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逃婚(1 / 1)
子所欲,为伊人,一念情碎。
***
应庆二年,春。
京都城郊外,绿水潺潺流过石桥,石子路上一辆英式古典设计的马车驶过,桥下的红色金鱼鱼尾摆动着水波,聚了又散了。
路上碎石砾在转动的车轮下不断碾出单调的杂声,和着头顶上曲折的鸟儿吱啾,闹了一路。
木夏的心情也是这样闹闹的,穿着婚纱的她感受不到任何结婚的喜气热闹,而是明明感到一场大雨将至,却见那天要下不下的闹气。
第二回合的放某人鸽子,感觉并非良好,木夏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和谁闹脾气。
等她意识过来,刚才并非去了天堂,而是西洋式的婚礼。而她,是婚礼的主角——新娘。
那么,佑宫偷偷的把她带走便是传说中的……不讲信用木有节操完全就是耍人的逃婚行径。这事他不仅干了,而且还在他亲爹面前把一个大活人带走了。松本佑宫你……真不简单!
相比可以称作是大义灭亲的举动,木夏宁愿认为这是他哥哥的恶作剧,像他小时候那样总一脸恶笑的欺负她,顽皮,不懂事。她以为他只是‘欺负妹妹’的恶趣味,把作为哥哥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很久以后的后来,她懂了。世界上专门有一种男生,喜欢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
“呐……还在想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被佑宫的话打断了思绪,木夏摇摇头,依旧想不起来被软禁的半个月是怎样渡过的。
“罢了,既然是些不好的记忆,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声音顿了顿,佑宫显得有些恼怒,却不失冷静的安慰她,“哥哥已替你教训了那老头子,以后他也没有机会敢那样对你。即使是为了整个家族,我也不能原谅他在那半月内所做的一切。”
老头子……?那可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啊!木夏心中恶寒,不过意识到她在佑宫心中比父皇高一阶的事实后,心情很舒畅。
而坐在对面的佑宫,依了某老头‘开化’政策下选了一套白色洋装,里面搭一件金色绣边马甲加白衬衣,单排纽扣细细的排齐,本是端正的黑色领结因一时的烦躁,被他扯歪掉耷拉在领口处,即使没有从前那严谨的精致感,这样头发微乱,衣衫不整的睦仁殿下,有了份优雅的不羁。
车窗外的风不时吹起木夏的白纱,偶尔遮住人的视线,她正想拨开那层纱,嘶的一声,佑宫扯掉了那碍事的白纱,木夏探头去看时,白纱已被风曲曲折折的吹到马车外的空中,她那一头青丝便如瀑布般落了下来。
而后他掬起一把捏在手心,放在唇间吻了吻,这样亲昵的动作木夏总觉得哪里不适,但又没有可以称得上要说出口的拒绝动机,于是也就沉默的放任佑宫这样抚摸她的秀发。
而他,是极爱她的发。
两人自小在一张床上睡觉时,他的小手总是拿着她的头发把玩,有时女孩背对着他睡过去了,完全不知他的唇已贴上了她背上的发丝,因为松本佑宫执着的相信,他的妹妹发间藏有樱花瓣,是这世界上最纯净的一朵樱花,婷婷绽放在初春的早阳里。
“榎子……介意哥哥借你肩膀睡一下吗?因为今天的事,这几天有些失眠……”他轻咳了一声,脸颊莫名的升温后,很快挪走了视线,看窗外的风景简简单单的倒退。
“笨尼桑,带我逃婚也用得着失眠不睡觉?”木夏听着他那话不觉好笑,心想他哥哥向来处事利落干脆,对这等逃跑小计,绝对是轻车熟路,哪用得上要动辄失眠的气力去办这样一件小事。
有些事,在他眼里不只是一件小事。有些话,在她听来,总成了一些寻常的话。
木夏一味的断定,她的哥哥才不是那么自私的人,最后还是带着她华丽丽的逃婚。
可是……她成了一个自私的人。这样做,毁了他哥哥大好事业蓝图啊。
应庆二年的乱世幕末,朝廷与幕府间的两方争斗,要么赢,要么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朝廷失了鬼族的力量会不会就此实力削弱,若是输了……她是不是成了罪人。木夏不敢去想,一想就是怕,还没等佑宫靠上她肩膀,她倒是扑进了他怀里,抓住他的手臂一刻也不敢放手。
声音细弱的埋在他的白色衣衫间,“哥……谢谢你,在我身边。”
原本呼吸均匀的胸脯有了一些起伏,佑宫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傻瓜,只要有我在,你不要怕。”
木夏抬了头,撑着眼睛看他好一会儿,两排睫毛眨了眨,“哥,你的领带歪了……”说着伸手帮他弄妥帖。
佑宫低眉淡笑,揉揉她的头发,劝她先睡会,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木夏点点头,一切都听她哥哥的安排,她想,依睦仁殿下的风格,一定是去那山清水秀之处,没事放个烟花也不怕引起树林大火的安全之地。哥哥办事滴水不漏,这几天躲过父皇的搜查,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去认个错道个歉,哥哥还是继续做他的睦仁殿下,她……至少不用嫁给风间那鬼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佑宫带她这一逃,便是逃出了他睦仁殿下的一生,从此不回头。
快到晌午时分,木夏下了马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海洋时,她诧异的问,“哥,我们去哪?坐船去哪?”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站在甲板上的男子回头对她报以安心的笑,眼中的眸光映了脚下那流动的蓝色水波,静静的藏着神秘色泽。
但不知为何,被这样的眼神所注目的木夏,心中竟忐忑起来,她是好奇的,亦是缺乏安全感的,她偏要一问个究竟,否则坚决不和佑宫走,她甚至像个小女孩耍起性子,一屁股坐在码头的石凳上,也不管她那身某人从兰洋外运了好几天才送达的金贵婚纱。
“榎子,别耽误时间,快过来。”
“你先说,我们去哪!”
木夏不肯走,佑宫只好走过去试图牵起她的手,她对她这套性子了如指掌,丝毫不能引起他要改变原有计划的主意。
“不要!”木夏甩开他的手,态度坚决,“你不告诉我去哪,我就不去!”
“等你上了船,哥哥再告诉你,好吗?”耐住性子,放缓语气,让高傲的殿下这样哄人,他想庆子若看见了肯定要笑话她这个儿子也有今天。
望着远方的碧水蓝天,他想起那晚庆子的话:你其实不了解榎子,如果你想带她走,她绝对不会跟你走。
佑宫想说,其实庆子你不了解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也有求人的一天。
“榎子。就这一次,求你相信尼桑,好吗?”目光切切的望这她,是她从未见过的卑微姿态。从他出生那一刻起,睦仁殿下就没求过人,这种放低姿态的话他却说得极认真,好像练习过了几百遍一样。
木夏大概是看不惯那个殿堂中对人冷眉傲然的殿下要这样低声下气,她说,哥你别这样。
便换做她牵了他的手,登上了甲板。每踩下一步,木板上一声吱呀,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那场大雪,双脚陷在雪里深深浅浅的,随了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恍然回头看身后的佑宫,仿佛能看到七岁的他,衣衫单薄的站在雪里,手里提了一只暖黄色的灯笼,风冷冷的灌进男孩的衣领里,他吸吸鼻子,把脖子缩得紧紧的。
那年佑宫哥哥做了一件错事,他把她养的小兔子放走了,木夏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大半夜的他又跑出去寻那只兔子,她找到他时,发现他正坐在一堆火前,望着那火苗发呆,窜动的火光映在男孩那发亮的瞳孔里,现在想来心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
她一时好奇就问,“哥,你还记得七岁那年你放了我的小兔吗?”
“不记得。”他抿了唇,眉头自不然的皱起,又追问一句,“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没什么。”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兔子……那么,去了美国后,我会给你养一屋子。”
“美,美国!?”
不知是某件事在心里作祟,还是一时的疏忽,佑宫不经意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地,等他意识到失误时,抬头看见了木夏那一对纯净的眸子里,映出了他自己徒然心虚的模样。
“……去美国?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人?”
海风吹乱了头发,海鸥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一线而过,木夏的心情像是抛到了广阔无垠的大海中,随着海浪荡得起起伏伏。
答案来得太突然,或者说,这个答案太意外,木夏想他们逃跑大抵不过去江户,去冲绳,去北海道,从未想到会去大洋彼岸的国家,那么遥远。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还会回来么?”木夏拉着佑宫的手,目光紧紧的。
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要问是否回来的问题,但心底某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去,不回了。
然而佑宫不理会她的发问,他是那样渴望能带她离开这里,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甚至不惜弄伤她。
“哥!你抓疼我了……”即使木夏喊叫,他任一意孤行的把她拽进船舱内,关上门,面对她的质问,一脸凝重不语。
佑宫发现,他的占有欲,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
当年那只小白兔并没有被放生,真相是他杀了那只兔子丢到荒野里,又怕木夏发现,半夜出去把那只兔子烧成了灰。他从来不讨厌兔子,他只是讨厌在木夏五岁的童年里,除了他这位哥哥唯一的玩伴外,多了一只兔子。
他讨厌自己的妹妹与除他以外的东西接触得过于亲密,这在他看来,有种比她对他生气还要可怕的不安,他只许她是他一个人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走进她心里,包括……那只兔子。
现在的他和七岁那年的他没有任何改变,即使面对木夏会愧疚,也不愿她离开自己半步。“你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望着这样冷漠无常的哥哥,木夏隐隐察觉到哪不对劲,但比起自己的处境问题,她显然更关心佑宫的去处,她问,那你呢,你去美国后不回来了?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我说过,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可以了。”眉目间总是处事不惊的淡然,睦仁殿下的态度从来只教人感到只有服从的事可以做,其他的一概无须问。
“可我是你的妹妹,难道没有权利知道你要去哪?”木夏牢牢的盯住佑宫的双眼,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打算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对不对?不然你到现在才肯告诉我!”
“……”
“哥……你不要父皇了,还有庆子娘娘……更重要的,这个国家……你,不要了!?”
她问的斩钉截铁,目光尖锐如刀锋,笔直的横在他心间上,拷问他的内心——你为了我,什么都不要!?
“我……有你就够了。”
男子的眼里渐次闪烁着光芒,低头吹了一口茶汤,那雾气便绕了他满目沧桑。这淡淡的一句话,如他手里的那杯茶汤,清润色泽,入口芬芳。
佑宫放下手里的茶,说,喝些茶解渴,再睡个好觉,醒来就是新的世界了。
即使下一刻世界末日,睦仁殿下依然是坐于茶几前品茶,或下棋,或画画,或写诗……高雅到一种淡定的境界,好似世界泯灭亦不过眨眼间的事。闭上眼,睁开眼——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都不是事。
木夏好无奈,也无法不为她的哥哥操心,堂堂一个殿下抛弃大好前程不要,带了妹妹逃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撒……不尝尝你哥哥亲自为你煮的好茶?”
依旧是薄唇边带了点浅笑,俊眉舒展了青山婉约,睦仁殿下一派闲适的品茶模样,让木夏都错以为是看到每年初春新绿下,茶会上那位月白衫的男子的何等优雅。即使身处这简陋船舱里,丝毫不觉损了他一丁点贵族气质,她想佑宫哥哥就应该是这样子,跑到外面和她一起疯,那成什么样子啊!破坏形象,摧毁气质,简直无法直视。
佑宫倒没有半点偷溜出门的疑虑情绪,一切都在他精确的计划与安排中,无忧无虑是他惯有风格,除了这会他着急的想让木夏喝下手中的这杯茶。
盯着那壶茶,木夏却莫名想起风间曾叮嘱过她的一句话,当时她不过是当他玩笑话,此刻她望着茶里倒影出佑宫幽幽的影子,没由来的后退一小步。
风间说,以后你哥给你闻什么吃什么,都给本大爷塞住你那笨鼻子蠢嘴巴。
这次她鬼使神差的捂住嘴,摇头说,不喝。
佑宫一愣,笑了笑,搁下茶杯,起身走近她说先把这身丑裙子给脱了,他给她准备了更好看的裙子。
“不,不用了,我穿这身很好。”木夏像是条件反射式的连连后退,直到退至墙边,她认真的想了片刻,没有退路是她木夏,佑宫哥哥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到这地步。于是她鼓起勇气的劝他还是回去,“别管我了,你还有奏折要批,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不能这样,也别这样,带着我偷溜去美国,哥哥的前程不可以这样……”
木夏说得这些并不顺耳,佑宫也耐心听,目光总是柔和又坚定的看她,在离她一步之遥,佑宫停下,绅士般优雅的伸手说,“抱歉,回不去了榎子,以后就让哥哥牵着你一起走。”
木夏懵然怔住,半天不说话,她在想她到底是给松本佑宫下了什么药,竟让他肯为自己牺牲自己的天皇宝座。天哪……她这哪里是逃婚,根本就是拐了哥哥,毁了他一生的前程,她是很早就知道,父皇是许了佑宫未来天皇的诺的。
可是这未来的天皇的未来,都被她松本木夏给活生生的毁了。毁了她自己的人生不够,还要把哥哥的一并搞砸,木夏啊木夏,这次你害人不浅啊。
“不,不行,我不答应。”她摇头,不停的摇头。
“不答应什么?”佑宫调整了一下手的姿势,也缓了胸间的那丝呼吸,“不答应和哥哥一起?”
“不是……”木夏摇头,复又点头,“是,不和你一起,我们本来就不应该一起。”
像是找到了所有命运枷锁的开关一样,木夏在这一刻大彻大悟,原来她于他,本来就不该遇见的。五岁那年分开就是最好的,这样我遇不见你,也不会成为榎子公主,我好好做我的松本木夏,你好好做你的睦仁殿下,就当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彼此都不干预着谁的生活,这样不是很好吗?
“所以你是说,那天……你宁愿没有遇见我?”说出这句话,佑宫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漫长十年的路程,垂着双眼,累到无法说出口,更无法理解她刚刚那话竟然说得出口。
“……想起来也快十年了……已习惯想你到睡着,可是一想到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否安好,是否吃饱穿暖……”他伸手捧起木夏的脸蛋,黑眸冷寂无光。
“会反复的猜想,很怕你被谁欺负,你总是那么笨,总是不知道要怎么保护自己……”他一点一点的说着,缓缓靠近木夏的脸,直至他的胸膛都快贴到她的身体上,完全压倒性的让她弱小身躯缩在他的影子里。“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再也睡不着,会清醒的记得那天的大火,把泪都烧干了……还以为见到你时不会哭,结果……”
“而你……我亲爱的妹妹。”佑宫的眉头皱紧,声调在一瞬间陡然升高,“你在说什么蠢话!后悔你是我的妹妹!?”
男人的咆哮震如海潮般撞击在冰凉的墙壁上,那浪潮声如此巨大,木夏几乎能眼睁睁看着它朝自己没过来,然后淹进那潮水中,浑身湿漉至狼狈不堪,好难受……
难受得想哭,悲凉的哭……这无法抗拒的相遇究竟是谁的错。
木夏此刻终于明白那天父皇的话,她屈服的不是自己,而是骨子里流淌的血脉亲情。
仰头深吸一气,泪水流过下巴至颈项,揪住白色婚纱的女子发出绝望的声音,“哥……我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呆怔的他一言不发,眼眶深陷下去,孤零零的一对眸子藏在里面,被咸咸的海风吹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