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神社(1 / 1)
诚若念,遂君愿,此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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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好像突然就到了,无声无息的。
风吹过,秸杆绳索上白色“之”字纸带晃了晃,木夏站在鸟居处,将贴在脸上的发丝拨开,转身。
就当做,没有遇见好了。
最狼狈时遇见,还不如不要见。
木夏满腹伤心的要离开,迎面走来一位老婆婆叫住她,“姑娘,既然来了,为何不去参拜?”
“身上有点脏……”木夏解释着原因,那位老人便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神社的净身泉水附近,拿长柄木勺舀了清水,示意她洗把脸。
看着水中的自己,木夏一时以为自己是鬼,女孩邋遢成这样,怪吓人的。
老人为她理了下微乱的发丝,笑容慈祥的说,“女孩啊,要做好准备,谁知道在人生中的哪一刻,真爱会来临呢……”
真,真爱。木夏抖了抖,又无奈的笑起来,每一次都是这般狼狈,狼狈不堪时遇见他,这样的缘分,无从准备。
“啊,是斋藤先生。”老人侧了身要和谁打招呼,木夏想落荒而逃,却好像冥冥之中,听到一个极其清醇的声音。
“森山小姐。”
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木夏鼻子一酸,好想大哭一场。
“他叫的是你吗,孩子?”
老人的话低徊在耳边,木夏的心突突的跳着,好象有扇门打开了,有东西游出来。
原来,还是想他了。
因着这份思念,木夏无力的转身,看见他就站在樱花树下,用温柔的眼神,透过细碎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微笑着看着自己……
“おはよう(早上好)。”
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斋藤走至她跟前,淡淡的说,“你瘦了。”
木夏心中一酸,颤颤的滑落一大滴眼泪,想微笑,却忍不住涌出更多的泪水,没气质没形象的大哭了。
“森山小姐,你怎么了?”斋藤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安慰女孩的事,他最不擅长,嘴上翻来覆去也就三字,不要哭。
“别叫我森山小姐,我现在这样子像吗?”木夏抹着泪水,撇过头。
“森……,木,木夏小姐。”斋藤微微红了脸,淡紫色发梢垂下来遮住眼睛,努力不去看木夏。
“不是什么大小姐,我从森山家逃出来了。”
“诶?这怎么行?”
斋藤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掏出手帕,动作笨拙的为她擦着眼泪。
擦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声不吭的从兜里掏一块东西,别过脸,放在木夏手里。
木夏一愣,盯着手里的糖果,睫毛扑朔几下,他这是把自己当小孩哄么?
“我听总司说,女孩子喜欢甜的东西,这个是巡逻时,有小孩给我的。”斋藤垂下睫羽,低头说,“我不像总司那样,会讨女孩欢心,我想,这样你不会哭了。”
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十字以上的话,木夏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目光水水的,像纯洁的小羊,他真是意外的很单纯呢……
泪水还挂在脸上,木夏的眼睛弯成新月,“谢谢,让你看见我这样,真失败。”
“……”
心中走过万重山水,嘴上却噤了声,斋藤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
木夏找了石凳坐下,忽然一两片樱花花瓣切过自己的视线里,她错愕感慨着,“这个时候,还有樱花啊。”
“大概是最后一株樱花了……”
斋藤凝眸静望着那凋零的花瓣,这最后一株,绽放最后的绚烂,不带任何眷恋般的决绝。
世事不能永远不变,樱花也最终将随风逝去,归于尘土。
生存着,逝去着,此禅之道。
他原本就是一个武士,习惯了血腥与刀光,在生存与死亡间谋求一线呼吸,杀人时不把对方当活物,也未把自己当活物,从未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挥刀。
对刀的信仰,是这般极致缠绵了他的生命,极尽芳华,如这樱花。
成为武士那一刻,职责一同降临——刀,为心中执念而挥。
然,无尽的时间长河,这般信仰是如此渺小得悲哀。在这转眼成烟的乱世,守护的忠义信仰若消失,他又该回到哪?
他站在时代洪流的转角处,以为可以如古木不惊,却蓦然发现,苍老的是自己的灵魂。
“世事沧桑轮转,昼夜春夏,每每看去不一样,而我们还停在原地,依然如昨。这世间在一点点的改变,不论是幕府,还是朝廷,还是……武士。这一切,该如何面对……”
听得出他语中的无奈,木夏转过头,看见阳光落在斋藤一的侧脸,茫然的眼瞳中融进了淡蓝色的天光,他像在另外一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的一切。
刹那间心颤抖着,想触及他的世界,木夏十六年来第一次想要去分享另一个人的人生,这个人总在静默中守护他心中所向,恪守他的武士之道。
她听到过很多关于新选组的说法,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暮府的捍卫者,还是武士道的捍卫者?她不懂那些道义,不懂这个时代的齿轮将驶向哪。
只是木夏相信着,即或不然,也应该以自己的心去判断,总有些信仰,应该毫无保留的坚持。
“也许,存在比永远更远的羁绊,是心底的信念。若是内心觉得坚定,不论什么样的未来,都可以接受吧?”
“……”
“斋藤君,请相信自己的心。”
被她那明净的笑容弄得有些错愕,斋藤愣了一下,笑了。
“谢谢。”
“诶?”
“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斋藤望着手中的樱花花瓣,侧过头静看她,目光蔓延了这简静的初夏。“一起回去吧。一个人很自由,但有时这样的自由会让关心你的人担心,还是回去吧。”
木夏摇头,眼中闪着依稀泪光。
“抱歉,我说得有点多。”斋藤伸出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转头发现那边满满排着的‘绘马’,问,“还没参拜吧?要许愿么?”
木夏点点头。
繁密的树木在和风中落下清凉的树荫,斋藤走过去挑选了两块绘马,而木夏就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念着这样一个温柔而单纯的人,就算陪他到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也希望可以多年后回首再见他。
他在,就好。
接过斋藤递来的长方五角木版,木夏在绘马上写下愿望,斋藤一,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两人拍手两下,合十祈祷,而后摇动那粗麻绳,撞得麻绳上的风铃发出响声,声音悠悠,回荡在神社的上空。
他许的是什么愿望?木夏憋住一口气,想问又问不出口。
两人一起将绘马系在红绳上,木夏眼角的目光死死圈住向斋藤手上那块,可惜他写在了背面,她恨不得某天夜黑风高的跑来一探究竟,但还是算了,与其看见他希望和某人情比金坚的字眼,还不如自插双目来的快。
也差不多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木夏看着那条下山的路,阳光明亮而柔丽地从树叶间轻盈落下,碎碎的铺满芳草依依的古道,风景异常美好。
即使不能准确知道未来每一步,也因为他,可以无畏向前。
有离家出走的本事就有死不要脸再回去认错的勇气,木夏下定决心回家时,突然胃里一阵剧痛,疼得她蹲在半路,斋藤细问她到底多久没吃东西,某人当然是记不清。
你也太任性了……斋藤心里猜的七八分,立即蹲下身子,说,“我背你去医所,快上来吧。”
心里噔的一声,木夏微红了脸,支吾着,“那个,我身上很脏的说。”
斋藤的脸色立即沉了下去,眼里是不可忽视的严肃,他极其认真的教育木夏这样是在逞强,身体不舒服就应该马上去看病。
终究是抵不过他的一番教育,木夏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强迫自己要镇静,却怎么也制止不了那死不听话的心脏,要崩坏了似的。
斋藤轻而易举的就将她背起来,而木夏把垂下来的几缕头发藏到耳后,就这样靠在他的脊背上,她快按捺不住内心那‘终于可以死而无憾’的心情。
“胃还疼吗?”声音透着担忧,斋藤加快了步伐。
“不疼,不是很疼。” 贴得如此之近,木夏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穿过她斑驳的脉络,格外的清晰,她突然有点无赖的希望他能走慢点。
“你忍一会,医馆很快就到了。”
“哦……”
夏天的风吹过发梢,木夏轻搂住斋藤的脖子,嘴里哼着她小时候学过的歌谣,“さくら,さくら,野山も里も,见渡すかぎり,霞か云か,朝日に匂う,さくら,さくら,花盛り……”
简单的音节,跳跃在寂寂的古道上,遗落了一地的时光糖。
清浅的笑意始终延绵在斋藤的嘴角上,只是他有些弄不明白,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悸动,一阵阵撞击着自己的胸膛,为何停不住……
回到须永医馆时,木夏已沉睡了,确切的说,是饿昏了过去。
斋藤为她捻好被角,目光停留在她熟睡的脸上,静默良久,挪开了视线。
须永医生大抵清楚发生了什么,温和的笑了笑,“也只有你,能把她带回来了。谢谢。”
“斋藤并未做什么,凑巧遇见了她。须永先生,请让她快点康复吧。”瞳仁中闪过一丝他自己也察觉的心疼,斋藤拉起门帘,准备离开。
“斋藤君,请等等。”须永医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木夏是公家的小姐,我想这点斋藤君很清楚,鉴于幕府与朝廷最近的局势,作为‘京都守护职’,新选组大人们的工作也很重要。须永只希望,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木夏,她很多事,还不懂。”
置于刀柄上的指尖摩挲了一圈,斋藤侧过头,正色道,“请放心,斋藤不会加害她,须永医生说的,斋藤很明白。”说完便匆匆离去,脑海瞬间转过她的笑容,他想起那时许的心愿,在这纷争乱世,就算同他相逢不相识一场,也希望这个女孩,此生静好。
***
木夏醒来时发现森山友贺正在身边,自己也躺在了舒适的床上,心突然就跳到嗓子眼,‘感激您收养的大恩大德’这种假话都要崩出嘴时,却出乎意料的听到……
“主公家是太舒适,终于想回来了?”森山友贺的态度不差。
木夏莫名其妙。
“你这个冒失的丫头,对主公有做出了不敬之举?”森山友贺的态度一点也不差。
木夏更莫名其妙。
最后,她终于明白,所谓的主公就是森山友贺的上级——风间少爷。在她失踪前,风间早查出她身份,却格外贴心的为她打点一切,让森山一家全都安心的以为她当陪读去了。
陪陪……读。读你大爷的!
木夏倒吸完一口凉气,笑呵呵的说绝对没有做出任何大逆不道的事,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也就咬了他一口,骂了他几句,偷了几张字画而已,他不会这么小气,灭了她全族吧?
想来一身冷汗,木夏后悔祈祷时没多许一个愿望,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见那个恶魔。
此后的日子依旧安然宁静,也因那段成为某人陪读的历史,木夏终于除了茶道,还要学书道,插花,浮世绘……森山友贺是怕她误人子弟,把人陪坏了。
真是拜他所赐!木夏咬咬牙,将花枝安稳插好,听着知子和加奈说,今天家里来了一位大人,据说是长州奇才,名叫桂小五郎。
长州长州,最近都来京都捡钱了?木夏也未放在心上,路过森山友贺的书房时,突然看见上回遇见的那些长州人神色匆匆。她开始模糊地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尊王攘夷派,最近很忙,看她伯父就知道了,三五两天就往外跑……
可这又干她何事,木夏惦记着把那张浮世绘完成,明天好给先生一个交代。窗外一缕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的照进来,她如同往常一样睡去,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平静如常的夜晚,一个名叫池田屋的旅馆正上演一场惊心动魄。
第二天,旧历元治元年(文久四年),六月六日,池田屋事件的消息传遍京都,新选组名声大噪,木夏听到这件事时,正在照着画册上的花,一笔一画的描摹。
闻言,心一颤,手一抖,那朵樱花就这样毁了。木夏怔仲着,问须永先生,他们不是京都的守护职么,去旅店杀人做什么?
“木夏,专心画,你看,这朵花被你洇得不成样子。”
老人不动声色的说着,耳边是起起伏伏的蝉声,木夏突然觉得烦躁,她将笔放下,直直的问,“先生,你有事瞒着我?”
“乖孩子,他们是受了命去办事。武士,只有绝对的服从。你懂了吗?”
木夏摇头,推开门跑出去,亟不可待的想见一个人。
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赶到屯所前,得知斋藤一已去巡逻,这才安下心要走时,听到很久未听的声调。
“木——夏——酱~”
总司悠悠的踱着步子,一副熟了八辈子的样子,拍木夏的脑袋。
木夏才没心思和他闹,她一心只问池田屋的事,竟听到总司说,可惜让那姓桂的逃了!
心里一惊,木夏呆住。
“呐,木夏在想一君么?阿一的居合斩很厉害,斩杀了不少人。”
总司依旧嘻嘻哈哈,木夏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却见他突然重心不稳的退后一步。
“这位森山小姐,总司昨晚受了点伤,下脚轻点。”平助正要扶住总司,就被总司甩开,他死要面子的哼,下次再遇上那金发男子,一刀解决他!
金发男子?木夏又一惊,立不住。
此时原田正打趣总司,和女人搭讪过头,遭打了吧。新八也来凑热闹,一时间,吵吵闹闹。
好吵……长州派?公武合体派?尊攘派?新选组是哪派?森山家是哪一派?木夏觉得脑子有点乱,但直觉告诉她,发生了很多事,措手不及。
“你们别吵了!”
木夏突然大吼一声,见众人诧异的看着自己,她扭头跑开,也把总司那句‘夏祭时,再一起去吃团子吧’抛在脑后。
历史的年轮,一圈一圈,画到这一圈,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