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风间(1 / 1)
时雨亭,花常开,岁岁静美。
***
晴空总是无云,清风摇晃了风铃,静寂的庭院飘着一缕浅香。
素色和服的女子侧卧于檐下竹塌上,手中的书咯噔一下落地,书页便随了风铃声哗哗的翻动……
偷得浮生半日闲,即使外面历史风起云涌在变换,这位公家的公主睡得异常安然。
而最近对于木夏动不动就睡着已经习惯的某位大爷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想来也是一活蹦乱跳的兔子,现在却被那毒香炉熏成一条死鱼干,干巴巴的晒在他宝贝竹塌上,还顺了他的香枕。
松本木夏,本大爷是不是把你宠得太过分……?
立于竹塌前的鬼王大人,照从前的性子早一脚把她踹醒,现在他眼里少了傲慢,添了一丝温怒的宠溺,这在府上所有人看来都是一件怪事,从未见过这样的风间少爷,温柔的不像话。
只不过这份温柔让万千女人都无福消受,只专属某位姑娘一人,而已。
这位姑娘睡觉极不老实,那竹榻再大也阻止不了她翻滚几圈后掉下去,还好某位鬼王大人格外耐了性子搭一只手扶住,可这位姑娘什么时候是省油的灯,干脆抱住风间的手当枕头,睡得正香时还拿小脸蹭蹭,俨然一只娇养的猫。
另一侧的他望她许久,终究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秀发。青山眉黛,眼波流转,缓缓的柔光漫过她的容颜,忽然就有些舍不得,舍不得她有天不在自己的身边了。
以夫妻名义绑了她在身边,她却不要;把她强要了禁锢在身边,他也不忍。
到底怎么办才好。风间一想到这个问题不禁伤神,看碧色天边白云搁浅,时光无声的走过,文艺气息的许愿不符合他霸气鬼王的作风,然爱上一个人后,很多东西在改变,这样期冀时光静止在这一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爱上了女人的男人。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葱白的指尖点在女子的唇上,指腹摩挲着唇的热度,温热蔓延了细碎的花朵,绕过他指间开出嫣美的花容,馨香袭人。
“嗷——”
吃痛的一声来自被小猫袭击的鬼王,尊贵的鬼王大人毁形象的捂住手干瞪她,“你敢咬我!”
“谁叫你不老实!”木夏没好脸色的骂,大色狼!又趁人睡觉干坏事!
反正在她眼里,他的人品道德全都打上了坏蛋的标签,想改变成正人君子的形象,这辈子免了。风间难得有些懊恼,都还没亲下去,这要是亲下去了,他怕是又要被她鄙视到地底下,从此别想出来见她,见一次都是活生生的无视。
没地位,没气场,没尊严。
远远看着这样被奚落的三没少爷,府里的惠里奶奶和一群丫鬟们的小心肝都疼了,不带这样瞧不上人还冷落人的,这个半鬼公主又算什么东西!
这些不平的抱怨,木夏也不是不知道,她想既然讨厌她,那干脆赶她走好了,干脆别提什么亲。她本就打算买处良田美宅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不当公主也不做半鬼,就做一个普通的医者,给人看病,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反正……从头到尾,只是自己一个人而已。
木夏一想到这些,就垂了眼,默默不说话,抱住双膝像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起来——是婴儿在母体里最原始的保护自己的姿态。
来府上也住了一些时日,每次看到她这样,风间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生疼,他不知她在御所里经历了什么,皇家是非他自小便习以为常,可她不一样,她是自由的鸟,飞过万里晴空,最后被一只笼子束缚,这比死还痛苦。
更何况被人用迷魂香软禁,知晓事实的她当时也未见伤心,风间还以为她对皇室里这点手段有了觉悟,只是有天他半夜里放心不下想看她是否又踢了被子,在门外听到一阵细弱的却强忍着出声的痛哭时,他的心忽然就抽痛了。
明明就是一个爱哭的人,坚强是装给谁看……
推了门,径直走到她身边,不准她反抗说不要,风间就是霸道的将她抱紧,直到她没了哭声,安心睡去后,他偷偷的轻吻她双眼的泪痕,即使第二天早上鬼王大人的脸上多了几道猫爪印。
有够狼狈的伤颜面啊……不知火看着在厅堂议事的风间千景就想笑,遭了某人骇人的目光后才有所收敛,在心里还是对某位姑娘竖起了大拇指——姑奶奶您真下得了手!
木夏说,她又什么不敢的,反正人生都被她搞砸了,还有什么不能砸的。昨天失手砸坏了鬼心爱的瓷器,前天砸了鬼送的一块好玉,她就是一个破坏王,成天不消停的要树立恶婆娘的形象。
这回她搬弄完头上的簪花,绕了鬓角碎发颐指气使的念叨,饿了饿了饿了饿了,要吃鱼要吃鱼。
“惠里……”
每逢此时,风间便唤来惠里管家,给做条鱼,给添张椅子,给加些衣衫……只要是木夏开口,就没有不能实现的。
惠里无奈的应声,再看榻上那趾高气扬的女子,细想三年前她不过是有些淘气的可爱,现如今成了公主就养成刁钻性子,这样也太不像话,少爷真是宠她宠到无法无天了!
真是个刁蛮的公主殿下呢。惠里嘴上不说,心里怨了怨,撩起厨房蓝布门帘,刚抬脚进门就嘱咐吉田师傅杀条活鱼时,身后却冷不丁的冒了一句‘鱼汤要好’,这不经意的高傲口吻,的确是鬼王的命令风格,只是风间少爷也会来厨房!?
惠里转身后一时没反应过来眼前正是穿得雅致又生得英俊的少爷,吓得老人家忙跪下,哎呀呀,这里可不是少爷来的地方,这要是族里的长老知道了,怪罪下来是她惠里没把少爷伺候好呢。
“让开!”
凌然一声,风间半点儿也未没踩周围人惊诧的神情,泰然自若的拎了鱼扔锅里,盖上锅盖,转头问吉田师傅,“调料在哪?”
“在……在……在这。”吉田师傅揣着吓坏的小心脏,哆哆嗦嗦的把那罐盐呈到风间面前,目睹完这位少爷一脸淡然的倒完一罐盐,吉田生生咽下一口水,欲言又止。
就连惠里也忍不住抽嘴角,有些忏悔当初不该那么对木夏小姐,所有人都羡慕她一人得宠,可这其中真相也只有冷暖自知。
最后端上那碗鱼汤到木夏跟前,惠里还是违了某位少爷的旨意,轻声提了句,这鱼是少爷做的。
“你做的?”
木夏抬头挑眉,见鬼王大人那张脸风云不惊,她便狐疑的夹了一小块放嘴里,差点当场吐晕,最后剩下半口气死活也要砸掉那碗鱼汤,突然手腕被一道力量阻止,木夏发现风间眼中的怒色,瞬间意识到睡觉时的贞操问题,还是放下了。
“本大爷头次亲自下厨,你不是应该说声感谢?嗯?”笃定的口吻绝不是霸道的要求,风间少爷自持的骄傲从来都是这样理所当然。
谢你大爷的!木夏啪的一声把门关上,送他一鼻子灰。
沮丧感这种情绪大概是有生以来的初次,风间站在门外愣了一会,神思断断续续的定格在她张嘴的那一刻,对于第一次下厨的满足欣喜感,他很错愕。
但他很快又收起那份愕然,转而一副大爷舍我其谁的倨傲态度把责任丢向惠里,“以后等她吃完再提谁做的……惠里你是明白人。”
“都怪惠里没有烧好菜,让木夏小姐生气了。”惠里面有难色的接受了这份要求,她练就多年的厨艺好名声怕是从此毁了。
然而毁了不止惠里的名声,木夏被毁得断肠人在天涯,魂飘八方的寻觅食物。好不容易等来了白粥,她盯着勺里的不明物体,抬眼对上风间期许的温柔目光,她欲哭无泪,风间千景你倒是凶我骂我,也别做这死难吃的东西害我啊。
终于……有天木夏熬不住打算偷溜出去觅食,而这间府邸是风间选的一处隐秘地方,于青山绿水间的庭院修得格外秀美,如女子发髻上那藏匿的簪花一般,精细又别致。她绕了好些路也没走到京都闹市区,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选了套男装出门,未料半路上遇见了惠里奶奶。
“木夏小姐,这是想去哪?”惠里眯眼笑起来,皱纹细细的。
木夏刚想编出什么借口来忽悠这老人,还没等她开口,被惠里拉过手说,走!惠里带你去吃点好吃的,京都有家饭馆做得清淡适宜又可口。
“……”木夏只差泪流满面。
***
京都的闹市不比木夏刚来那会热闹,三年前禁门之变的大火痕迹似乎还能从路人惶惶的眼神里读出来,小贩们的叫卖声里少了从前悠扬的闲适,多了一份谋生的艰难。
这一年,应庆二年,春。
樱花依旧落满了街道,又是一年春好,女儿节。
待在御所里久了,木夏都快忘了原来京都的样子。三年后再看京都,在历史的涡轮里它的恬静少女气质已然褪去,沧桑过后的沉淀是洗练铅华,还是颓废靡然。
木夏不知,她只知不要战乱与杀戮,不要……流血。
看着樱花从指间飞过的一线浮光,她期许某人能在这乱世间安好,哪怕此生都不见。
忽然那浮光中多了点浅葱色,一点一点的汇聚在长街尽头,明知是异路两相忘的人,她还是迈开步子跑过去,如一叶匆忙的蝴蝶飞到那浅葱色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玄墨一色的人。
一君,你在哪?
木夏怔怔的站了许久,隔了三年的如水光阴,看见那片葱绿色时,眼眶还是止不住的湿润,她努力眨眨眼,咬了下唇,对惠里笑笑,“没什么……认错人了而已。”
惠里陪在一旁看她失落的模样,想起那年的花火大会,问及木夏是否有了心上人,女孩羞涩的眼神明眼人一看就知。惠里也明白她家的少爷是晚了一步,没想到三年过去了,那人还住在她心里。
“走吧。小姐饿坏身子可不好呐。”
惠里劝慰着木夏先去吃顿饱饭,这几天也难为这姑娘了,半夜见她跑厨房寻东西,寻到一点果子都当宝贝啃。
“其实……少爷是想……”想照顾好你。这话惠里到嘴边一阵心虚。这世上哪有人照顾自己心爱的女人照顾到像极恶鬼投胎。她望着木夏消灭掉第四碗饭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少爷您实在不具备家庭妇男的气质与天赋,省省吧。惠里的心声大抵如此。
“哟嘎达~~终于吃饱了。”
木夏双手恭敬的放下空饭碗和筷子,感慨生命有饭即美好。
然而未想她出门这一趟觅食撞上了某殿下派的搜查侍卫们。她和惠里正打算下楼时,只见楼下几位公家装束的侍卫跟老板打听画像上的女子模样,老板摇头说没见过,这时侍卫们不慌不忙的拿出第二张男版木夏时,作为本人的她连忙退回至二楼上,心想这一定是她那哥哥干的好事!
该来找她的总要来。
未过半盏茶功夫,楼梯口传来一串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木夏慌忙倒了酱油往脸上抹,只不过对方可是她哥哥,她那点小把戏在他眼里都是耍性子。睦仁殿下特意送了几只爱犬给搜查队伍们,木夏就算是换了张脸,也改变不了与生俱来的味道。
“公主殿下,请回去吧。”侍卫们的态度还算礼貌,看来并非要绑了她带走。
木夏没有应话,只看了一眼这满屋子向她下跪的人,她笑自己是高兴得太早了,太早寄予自己美好的人生,可惜……木偶公主的人生能好到哪里去……她转身看窗外那四角的天空,和她一个人待在御所里看到的一样,都是方方的,小小的,好像她的世界只有这么大了。
如果此生都要这样过的话,那不如重新来过一次吧。
木夏快步跑向窗前,一声不响的双手撑过窗沿,一个纵身跃起,她跳进了那四角天空,下一刻,收获一个更大的天空,饱满了一整个天空的阳光沐浴下来,温暖得不想睁眼,只听到风呼呼的鼓胀在耳边,她想,樱花瓣是否也曾调皮的躲进发梢里……
下一个人生又会是怎样?
原以为一切结束于落地刹那的痛后,新的开始会到来,木夏满怀期待的睁开眼,看到的还是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她想问,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怎么哪哪都有风间千景?
“该死的!老子要被你吓死了!” 风间气得浑身都在颤抖,绯红的双眼里盛满了怒意,“蠢女人!你在我面前死一次不够,还想死两次,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生气,是木夏这辈子从来没见他这样没了理智的对她大吼大叫。
“老子不准你死!不准你死!你听到了没有!”他双臂紧紧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肩窝里失控的咆哮,“你不能死!”
声音震得木夏的心脏都在发抖,她想捂住耳朵不再听下去,却发现自己被他抱得死紧,一下都动弹不得。
“你听好了,老子不管你是木夏,还是榎子,还是谁,你是我的人,只有我准你死!!!”
他发疯似的露出猩红的目光,整颗心乱如麻的急到心痛,这该死的笨蛋,到底要怎样才让他安心!他除了没命的抱住她,不松手,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让她好好的。
双手用力的揪住她的秀发,又生怕弄碎她般的轻柔抚摸,风间放缓了呼吸,在她耳边低语,
别死,活下去。
喂,木夏?
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好不好?
不会哄人的风间少爷试着这样哄人,生硬又笨拙的咬了字眼,却气息不足的一顿一顿。
木夏被骂得有些愧疚还是不习惯风间这突如其来的柔情,她缩下脖子,垂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是做错事的小孩,闭上嘴巴不说话。
在这安静的片刻,耳边传来男人胸口处急促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撞击着她的耳膜,像儿时夏祭那时太鼓声,她好奇的躲在红色大圆鼓下,像是听到了来自远古洪荒般的大地震动声,小小的她却被吓得目瞪口呆。
咚——
咚——
咚——
猛的一下撞击,木夏抖索着身子忽地回过神,双目发直的看着风间,看他英俊的鼻梁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她想找出帕子给他擦擦,却被对方的手帕快一步给遮了眼。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三年前那个不带手帕的男人,现在为了谁,把手帕待在身上。
我爱的女人……是个爱哭鬼呐。
风间抿了唇,若有若无的笑意蔓延在唇边,从帕子后面传来了他低沉又柔和的嗓音。
“怎么又把脸弄脏了,你用脸吃饭?嘁……蠢女人。”自言自语的,又自顾自的轻笑出声。
这一句话木夏听着鼻子一时竟有些酸,什么东西哽咽在喉口处,心里那句话还是没说出口。风间你啊……求你别对我这么好……
细宁的清风吹了那一树樱花,粉色旖旎,樱花落雨。
两人紧搂在樱花树下本是无限美好的画面,但木夏那身男装的缘故,旁人略过的目光多少有些诡异。
惠里不禁轻轻咳了几声,示意那边的侍卫们,少爷你也别当人家是瞎子。
若说这群侍卫是佑宫培养的精兵,惠里在与其交手过程中就察觉到,虽是人类却不逊于鬼族的力道和速度,这其中定有蹊跷。但眼下情况,是保护木夏小姐回少爷这边,还是应了那殿下的意思,先让她回御所。惠里向风间请示,而这位鬼王大人不打算给那位殿下面子。
前些日子那一刀的痛,他还是记得的。
“风间少爷不想放人,那就别怪属下谨遵殿下之命,抢!”
为首的队长一声令下,其余的侍卫作势要进攻,一场战斗不可避免。而此处正是京都的下京地区,归京都守护职们管辖,也就是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壬生狼!
引起那群穿着浅葱色羽织服的男人们的注意,似乎都没好下场。
“阿拉阿拉,几天没动筋骨,好刀都要生绣啦~~~”
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一把菊一文字则宗扛于背,两手耷拉在刀柄上,男子一副痞气十足的样子扫了眼这群闹事的人,懒洋洋的伸了个腰,翠色的眸子倏地一道清光幽冷。
“我说……拿你们磨磨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