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梦醒(1 / 1)
晚晴雨,酒未醒,好梦初觉。
***
翌日清晨,微雨。
半山上烟雨笼绿柳,屋檐下传来清丽风铃的叮当,细细碎碎和着湿润气流,溜进屋里,叫人鼻间嗅出了冷的味道。
这是否就是……记忆里,雨的味道?
木夏醒来做了一个梦,她不记得梦里有什么,只知醒时无比的伤心,好像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不想去弄明白。
这梦却让她有了一种想回到江户的念头,她自觉也怕是梦糊涂了,或是昨晚喝太多头晕得厉害,恍惚看外头有了光,便趿上木屐,捡一件单薄的羽衣,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在屋里寻了把红色油纸伞,一个人静静的出了门。
庆幸雨不大,她也未穿白袜,水花溅在脚背上,一点一点的凉意倒有了丝调皮味道。这时节已春末夏初,天亮得也早了,她抬头看远山尖上那笼着的一团霞光,便知旭日要东升,稍过了一会,那透过雨雾的光线抵达至视网膜,却异常的朦胧,甚至有着松软的毛茸茸感。
“下雨了。”她喃喃的说,一伸手,接住雨水。
一个人就这样站在雨里站了很久,半截裙子都湿透了也未发现,直到觉得腿上有了冷意,她才动了动步子。
忽然,一个金发男人探下-身钻进她的伞下,满脸不耐烦的拍掉肩上的雨水,用担忧的责怪目光看她,“蠢女人,下雨天的在外面发什么呆!?”
木夏缓缓的转过脸来,双眼空洞无神,明明是在看他这个人,但他明白她眼里没有他。
“把你那张蠢脸给本大爷收回去!”为了掩盖住一时的失落情绪,还是突然的暴躁,他总是这样没好脾气,又凶巴巴的干吼。
木夏只是无聊看地上的水花,突然发现风间是光着脚踩在泥土里,她不禁莞尔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眼里的担忧,害怕她出什么事,害怕她离开的不舍。
她默然蹙眉,片刻后,说,“呐……风间,你还是叫我木夏吧,我和你也认识这么久了。”
她忽然这样说,让他反而有些愣住,喉口涌动了半天,也未吭一声。
不知是那红面油纸伞的掩映,还是远处投来的那一束清晨霞光,这位鬼王反倒把脸颊憋了个红番茄,一时无措的低头,额前垂下的发遮住了他的表情,木夏仰头看他时,只看到了微侧过的半边脸,和嘴唇上模糊的形状——阿夏。
这样的鬼王大人真别扭……木夏长长的叹了口气,把伞递过去,意思让他打伞,腾出自己的手搀住了他的臂弯,淡淡的说了句,回去吧。
从昨晚倒退至三岁智商的木夏,到今早格外安静到对他微笑的木夏,风间千景半天没回过神来,这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于是很久也没有往前走的打算,只是一味的盯住眼前的女人探究的打量。
风间千景,你其实是一个不知不扣的笨蛋吧?
木夏无奈的想,无奈的深吸一口气,把气息都酝酿足了,吐出一大口气,把积郁在心里的不快乐、困惑、烦躁、不安……全都吼了出来。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一点也不好,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喜欢我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招惹我!”
吼到全身力气快用尽,她脱力的蹲下,抱住膝盖,像一只筋疲力尽的飞鸟从天空坠落,坠到一个看不见底的渊,在深渊深处叹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到你……”
风间被她一长串的质问问得莫名奇妙,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哪里好,也从来不需要想。这种事情如果有答案,他绝对是第一个想知道的。这样容貌普通,还死不顺他的心,一身刁蛮脾气的公主,到底哪点好?
风间认为没有一处好,只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很多东西都没有意义。”
昨夜他一晚都没睡好,感到疲惫的是她,而感到烦躁的是他,到底怎样才能将那个人杀死在她心里,然后才能让自己踏踏实实的住进去。
金钱可以吗?权利可以吗?他知道不行,那么问,时间可以吗?
让他一直等下去,等一个没有答案的结果,这不属于他风间千景的作风。对于想要的东西,他不择手段也要拿到,可是这世上……唯独她的心,是他择尽手段也拿不到的东西。
她站在雨声吵杂的清晨里,她站在伞下距他一米不到的眼前,她站在他一伸手就能拥抱的距离里,心却隔他十万八千里。
“我不喜欢你,风间千景,你还要娶我吗?”
“你又在问什么蠢问题?这种的问题你要我回答多少次才满意……我已经说过不管你是谁,你想去哪,我只要你在我的身边……”风间被她逼到抓狂的境界,老天,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他很想很想很想和她一起过这一生啊。
可是,木夏累了。
经过昨天的幡然醒悟,在今晨醒来时感到无比的累,她是真的累了,她说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一个人静下来,一个人生活就好了。
总是动不动就露出要永远离开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就要丢下他一个人,她每一次自杀都让他的心痛到极点——在她眼里,他风间千景就这样不可依赖不可信任不可保护她吗?
雨滴淅沥沥的从红色油纸伞上落下,木夏听着这雨声,看着他灼热又焦急的目光,为何心跳会无声的绵密,为何又不想听见这样扰人的心跳声。
“可是……我并不想待在你身边。你知道吗?”
“……你的话,我可以选择没有听见。”风间转过头看伞外面的雨幕,天地一线凉接,下一个明天她又会在哪?
他忽然害怕,她不在。
而他一早就是明白的,她一开始就没有奢望他的保护,她的清绝一开始就带了冷,那样俏皮的对他卖乖,说着利用的借口,最后她还是会头也不回狠心的离开,不看他一眼,也从未把他看进过眼里。
松本木夏,你总是这样忽视我的心,这次你是要忽视得彻彻底底?风间满目伤怀的看她,怕她一出口就是冰霜般的拒绝,而这一次的拒绝怕是永别了。
该做些什么,可以做点什么,把她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强要不可以,只会让她更恨他,用一切方式求她,换来的不过是她的逃避,这倔强的女人,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应允,说什么都是白搭!
风间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把昨天的承诺翻来覆去的说,说她答应好他的,怎么能反悔。他的话甚至苍白到只能反复说,“昨天你说了好的,你说了的。”他像毫无反抗力的孩子一样,固执又天真的相信她的承诺。
木夏不说话,沉默很久说了声毫无用处的‘对不起’。恳求他能给她一些时间让她静一静,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声语调,都像一把一把的刀子刺进风间的心里,直到她把他最后那一点希望也杀掉,让他连绝望都没有气力,什么都不剩的掏空了在她面前,睁眼魂死。
“那么……我走了。”
木夏不敢再看风间那死寂的眼,即使从前是那样傲然又神气,她飞快的把头一撇,接着头也不回的跑进了雨里。
一把红色纸伞晃悠悠的飘落下来,转了几圈,几点泥泞溅起,溅在了那伞面上一支红梅上。
半晌风间回过神来,拼了命的拔腿就跑,跑到门口时,只看见她那身水色和服模糊在烟雨迷蒙中,像一只白色纸船静静随溪水流走,不带任何悲欢离合的不舍,从容又自得随水流起伏,最后连涟漪也褪去,倒映在青山碧水的一片宁静里。
那便是她的归宿,寻一方净土,岁月静好,闲人勿扰。
终究是放手了……她。走。了。
风间捂住胸口,痛到无力站住脚,只觉一阵晕眩要将自己盖过去,昏天暗地的悲伤。
而她永远都不知道她说‘好’的那一刻,他的心颤得整个胸腔都痛,她不知道风间也会爱一个女人爱到这样痛。
更不知道那天在门前望她许久的男子,不觉脸上一丝凉意,他用手一抹,才知是泪。
鬼也会哭……?
鬼族的王说,不,雨下得太大,弄湿了眼。
***
从鬼王大人府上逃出后,木夏一路上心情轻松了许多,然而这份轻松里夹杂了一份说不清的愧疚感。她认定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是对对方的不负责,即使他会难过。但一想到风间那难过的样子,她的心抽得紧紧的,甚至冒出‘他没事吧’‘他不会有事吧’的猜测,但最后,她还是宁愿做坏人……一个无情的坏女人。
‘娶了她’和‘她毁约’,两者比起来,她情愿自己狠心的毁约,也不要他受她一辈子的霉。
男女之间,要么无情,要么奸-情,在木夏这里,没有中间地带,她选择无情,就是没了后续——两两相忘于天涯。
随自己的心过自己的生活,木夏想当一个医者,开一家医所,过普通人家的生活。(咳,小一卷和总司卷的结局都是这样哦: )
离开那处别致的庭院,远离那座奢华的御所,木夏去了江户的乡野田间,把身上值钱的典当完后,找了处屋舍住下,准备从明天起过粗茶淡饭的生活。
只是她的明天,还是榎子公主的明天,人在哪里出生,就决定了她大半人生的去向。偏偏,她是在御所出生的姑娘。
这是最寻常的一个明天里。
毫无预兆的见到那熟悉的菊花纹样图案时,她手里的木桶噔的掉在地上,砸坏了一株好兰花。
“榎子,别闹了,回去吧。”平淡如水的语气,佑宫径直的牵了她的手,理所当然的要带她走。
木夏无动于衷的任由他牵着,一路上也没有说话,到了御所前望着那扇门看了好久,看得她脊背一阵阵的寒意,她忽然就用力的推开身边的侍从,试图再次逃跑。
她是那样倔强,用不断的逃跑来拒绝榎子公主的身份,只是皇家自有皇家的颜面在,她扫了帝王的面子,帝王自然不许她倔强,颈后一阵闷声的剧痛过后,她一头栽倒在地,最后一丝意识里,看见佑宫哥哥那惊慌的脸孔,似乎还听到了庆子娘娘尖细的嗓音,来人呐,快来人……
她到底又出什么事了……谁可以告诉她,她在哪,有没有离开那鬼地方?
木夏醒来时只看到那高高的屋梁顶上的一横木头,眼皮沉得睁不开,而后一条光线照了进来,她被那光刺得依旧睁不开眼,意识模糊的感觉被人拉起,再然后去了哪她已没了意识……
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中,她恍惚听见她父皇的声音,苍老又低沉的说,榎子啊……你在这个家族出生,你哥哥也在家族出生,血缘关系至死不变的意义就是家族关系的维持,直到你死去那天,你的碑上依然有你家族的名字。是你这一生永远不可逃的东西,不能拒绝,只有服从。
木夏说,不,她不是榎子,她不服,她要离开这里!
“我的孩子,这世界不是你逃就能活下去的,你的家族倒了,你以为,你便能活得轻松自在并长久安逸?你错了。那不过都是暂时的,没有家族支撑的个人,都将早早的消失在这世上。依靠于家族的生存而生活,这就是你的处境,你的人生。”
木夏说,她要为自己活一生,随自己的心,过自己的生活。
“榎子,这世上的人,谁不是为了谁活而出生到现在。所谓为自己而活,只是一句挣扎的努力罢了。”
罢了……真这样罢了?木夏摇头,绝对不向命运屈服,绝对不要。
“傻孩子,你的命运是你走出来的,向命运屈服不过是向自己屈服不屈服的问题。父皇想告诉你的是,你的命运里遇到了你哥哥……人一旦出生就是为受制亲情而活,你母亲生你,你与母亲结缘,你母亲与我,我有睦仁,你与睦仁……你无能为力的改变与他相遇。你的婚姻将成为你哥哥宏伟蓝图的一部分,木夏,你屈服的不是家族,是你骨子里流淌着的血脉亲情。”
孝明天皇的话,木夏不明白,为何这与她的哥哥有了关系,她对政治从来不敢兴趣,只是因为某人是某个组里的,她才有所关注。而就在她逃出御所后,朝中大臣极具恐危,尤其是激进倒幕势力,对于丧失鬼族协助的恐慌已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他们甚至对睦仁恐吓并试图大量研制变若水,创造出更强的武器以打倒幕府……
“所以……牺牲我的婚姻,哥哥也是同意的?”
木夏最后的一次发问没有得到回答,稀薄的意识再次被强大的黑暗带到无法思考的空间里,唯一能窥探到的是最后一抹光消失,只剩她挣扎至绝望……
四周再次陷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日子也分不清黑夜白昼更替几回,这又是哪年哪月的光景,她又是哪家哪户不安分的大小姐。
等到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依稀有了热度时,木夏睁开眼,发现自己穿了一身纯白纱裙,轻飘飘的质地是她从未见过的布料,她好奇的来回摸了摸,有些冰凉又柔软的触感,像是穿了一袭薄雪在身上,微凉的雪花,未消融。
她试着从卧榻上起身,看见眼前一张落地镜里的自己,她一下子就懵了。
镜子里的她穿着那身白纱裙,美得不像是木夏,像是另一个人,低眉婉转,身姿优美,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丽女子,她一动,女子也跟着一动。
天哪,这是我吗?
木夏惊讶得无法吱声,从前听起松本医生说西洋教义里曾有名为‘天堂’的说法,是人死后要去的极乐世界。猜测也许是去了那,发现盘起的头发上同样也有白纱后,又想这是不是‘天堂’的装扮?她怕是被禁食禁得饿死了,也可能是伤心过度死了,还有就是被憋在屋里憋死了……
死了真好呐。木夏一个人轻笑了起来。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的父亲大人——孝明天皇身穿一件挺拔的黑色西服出现在她面前,右手臂提起,像极一位年老的绅士那样邀请女士的共舞。
他说,我亲爱的女儿,一同走完这最后的几步吧。
她愣了一愣,还是把手搭上了父亲的臂弯,抬脚迈出了门,从门外溢出来的除了阳光,是扑鼻的玫瑰花香味。走在处处是白色玫瑰装点的道路上,她感觉这样的‘天堂’还不赖。
只是为何父亲也在这,也换了一套不曾见过的装束。她疑惑着,跟了父亲走到一处转角,似乎能听见转角那边的盛世喧哗。
但就在迈步的一瞬间,眼角突然窜出了一个白色影子,再然后,她直直的见佑宫对他的生父挥出了一拳……
“别出声。”在嘴上比出噤声的动作,佑宫准确的抓住她的手,一意孤行的带她离开了这场本属于榎子公主和风间少爷的婚礼。
“跟我走,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