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凉薄(1 / 1)
回到宫中,已是三天后。
此番春搜,拔头筹的自然是凝充仪,收获最丰的却是慎昭仪。其中的诀窍端和思索半日不得,索性将其归为玄虚。
晋升,果然是件玄而又虚的事情。
人生,还是吃喝拉撒睡最为妥当。
提到睡,端和万分思念起她在翔宁宫的松松软软的大床来。龙床虽好,多了一个人,终究挤了些。
何况,龙床不是那么好躺的!
端和摸摸自个儿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望一眼威风凛凛耀武扬威的龙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于是,端和第一百零一次问起翔宁宫的修缮进度。
凤凉挑眉,不悦:“怎么,朕的明极宫委屈你了?”
“……”端和搅手指。
凤凉睨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朕已令加快进度,应当快了,你且再等等,勿要心急。”说着,又转头去看折子,状似有些不耐烦。
端和深感惭愧,默默。
过了几天,淑妃令人送了副卷轴来,以红绳系结,装在丝绢之内。端和展开看,竟是一副水墨山水画。
山势延绵,林木茂密,青松苍翠,一条飞瀑从山腰直泻而下,山脚下巨石纵横,水流至此汇流成溪,蜿蜒流去。溪边,有一处四角小亭,亭楣上题了二字——“揽绿”。
画中寥寥几笔,却少了一物。
此山就在宋国都城郊外,端和还记得,亭边还有棵经年老树,树皮斑驳,每值秋季,叶子扑扑簌簌落下,竟有一尺来厚。
送画的宫人恭恭敬敬道:“主子说是闲暇时所作,此画技艺尚有些拙劣浅陋,送给娘娘,权作赏玩。”
端和暗叹:这样的笔法,显然画者用极了心思,哪里又是拙劣呢?
凤凉下朝回来,见端和犹怔怔盯着一幅画瞧。
他走过来一看,愣了愣,浓眉继而蹙起。
“朕看,淑妃还真是用了心思。”半响,凤凉冷哼。
端和转头,恰见他面色里闪过一抹阴鹜。
饶是端和迟钝,也察觉近些日子凤凉待淑妃有些冷淡了。
自她住进来后,凤凉虽不再招寝嫔妃,对一众美人仍是和颜悦色。这几次长乐宫里碰见,兰贵嫔见了凤凉依旧撒娇,容修媛依旧逗得他笑声连连,慎昭仪刚得晋封自不用说,便是少言寡语的凝充仪,也得他“关心”几句。
只是对淑妃,凤凉几番视而不见,神色更淡,连太后都看出不妥来。老太太私下问兰贵嫔,兰贵嫔摇摇头茫然一片毫无所知。直到有一日太后偶然见着淑妃身边新收的丫头,思前想后,叹了一句:“这孩子怕是聪明太过了。”
淑妃新收的丫头云杏甚是美艳,明眸善睐,笑靥含春,穿着一身粉红云锦宫装,如同三月枝头的艳艳桃花。
兰贵嫔口不择言:“淑妃姐姐好糊涂——怎么收了这么个狐狸精!”
淑妃仍是温和,轻轻道了一句:“看人不能光凭外表,她模样虽艳了些,人却是极温文懂礼的。”
容修媛在旁和和乐乐似笑非笑道:“贵嫔娘娘也太多虑了——淑妃姐姐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
端和瞧着云杏仿佛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还是慎昭仪在旁不慌不忙接了句:“云杏这丫头宫礼行的端正,听说春上时曾入过秀女来着?”
淑妃拂过衣襟的手顿住,淡淡道:“昭仪多虑了,一个丫头而已,哪来的秀女。”
端和恍然想起,选秀那日凤凉曾问她一女样貌如何,她答了句“□□”,那女子仿佛与眼前的云杏有几分相似。
端和从长乐宫步回,绕去了翔宁宫。
门口恰见暮云,暮云见到端和,欢喜地迎上来:“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端和奇怪:“你在这里做什么?”
暮云愣了愣:“奴婢不在这里,那去哪儿呢?”
端和疑惑:“宫里修缮,你们不是另移了住处?”
暮云笑道:“娘娘玩笑呢。这么久,就是座庙也修好了,何况咱们这儿就毁了几个屋子——早好些日子,奴婢们都搬回来了……”
……
端和气冲冲杀回明极宫时,不见凤凉。揪着得禄问了半响,得禄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招了供:皇帝出宫去了。
出宫,他出宫去做什么?
……
春喜脚步缓缓慢慢一步步蹭了过来,“娘娘,奴婢、奴婢有一事早上忘了告诉您,您就去了长乐宫,奴婢想着告诉您,可一错眼,只看见您的背影……”
春喜神情带怯,欲说还休,絮絮叨叨铺陈了半响,还没进入正题。她虽素来胆小怕事,却从未如此吞吞吐吐。
端和大手一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莫非看上了哪家状元郎?不怕,只要他未娶你未嫁,本宫替你做主便是……”
春喜立时红了脸,瞪着端和如同被戳中心事。
端和越发觉得自己一语中的。
“莫非……当真?”
春喜终于受不住端和惊喜交加的目光,磕磕巴巴开了口。
“昨夜,凝充仪的丫头求见皇上……她神色慌张,说凝充仪突然病了……奴婢没敢惊动……便私自做主……替她传了太医……不知现在凝充仪……”
端和听完,总算明白了个大概。
昨夜凝充仪突生急病,遣了丫环求见凤凉,却被春喜拦下来……虽然春喜也唤了太医,可凝充仪遣丫头来明极宫,本就不为来寻太医,而是凤凉。
端和默然不语。
春喜见端和这般,更加惶惶不安:“娘娘,奴婢是不是……做错了?”
少许,端和缓缓道:“你若是看中了状元郎,本宫还能替你做主。可现下这件事,本宫只能替你祈福了——”
春喜差点没哭出来。
端和也没吓唬她。
犹记得,她父皇当年有一极为宠爱的妃子也是突得了急病,连夜求见,却被她母后身边的掌宫宫女拦在了殿外。
后来,那妃子被太医从鬼门关救了回来,端和却没再见过母后宫中那名宫女,听说是被当殿杖毙,血溅三尺!
再后来不久,端和的母后自请出宫为尼。端和扯着母后的裙衫不放手,哭哭泣泣问可是为了那事。
她母后半响不语,良久抚着端和的头道:“莫怪你父皇,他只是个多情的人。”
此情此景,不禁令她记起往事。
端和想,凤凉若真将春喜斩了,她是不是也该自请出宫为尼?
凤凉晚上回宫,衣襟上犹有风尘仆仆,神色间却带着一抹轻松笑意。看得端和奇怪:这厮莫非在宫外拾了宝贝?
端和与他将事情说出,还没说完,凤凉摆摆手道:“朕早上已经知道了——凝充仪的丫头寻过来说了,朕让得禄传了太医,怎么,还没好?就让他们再去看看……”
端和怔了怔。
凤凉半响见她无语,转头皱眉:“你又怎么了?”
他神色轻松,毫无芥蒂,端和一时倒失了语言。
若说父皇多情是个多情的人,凤凉却恰恰与他相反,凉薄冷淡。
端和想:她碰上一个这样的人,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却偏偏为何甘之如饴?
或许,天性凉薄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
是夜,端和忽然想起,她忘了问凤凉那厮翔宁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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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凉第二日倒是主动提出让端和迁回翔宁宫。
见端和愣愣,凤凉眯了眼道:“昭宁夫人……莫非舍不得朕?”
端和没来由忽然红了脸。
凤凉目中喜悦更盛,揽过她低低笑道:“无妨,你迁回翔宁宫,朕不过夜里多走几步路,也是能去的……与你住在这里并没什么不同。”
端和偏头问:“那为何还要搬走?”问这话时她竟忘了自己才是闹着要搬的那一个。
凤凉狠狠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仿佛怒其不争:“明极宫是帝王起居理事之地,连皇后也不得久留,一是防着内宫干政,二则也怕君王沉溺声色——”凤凉说到此处顿了顿,别有深意的看了端和一眼,道:“你若再住下去,就不怕被人说成是祸国殃民的妲己?!”
端和眨眨眼,腹诽:若比作妲己,也该是你这厮,而非本宫!
端和迁走那日,凤凉送了她一个小箱子。
“这是什么?”端和问。
这厮脸上竟有些不自然,道:“你回宫打开便知。”
端和见他脸色诡异,忽然一个激灵:“是不是捉弄我的?暗器?炮仗……?”
随着端和一个字一个字迸出,凤凉脸色渐沉,恶狠狠道:“端和——朕,真恨不得…就…捏死你!”
“……”
端和回宫后第一件事就令人打开箱子,只听春喜“啊!——”地一声!
小小的箱子里搁的尽是各种七巧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安安静静躺着,如同某人的心思。端和拿起其中一个蝈蝈笼子,虽不及她原来那个大,却也精雕细琢,玲珑巧致……
翔宁宫收拾刚刚妥当,淑妃携了众妃嫔同来贺喜,连兰贵嫔也来了,除了尚在病中修养的凝充仪。
提起她,淑妃叹道:“她也是不巧,刚进宫不久就病了,这样弱的身子骨儿,以后如何侍奉皇上?”
兰贵嫔酸酸道:“姐姐也太会替人操心了——我们身子骨儿倒是好好的,不也没见皇上召幸?咱们皇上,就指望昭宁夫人一个人了……”
容修媛接口笑道:“皇上离了谁都行,就不会离了贵嫔——谁及得上咱们贵嫔娘娘能善解人意呢?”
兰贵嫔撇撇嘴,倒没当即甩脸子。
端和默默:此女近来火气渐小,醋味却越发重了。
没想到,身子骨儿很好的淑妃转眼就“病”倒了。
原因出在她新收的宫女云杏身上。淑妃令云杏侍候凤凉宽衣解带,谁料云杏那丫头竟先把自个儿给宽衣解带了……
凤凉沉脸训斥淑妃。
淑妃又羞又怒,却不知该如何争辩,一气之下打发了云杏,自己也气得昏倒。
偷鸡不一定会遭人嘲笑,偷鸡不成蚀把米却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儿。
兰贵嫔恨恨道:“都怪那个狐狸精生的事儿!”
容修媛还是不温不火地笑:“原来淑妃姐姐瞧人的眼光也不是一百个准儿的——不然,倒真是白费心思了。”
慎昭仪不言语,神色却是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