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少爷(1 / 1)
春深至,独不眠,一笑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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榎子。
这个名字已很久未听人提起,那还是嘉永元年,小公主刚出生后的第二年,皇室一场政变,殿下和小公主一同被遣送至江户避难,嘉永六年一夜的大火,殿下被遣送回京,那位松本大人和公主失踪,至今杳无音讯……小笠原大人想到此处,叹下一气,若她还在,这会也该是嫁人的年纪了。
“殿下思念公主心切,看错了吧。”
“也许吧……”睦仁挪动步子,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忽地眼波一动,问刚才那阵吵杂是怎么回事。
“啊,有位不懂规矩的侍从闯进这,殿下不用担心,近卫们已经去办了。”小笠原大人轻描淡写的说完,接着禀告最近各藩的形势,要说公武合体后,朝廷也并未闲着。
点了点头,睦仁的神情极为认真,平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旦涉及政事,果决胆大,手段更狠绝。
“长州藩最近的表现,很期待。”
少年回头望一眼木偶师手中的木偶,澄澈的黑眼睛里一抹幽光,朝廷成为幕府手中木偶的时代,也快结束了。
***
廊道上一串急促脚步声,木夏被几个近卫追得气喘吁吁,眼看要被逼无路,她顺手推开身边一房门,先躲起来再说!
还好这屋里没人……木夏缓下一口气,拉起那水晶帘坠子,往那木榻上一靠,顺便端了案几上的清茶,刚含下一口,突然觉得头上一道冷飕飕的目光,她抬眼一看,‘噗’的喷茶了。
“咳,咳咳……”木夏拍着胸口,没好气的埋怨,“你这人怎么老不出声,吓死人了!”
掏出上好绸缎帕子,风间一脸铁青,擦完脸上某种诡异的液体,他立即伸手掐住木夏那细嫩的脖子,绯色眼中泛起一丝寒意。
“咳,咳……放手,放开……”木夏挣扎着挤出几字,挥舞着爪子乱扯他的衣裳。
“敢对本大爷喷口水,你真是活腻了!”
声音不再慵懒,透着森寒可怖的气息,听得木夏心里猛得颤了一下,她嘴巴却死硬,“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样你人生都圆满了,不好么?”
“哦?”风间微微眯起眸子,盯了她半晌,敢情他要说声谢谢?
木夏可怜巴巴的眨着眼睛,察觉到他手上力道渐松,连忙讨好,“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杀了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好心的少爷,放了我吧。”
好心?嘴角勾了个浅笑,却没有笑意,风间冷哼道,“毛病的少爷,是哪个该死的东西说的?”
心里一沉,木夏额上冷汗直冒,这家伙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她眨眨眼笑着指上方,说,“神灵告诉我的。神灵还说……”
这丫头……还真敢说。风间耐着性子问,“说什么?”
“你是个笨蛋!”话音一落,木夏就趁着他注意力分散时,一不做二不休,恶狠狠地往他手上咬一口,得了空隙她迈开步子就跑,跑一步撞倒一花瓶,两步掰倒一凳子,三步她自个就趴地上了……
眼睁睁的看完这一幕,风间盯了手上的牙印一秒,半是吃惊半是好笑的踱至木夏面前,蹲下身子,怪怜悯的看了一眼某人那欲哭无泪的表情。
“你这是滑稽到可悲了。” 无情的奚落。
“我穿着这身衣裳不好逃嘛……”小声的嘟囔。
木夏恨得无力,正要爬起来,只觉腰上突然多了一只有力的手,再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风间千景的腿上。
脸上一红,她大叫,“喂,你干嘛?我不就是闯进来,喝了杯水……小气鬼,动不动就欺负人,放我下去!”
“你再吵,我就撕了你的嘴。”
语气中的霸道和凛冽,木夏心里又一颤,见那双绯色眸子危险地眯起,她便努努嘴,不说话了。
冷哼完一气,风间慵懒的靠在木榻上,沉默许久,忽然若有似无的斜了木夏一眼,漫不经心的撑起下巴问,“你叫什么?”
“诶?”木夏还在等着受死,没想这天外一语,她愣着。
“你的名字。”语气慵懒,又似不耐。
“你想找我家麻烦?我偏不告诉你!”吐吐舌头,木夏撇过头,她知道自己闯了祸,现在还得罪一位皇族大人物,这次都不是森山友贺把她吊起来打能解决的。
风间闻言一愣,生平第一次要轮到他追问小姐芳名,平时不都是姑娘贴上来自报姓名,还恨不得把名字刻进他心里,果然这次是遇到一个……
“有点意思。”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风间静静地看着木夏,“虽然是个半鬼,不过,还不无聊。”
木夏被他盯得一阵恶寒,又打算开溜时,一女子横冲直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尖叫着‘千景,你再不来见我,我就死给你看!’
眼中露出一丝鄙夷,风间脸色一沉,冷道,“出去死。”
那女子不依,哭着控诉这位花花公子抛弃自己的行径,木夏听得有些迷糊,她就按照自己的判断,冒出一句,“和夫人有话好好说嘛,我这外人还有事,先……”
走字未出口,木夏就被某人摁了回来,她恨得牙痒痒,回头瞪了他一眼,却意外的看见他扬起了嘴角,心意阑珊。
“夫人?”风间动了动唇,眼中扫去一道寒光,“她还不够这个资格,滚!”
“千景,你真不爱我了吗?还是……还是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我!”女子声声质问,泪水滑过她清瘦的脸庞,木夏本来还觉得她楚楚可怜,但她一听新欢二字,莫名的火大了。
谁跟这家伙有关系?木夏眼睛一瞪,立即表明态度,她一副苍天明鉴,本人八辈子不认识这人的样子,撇的一干二净。
脸色微有一晃,风间不怀好意的凑近了木夏,眸子眯起,坏笑道,“正是这位新欢,让我对你厌烦了,快滚!”
话是对那女人说,绯色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木夏也笑着瞪回去,她分明看见这恶魔露出了天使般的笑,新欢你个头!
女子痛苦的抽泣了一阵,突然就抓着刀向木夏冲去,木夏脸色一白,条件反射的抓住某人充当天然屏障,躲在他身后听见一声惨叫,再探出头看时,那女子已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让少爷受惊了,惠里立即将这清理。”这位叫惠里的妇人收起匕首后恭敬地退下。
自始自终,风间未看那女子一眼,神情淡漠如一块冰,木夏后怕的咽下一口水,这家伙绝对不好惹,她连忙退到一边,打着哈哈说自己是一位侍从要去送糕点了,说着说着,她就溜到门口,打开门冲出去……
蠢女人。鼻子里又哼出一气,风间低头拨弄着微皱的衣裳,忽然听到木门砰的一声,他抬头,眼中一丝微亮。
一位少女正关上门,转身后直直的看着他,容貌在他遇见的美丽女子中,真是平淡无奇,唯独目光清澈如水,无措紧张的脸上有着天真的神色。
听到门外近卫询问是否看见可疑之人,风间闲散地以手支头,笑骂,“你滚回来做什么?”
明知故问,木夏撇了下嘴,很是纠结的贴在门口,刚出去她就撞见那帮近卫。
被逮到是死,回来也是死;就算回到森山家,从此要足不出户,被茶道脑残化;初恋失败,从此踏上暗恋这条不归路……这样的人生,就应该由自己来搞砸!
定了定神,木夏深吸一口气,问,“你是很有权势的大人物吧?”
“是。”风间点头,带点笑意。
“你刚才说我是你的新欢,不是开玩笑的吧?”
“哦?”语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顿了一瞬,“不是。”
“那好,带我走吧!”
木夏斩钉截铁的把这话说完,只见风间抬头看向自己,绯色眼瞳微微眯着,上下打量 ,半晌,突然轻笑道,“好。”
说罢便从木榻上缓缓起身,优雅的微微欠身,绅士般向她伸出手……
“你叫什么?”
“木夏。树木的木,夏天的夏。”
“嗯,好名字。”
“那当然……”
心间涌动着各种猜疑与不确定,但木夏已经顾不得这么多,她想要自由,如同天真的孩童伸手要一块糖果那般,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这个恶魔能将自己带向哪,她不知道。她想,不会太糟吧?
风间的嘴角始终挂着浅笑,笑容忽地深了一点,木夏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突然被他按在怀中,微张的嘴被他的唇柔软的贴上,她瞪大眼睛,惊恐万分的瞪着,脑子轰的一响,一动不动。
金色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浮动,玉白缎面上樱花妖娆的盛开,风间一手拖住少女的脑袋,轻柔的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宛如蜻蜓点水,然而他像受到某种蛊惑般,舍不得那份香甜,遂将舌探入她的唇间,挑逗她的丁香小舌,灵滑的绕转与吮吸,汲取她的甘甜清香,一点一点的侵入……
纳尼?这是什么东西?这在干什么?木夏终于大脑回路,涨红了脸拼命地反抗,“唔——你……放开……唔——”
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男子那强有力的双手,木夏急的快要流泪,直到风间停止了这一切时,她已被吻得大脑缺氧,若不是被他搂住了腰,她差点软到在地。
该死的!这是尝过了多少女人才有的技术啊!?木夏恨不得一刀捅了他,“下流,你竟敢对我做这种事!”
镇定自若的整了下衣襟,风间伸出修长的指尖,按在薄唇上,“给新欢的礼物。”忽地眼波闪了一闪,冷哼道,“你胸部平平,唇倒挺甜的。”
“你去死!”木夏扬起手要给他一巴掌,却被风间作势捉进怀里,他轻点足尖,带着她华丽丽的腾空而起。
这家伙是人类么?木夏一脸惊诧,瞥见风间那从容不迫的神情,她突然有些后悔,这样搞砸……她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决定?
嘛,谁知道呢。
不出一会,两人已到了风间家一处私人宅邸里。
木夏惴惴的站在厅堂内,面对一切陌生的画面,她忽然想起曾经某个早上醒来后,这般的无措。
心,突然作痛……
不可否认,被风间吻住的那一刻,她竟然想到那个清癯的身影,在哪呢?他在哪呢?
一眨眼,她的泪水啪嗒而落,风间正不耐的回头催促她,男子募地一怔,绯色瞳仁里流动着深邃的光芒。风间淡漠的将头撇到一边,“怎么,你后悔了?”
“那……那是我第一次,我想留给真心喜欢的人……”木夏抽噎着,抹了抹眼泪,没好气的问,“哎,你有手帕没啊?”
英俊的眉毛不由拧了起来,风间脸色一冷,语气更冷,“那种东西,本大爷没有,还有,我讨厌女人哭,你闭嘴!”
“明明是你欺负人……”木夏哭得更悲催。
风间不做声,眉毛越拧越深,最后不愿多看她一眼,离开了。
过了半晌,惠里走过来好心道,“小姐,少爷吩咐惠里这几天照顾你,请先洗脸吧,哭太久,眼睛都肿了呢。”
点点头,木夏稍稍稳住了情绪,说出那样的话,他肯定就把自己当随便的女人了,这位少爷,一看就是花心到家!
跟在惠里身后,她这才留心这他家如何,她猜想不会太穷,但没料到他穷得只剩钱,区区一个府邸,七绕八绕,光是景致似乎就换了好几场,她翻了翻眼皮,建这么多房子干嘛?女人不够地方养么?
最让人火大的是,叫她怎么好逃跑?她不过是利用他甩开那些近卫,让她趁此也能离开森山家,然后等待时机从这开溜。
木夏一路留神记下路线,却越记越混,他以为他是天皇还是将军?住这么大的府邸,也不嫌走着腿酸!
第二天就迷了路,木夏憋着一肚子气,最后找处草地躺在樱花树下,她吹着刘海想,地方这么大,正好也见不着,刚这么想,就瞧见那千刀万剐的某人正坐在树稍上看风景。
“哎,你除了这样吓我,还能干点别的么?风间少爷?”
“蠢,是你耳力太差!”
风间不屑的瞥了瞥她,一副傲气凌人的模样,看他的风景。
此刻天空澄净得像不起风波的幽蓝海面,晨光幻化成一枚枚细小的花蕊,无声无息的吹落,樱花间漂浮的浅粉,蜿蜒了一地的斑驳树影,就连他的唇似乎都润出了温和粉色。
木夏突然想起昨天一幕,噌的脸红了,转问道他为何老说自己是鬼,好像是他总扮鬼吧?
“你上来,我就告诉你。”
木夏以为他是吃准了自己不会爬树,她撩起袖子,牟足了劲爬到树梢上时,看见男子眼里露出一丝震惊,她得意的扬起下巴,笑得格外灿烂。
性感滴嘴唇忽然微微一勾,浮出一抹鬼魅的笑容,风间倏地跳下树,仰头看着树上呆怔的某人,说得波澜不惊,“你若跳下来,我可以格外恩赐的接住你。”
“不用,我自己能下来。”木夏一脸嫌恶的撇撇嘴,就听到他厉声道,叫你跳下来,本大爷亲自接住你,你该知足了。
不远处的惠里脸上微有惊色,少爷从小就受人服侍,平时连吃饭都懒得动手,更别提主动抱女人,这位小姐,看来最近很得少爷宠呢。
“谢谢,不用!”木夏拒绝得生怕迟了一步,敢情糟蹋他的恶作剧还是不识抬举了?她正小心的踩上树枝,可惜踩滑了,于是就在她的尖叫声中,落入一个意外温柔的怀抱。
樱花的香气席卷在他白玉衣衫间,木夏恍然出神片刻,连忙一副碰到霉菌一样的神情,迅速从他身上弹开,风间也未恼怒,勾起唇角笑得淡漠,“在本大爷玩腻之前,先允许你这样。”
木夏无奈的摇摇头,在这之前?你就找鬼去吧!不逃,本小姐傻啊!
反正都这么搞砸了,不差这一会。
木夏站在风间的宅邸内良久,下一秒,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扫而空梳妆台上的珠花环钗,一个也不放过的将房间内的金银铜币全装进兜里,行至门前,顺带把名贵字画也抱了几张,她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出逃了。
逃跑过程比她想得要轻松,因为除了不知火偶尔来,惠里有时在,那位少爷并不常住这,大概自己是他一堆女人的‘一个’,他没工夫耗在这太久。
木夏出了这间府邸,放眼云高风清,四月的天空格外的蓝,她突然后悔没偷走他手里把玩的折扇。
隐没在人群中,木夏将自己能去的地方在脑子里列了个清单,回森山家是要念伯父伯母不杀之恩了,须永医生那说不定被什么殿下安插眼线,好时刻抓她回去咔嚓,数来数去,到底是没有一席之地容她活到成年,果然,这一个人生活的京都,就是没法喜欢。
即使是在这里遇见了谁,那又如何,从此就是放在记忆里的人了,木夏一个人穿梭在京都的街町小巷,住旅店,吃团子,站在河堤上看夕阳下沉,她一个人走过春末,快要到夏初时,发现兜里换来的钱币所剩无几。
第一次,睡在了大街上。
躺在寒气逼人的地板上,木夏就在忽醒忽睡间,大彻大悟,一切都是自己不好。
就算成天抱着茶罐不离不弃,等到森山友贺把自己嫁到门当户对的谁家,安逸当个大小姐到死,有什么不好?那就陪未来的丈夫种茶叶种到生小孩,再教小孩茶道之精髓,到死也在棺材里放个茶罐……
醒来,一身冷汗。
这时,是五月了吧。她站在山坡上看着晨曦的光一点点的将大地照亮,忽然思绪放空,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除了……肚子好饿。
木夏记不清自己饿了多久,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想起这山上有间神社,那里的贡品一定味美无比,她的人生由自己来搞砸,神明都无法干涉,自由自在,才像松本家的木夏。
恍惚走到那鸟居前,木夏突然顿住,视线锁在一抹玄墨上,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