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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禄心急火燎赶到,翔宁宫已经闹得人仰马翻,惊呼、叫唤、哭泣、慌乱……连成一片,一处殿所上方犹冒着烟火滚滚。
得禄望了一圈没瞧见半个皇帝影子,却见淑妃花容失色坐倒在地,满面泪痕怔怔盯着前方冒烟的殿所。
得禄一个激灵,抖着嗓子颤道:“娘娘…皇上,莫不是也进去了……”
淑妃被他一声惊呼唤回神,被宫人搀扶着站起,手脚犹自颤抖。忽然她转头双目恨恨瞪过来,厉声问:“得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知皇上……”
“……”
得禄昏过去前犹记得淑妃狠狠朝他扇了个巴掌,扑过来的模样如同嗜血疯子,全无平日半点端庄贤淑模样——得禄被吓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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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已经两日未进食……再这么下去……”颤颤抖抖的劝解。
“滚!都给朕滚下去!——”怒喝。
“皇上……”哀求。
“你们若是将这里的事吐露一个字出去,朕定斩不饶!”冷厉。
端和就是在半昏半醒之间听见这冷冷的声音,一个哆嗦,突然就醒了!
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一个声音,坐在床边的人似有感应般,突地转过了头——他脸上的阴鹜还没散去,目中的狠厉就这么滞在眼底!
两人对望半响。
他动了动嘴,似乎想唤她的名字,竟有些哆嗦。
端和看着他,清澈的目中映入他略显疲惫的面容,“凤凉,是不是你救了我?”她问。
端和犹记得,她几乎就快窒息之际,突地被一双有力大掌拎起,紧紧护进了怀中,紧紧抱住她,如同护犊的母鸡……那人的气息,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于是不待他回答,她又问:“可是,你当时不是正在琼章殿抱着充仪睡觉?”
“……”
满屋子都静下来,凤凉通红的眸中闪过诧异,继而是不敢置信,伤心、失望、绝望、痛恨、咬牙切齿……他俊脸上转过百般神色,终于还是沉了脸,狠狠甩袖而去!
端和愣愣望着他的背影。
得禄急得上前,口不择言:“娘娘,您可误会皇上了……皇上不顾拦阻……亲自闯进殿中抱着您出来……守了您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您何苦一醒来就问……”
得禄边说边叹气,看她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个忘恩负义十恶不赦的小人。
端和低了头,好吧,她刚刚确实烧糊涂了!
凤凉或许也体谅了这一点,没有同她计较。他很快又转回来,眉间犹有忧色,身后还跟着几名太医。
明黄地镂空描花枝水绫帐幔垂下,端和独自躺在帐内,她盯着帐外那一抹明黄身影,忽然想看清他的神色。
“皇上——”帐内传出一声轻唤。
凤凉被这一声唤得恍了恍神,直到太医回头朝他看过来,征询示下。得禄见皇帝神色依旧冷冷,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示意太医继续。
“凤凉——凤凉——”低唤。
太医的手惊得抖了抖,连脉都差点摸错。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终于不耐烦皱起了眉,几乎有些带着薄怒地一把掀开帐子:“你又闹什么!好好让太医瞧着——”
帐内之人歪着脑袋瞧他,委委屈屈道:“凤凉,我饿——”
凤凉几乎气得怔,咬牙冷冷道:“你们先下去——给朕传膳!”
众人面色各异纷纷退了下去,膳食很快就端上来——一色小米、豆腐、青菜、稀粥。
端和面色讶异。
得禄忙道:“太医说了,娘娘刚醒过来,宜用些清淡的食物,这是皇上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端和瞅了眼身旁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的某人,郁郁垂下头。
得禄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屋内安静极了,偶尔响起一两声碗勺轻轻碰撞之声,端和抿了口汤,终于忍不住抬头开了口:“凤凉——”
“住嘴!——”皇帝一张冷脸如同挂了冰霜,手中却不多不少地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端和撇撇嘴,一口吞下。
“咳咳咳……咳咳……”
“你慌什么!”凤凉轻声叱责,急忙搁了碗,轻轻抚着她背。
端和扯着他袖子不放:“我没有放火,也不是故意的。我抄写经文…桌上灯台忽然倒下…我来不及收…”
她絮絮叨叨地说,生怕他又拂袖而去。
“凤凉——”端和哀哀期期地望他,手里扯着不肯半点放松。
凤凉盯着她半响,眸中变幻莫测,忽的叹了口气,仿佛倦极了般,终于一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端和……”他唤她的名字,仿佛叹息,又是满足。
端和被他紧紧揽住,他怀抱越来越紧,仿佛怕她飞走了般——端和在他怀里埋着头,轻轻呼吸。
此刻,她从没这么安心。
“朕,朕还以为你,你……”凤凉话语忽地停住,似喟似叹:“端和——你在就好……”
端和忽的红了眼眶。
凤凉,你知不知,我最后念起的也是……你。
得禄进来时,不小心瞥见皇帝眼角的湿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昭宁夫人靠坐在榻上,双眼红红,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端和瞧见得禄,忽然想起来,问:“春喜她们呢?”
凤凉冷哼:“不中用的奴才,要了作甚!”
端和瞪着双红眼睛:“我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推倒烛台,不关她们的事!……”
凤凉叹气,拍拍她的肩,转头对得禄吩咐:“明儿将人都拎出来放了,罢了…就说是昭宁夫人的意思……”
端和虎着脸:“今天!”
凤凉见她的神色,心底一软,不由应道:“好,就今天。”
得禄见了皇帝表情,顿觉无比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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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喜、暮云一等宫人晚间果然都被放了出来。春喜见到端和,不见皇帝还在一旁,立时扑上来将她腿抱住了,双眼直往外冒泪花:“娘娘,奴婢还以为你……以为从此再见不着你了!……”
端和惊余犹在,一听忙朝旁边“呸”了三声,连连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凤凉唇角微弯,握她的手紧了紧。
春喜好容易定下神来,抹着眼泪,与端和絮絮叨叨说那日外间情形。端和听着听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带的那巷子宝贝呢?”
春喜意会,眼中闪过一抹惊慌,垂了眼半躲半避,神色游移不定。
她这副神情端和再熟悉不过,与她小时偷吃了父皇的延年益寿丹如出一辙。端和心中一沉!
春喜忧吞吞吐吐道:“那箱子搬是搬出来了……只是箱子半面都燃了火,里面的东西也毁了些……”
端和听得心肝直颤,益发连脸色都蔫了。凤凉蹙眉半是责备瞪了一眼,吓得春喜刚回的神儿又差点飞走。
端和立即便要去看她那箱子宝贝去,凤凉拗不过,只得命人将东西抬了进来。
箱子一揭开盖,满室生辉!
众宫人惊、羡、讶、异、瞠——除了没有女子寻常钟爱的梳篦发钗耳饰之物:
七宝彩纹绘弹珠,
一盒五副清一色镂空浮刻琉璃骰子,
金镶玉顶带柳藤地的蝈蝈笼子,
嵌着蓝宝石的金鞘宝刀,
……
得禄忍不住问:“娘娘,这就是您藏的宝贝?”
端和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查验手中的蝈蝈笼子,惊惶发现半边柳藤丝毁了几根,顿时忧伤地说不出话来。
得禄眼角直抽:“想不到娘娘的爱好……果真独特。”
怨不得得禄啧啧称奇,他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自幼跟在凤凉身边侍候,论起金银财宝,金珠玉环等物还有什么没见过?
只是大齐虽然广有天下,这些物件玩意儿却是难得。养这样的东西,不但需要银力,更在乎一个氛围,得有人捧着,有人赏玩儿。宋国奢靡之风盛行,豪奢子弟整日不务正业,偏在玩乐之物上颇为讲究,俱是精雕细琢,力求与众不同!端和身怀公主之尊,耳濡目染,自然是其中的翘楚,纨绔中的状元!国灭之后,旧时皇族做了臣子,端和揣着这一箱子宝贝又进了宫。
凤凉一向对她这等兴致嗤之以鼻,此时皱眉道:“朕当年见你中意这样玩意儿,却不知你竟然都带进宫里……何必又收在箱子里,朕又不觊觎你那些东西……”
你当然不稀罕!
端和瞅他一眼,恨恨:这厮觊觎的是宋国,整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可结果——她连国带人带宝贝……可不都入了他彀中!
端和的七宝珠子毁了三颗,她也不假手于人,亲自将剩下的四颗珠子拿红线穿了,绕在了脖子上。
凤凉摇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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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和吃了两日的小米粥,死活不肯再张嘴。直到桌上多了几样荤腥,她才笑逐颜开。
凤凉皱着眉头,在旁凉凉道:“你也不知道顾惜自个儿身子,累得朕白操一番心……饶你这般吃法,幸亏朕是皇帝,不然怎么养得起你……”
端和喝了口汤,头也不抬回道:“你若不是皇帝,就还做我的驸马——本宫好吃好喝,自然也养得起……”
话说一半,她便知错了。
端和心虚地瞟了他一眼,继续喝汤。
一时默默。
“端和……”凤凉唤她了一声,竟是轻柔:“你是不是还恨我?”
端和讶异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竟有几分难得的……忐忑。
她很快地摇摇头。
“当真?”凤凉小心翼翼重复。
端和点点头,大方道:“前朝旧事,过去就过去了,还计较作甚?”
“端和——”凤凉神色一松,握住她的手,眸中忽地满是喜悦。
端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是。端和扪心自问,也并非那等誓死效忠故国的忠臣死士,如今宫中几年过去,养的她越发圆润可喜,莫说舞矛挥盾,就是举起长戟怕也手软。这些日子凤凉待她温颜软语,言听计从,温柔乡里哄得她晕头晕脑,端和越发犯了懒病,乐不思蜀。
岂止不思蜀,她连翔宁宫也不念着了。
翔宁宫走了水,除了当日有惊无险,其实也算不得严重。原来的屋子是住不得了,还得修缮。东边的殿阁本来就空着,端和想着搬进去,却被凤凉一口否决。
“迁来迁去你也不嫌累得慌!”凤凉道:“依朕的意思,你就在这儿住着,等原来的屋子修好了再说不迟。”
端和狐疑地看他。
“朕是好意——左右明极宫也大着,多你一人也无所谓。”凤凉清咳一声,义正严词道:“昭宁夫人,你难道又要抗旨不遵?”
端和想想,还是罢了。
她在明极宫吃得好穿得暖,还有凤凉时时逗趣,何乐而不住哉!
自端和进宫以后,似乎从没同凤凉相处得这般融洽过。
一日,凤凉宴请重臣,待回来时已带了几分熏熏醉意,脚步踉跄。端和扶他跌倒在床,抹了把头上的汗,忽地脑中灵光一闪!
凤凉终于被她惹得不耐,索性一把掀了她翻身压下。
端和仍旧捏着凤凉鼻子不肯放他睡觉,不折不挠发问:“凤凉,当初你同我成了亲,听说你父皇再不肯认你这个儿子——此事若成了真,你当如何?”
凤凉扭着头皱眉,想也不想,道:“不过先虚与委蛇,再行计较——你我二人暗度陈仓,与今日也该没什么不同。”
酒后吐真言。
这厮果然……不可贸然揣测。
经她一提,凤凉想到什么,以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目光瞪她半响,忽别扭道:“你若是争气,唯一与今日不同的——朕早携了你的手同坐金銮殿,也不需费如此多心力……”
金銮殿上,从来只有帝后可坐。
端和诧异地瞪他:这厮,莫非当真喝多了酒?
凤凉对她的瞪眼视若无睹,一只大手抚上她头顶,将身靠了过来,头搁在她头顶又喃喃自语道:“也罢……朕如今想明白了…只要你平安……就好。”
这厮果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