淡温柔。

我心一抽,泪花盈了眼,从没人做到这样,没人肯,没人愿。

锣鼓声响得热烈,却入不了耳,什么舞狮再也看不下去了,眼前都是金色的茫茫一片,隔着琉璃。

良久,舞狮的队伍才开始走远,他将我放下来,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只三寸大的棱角灯,“这个送你,过节的礼物。”

我讪讪地接下,瞥见他的衣袖,上面五个黑色的指印很是醒目,是刚才扯他时留下的。

他将我的抱歉看在眼里,“这一副小乞丐的样子真丑,跟我在一起,丢了我的人怎么办?跟我去洗洗。”

然后径直到了檀河边,拿起一方锦帕,用水沾湿,把我拽到身边轻轻擦我的脸。他的身后是满河的波光。

我看着他的深不见底的双眸又一次陷进去,不觉说出声来

“比李青言还好看。”

“李青言啊,原来你已经有了青梅竹马,可还移情于我,叫他怎么办呢?”

他玩世不恭的样子,拿我打趣。

我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我没有移情于你,而且李青言是我爹。”

他似乎并不对我的回答感到意外,嘴角轻扬,悠闲的说着玩笑话“哎哎,我还说你是个好孩子呢,怎么直呼爹爹姓名。”

“若你是我,也不会叫他爹。”

他默了半刻,

“丫头,如果愿意的话讲讲你的事吧。”

已是深夜,檀河岸,我枕在他的腿上,望天,巨幕上没有一颗星星,人间却是万家通明,灯火辉煌。

“丫头,不要恨,也不要怨,只要好好活。记住,没有一个地方永远是黑的。”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我闭眼,话噎在喉咙,如何也说不出。

“丫头,你叫什么?”

“晏儿。”

“是燕子的燕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不认得。你呢?”

他执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画了两个绝美的字,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两个字我会练了十年,也不知道是我今生唯一会写的名字。

他说“我叫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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