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南滨晚报社宿舍大院的地理位置,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城市版图里,是人人都不愿意去的荒郊野外。经过这二十来年的城市变迁,它的位置出乎意料地转变成繁华市中心的一角。只是这些上个世纪陆续建造的住宅楼,被巍峨新丽的高楼大厦包围着,像是一群衣着过时的知识分子站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商人之中,寒酸而没有底气。
潘幕山的家在大院的最西边,九十年代初搬进来。如今这幢楼早就失去往日的光彩,外墙漆成片成片的脱落,墙身破旧斑驳,就如耄耋老人身上的斑痂一样让人嫌弃。潘家不大,70见方,房间倒有三个。那个年代,人们多在房间里活动,因此房间造得比厅大多了。潘家人住在南面的两个房间里,北面的原是潘孜灵的房间,现在是男主人的书房。
潘幕山有关节炎,长期伏案工作又让他得了椎间盘突出症,这些年越来越不喜欢呆在阴冷的书房,于是他与一楼的邻居心照不宣,各自把南面阳台的栏杆推掉,往外扩了面积,砌了围墙,俨然把阳台改造成院子,他的业余时光便都消磨在这上面。
潘孜灵按门铃的时候,潘幕山正在院子里拨弄花草。彭娟坐在小凳子上择菜,听到铃声,她连忙站起身,小跑着为潘孜灵开了门。潘孜灵见到继母,一句“娟姨”未喊出口,彭娟就摇晃着手中择的一半的菜,急急制止住潘孜灵。
“小文在写作业呢。”她小声地说。
潘孜灵对继母展开一个笑容,目光越过她,寻找爸爸的身影。
“在院子里。”彭娟朝阳台方向呶了呶嘴。
“那我去院子啦。”潘孜灵低声说了一句,就绕过继母去找她的父亲。
潘幕山的院子,被分成了两块。右边面积较小,留给彭娟洗衣晒衣。左边一大块,便是他自得其乐的花草世界。这块地约十五见方,潘幕山沿着院墙砌了半圈小脚高的花池,上面栽种着杜娟,茶花,月季,米兰。几株迎春茂盛地长在花池一角,花朵小巧而媚黄,与饱满艳白的茶花交相呼应,春意盎然。
紧邻花池的是一排双层的木架子,高低错落地摆着几株盆景,有金钱松,五针松,圆柏等等,最大的是一株榕树盆景。
靠房间这边是个落在砖头上的大玻璃缸,养着十几尾色彩斑斓的金鱼。
院子的上空也没浪费,潘幕山扎的木架子占了半张顶,爬满了紫滕。院子中间,则是石头砌成的一个台子,边上两张藤椅,老旧的只能依靠新围上的铁丝条才能站住。
“小灵啊。”潘幕山的声音低缓沉稳,听到女儿靠近的脚步声,他叫了一声,却没回头,花池里有些叶子败了,他正把它们从枝上掰下来。
“爸,喜儿喂过食了吗?”潘孜灵问。喜儿是一只画眉,挂在紫藤架下,这时正一边“唧唧”地叫着,一边欢快地在笼里跳来跳去。
“现在不好喂。”潘幕山直起身来,温和地笑笑。植物整治的差不多,他这才觉得腰有点吃力,见女儿在边上逗画眉,他缓步来到藤椅边,拿起椅子上的棉袍披在身上,接着手掌支撑着腰部,慢慢坐入到椅子里。
石台上放着一把生满茶垢的暗红色紫砂壶。潘幕山摘下老花镜,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吸了一口,等茶水下了喉咙,他仰起头望着女儿,和蔼地说道:“坐下来陪爸爸聊聊天,要是冷,去屋里拿个垫子来。”
潘孜灵望了望另一张支棱着断藤条的椅子,微笑地摇摇头,“爸,我还是站着吧,这两个老物件,只有您管得住。”
潘幕山呵呵一笑,他倒坐得自如。天气虽然晴朗,阳光却没有力度,他把披在身上的棉衣拉拉紧,拿起石台脚下的热水瓶,给茶壶斟满了水,:“你一个人住,要照顾好自己,小文现在学习紧,娟姨抽不出时间关心你。”
“爸,知道啦,每次你都这么说,我从小就会照顾自己,难道你忘了?”潘孜灵这会站在金鱼缸前,眼珠子跟着一条红白相间的金鱼转来转去。
“是啊,你从小就独立,爸爸觉得很安慰啊。”潘幕山叹了一口气说。
潘孜灵听父亲语气感慨,便走回父亲身边,端详着这张被岁月磨去棱角的脸。她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他的脸方方正正,浓眉大眼,宽鼻阔嘴,看上去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只是岁月在这张脸刻下印迹,带走他皮肤的饱满度,这让他看起来慈祥,却让这张五十六岁的脸显得比同龄人苍老。
潘孜灵望着这张脸,内心渐渐伤感起来:自己的五官,除了鼻锋略有父亲的痕迹外,其余应该继承于母亲。只是她从未见过母亲,甚至是她的照片。从记事起,她就不知道妈妈身在何处。爸爸从不肯提,当时年龄小,还不懂得问,等到想问的时候,娟姨来到他们家,随后有了孜文,她便失去了机会。她只从琴姨那打听到,妈妈叫蓝淑华,二岁时离开潘孜灵,这么多年,大家都没她的消息。“听人说她已经离开南滨。”琴姨说。这是有关母亲的最详细的信息,但也仅止于此。
“小灵,和公司同事相处得怎么样?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爸爸讲讲。”潘幕山的问话打断了潘孜灵的思路,她收回目光,在脑海里搜了搜最近发生的事,发现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便摇摇头说道:“还好吧,同事们不怎么为难我。”
“小灵,你步入社会不久,还不了解人情世故,爸爸工作这么多年,都没把这人情看透,你平时遇到事情,不要轻易把想法表现在脸上,遇事三思而后行啊。”潘幕山说的语重心长。
“爸,我的年龄也不小了,不要太担心我啦!”潘孜灵有点不以为然。
潘幕山抬头温和地望着女儿,“小灵,你的性格一向稳重,爸爸相信你,倒是小文,爸爸很担心啊。他最近心思重重,脾气也变得暴躁,动不动就和娟姨斗嘴。爸爸找他谈话,他是一句都不肯讲。吃完中饭后,你找个机会和小文聊聊,听听他的想法。”
“噢……好。”潘孜灵听到潘幕山的话,心里一阵惭愧,这此日子过的昏昏沉沉的,爸爸不说,她还真没注意到小文的变化。
“和小文谈话,要注意方式。”潘幕山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是他的叛逆期,不容易听进话,一会儿如何他不愿意,你也别勉强,再找机会吧。”
“爸,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进屋吧,这天气,还不能在屋外久坐。” 说着潘幕山放下手上的茶壶,慢慢的站了起来。
潘孜灵转身正要进屋,彭娟火急火燎地迎面跑来,见到潘孜灵,她急忙收住脚步,对着潘孜灵挤了一个笑脸:“小灵,饭好了,叫爸爸一起吃饭。”说完她探身朝晾了被子的竹竿上打量,接着扭转脖子朝楼上望了望。“老潘,上面没滴水吧!这三楼的,太不自觉,跟他们讲了无数次,还是把水啦啦的衣服挂在外面,太没素质了。”
“没有。”潘幕山回答道。
彭娟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扭过身,拉着潘孜灵,母女俩进了屋,彭娟把潘孜灵按在了饭桌边的椅子上。
“娟姨,我去拿筷子。”潘孜灵别扭地站起身来,继母的盛情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不用不用,我都搞好了,你坐,马上就有得吃。”彭娟说着再次把潘孜灵按到椅子上,转身进了厨房。
餐厅很小,饭桌被打制成瘦长形,平时三个人的时候,它是贴放在墙边的,今天它被移了出来,摆放在餐厅的正中。四张木餐椅则挤放在原本就不宽松的走道上,这让独自坐着的潘孜灵既觉得紧迫又有点尴尬。她宁愿继母对自己横眉冷对,这样她也就死心了,可是娟姨的客气,让母女关系即亲热不起来又随便不起来,这让潘孜灵极不舒服。
彭娟扭转着她矮胖的身躯,利索地在厨房与餐厅之间来回穿梭,饭桌上顷刻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潘孜文从房间出来,坐在潘孜灵隔壁,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
彭娟为潘孜灵端来了一碗盛得很满的馄饨,她和气地对继女笑笑,说道:“小灵,先吃碗荠菜馄饨垫垫肚子,娟姨早上到堤埂挖的荠菜,鲜得很,趁热吃。”说着她坐到孜文的对面,举起筷子往儿子的碗里猛挟菜,眼见着菜堆满了碗面。
小文来者不拒,不管是鱼是肉,夹起便往嘴里塞。桌上事先摆了一对青花瓷杯,还有一个温在热水罐里的酒壶。潘幕山把其中一个瓷杯推到潘孜灵面前说道:“小灵,陪爸爸喝点酒。”。他喜欢喝绍兴的女儿红,酒量极好,潘孜灵遗传了这个基因,所以父女俩有在一起吃饭,必然喝点小酒,这也成了父女俩之间的定规。
彭娟为儿子夹完菜,把精力转到喝酒的两人身上。她把下酒的卤水花生朝丈夫面前挪了挪,接着举起筷子在菜面上挥动一下,抖动着她脸上白胖而松驰的赘肉,笑意满满地对潘孜灵说:“小灵,别顾着吃混沌,吃菜。”,说完她盯着潘孜灵的筷子,见继女没有动的意思,便性急地夹起一个狮子头放到继女的碗里,嘴上却说:“乖乖不得了,老潘,你猜今天的青菜秧子几钱一斤?陆块钱!!快赶上半斤肉啦。”
潘幕山没有理会妻子的抱怨,他不紧不慢地为青花杯分别斟了八分满的酒,把酒壶放回到热水罐后,他问:“还有姜末子?”。
潘孜灵在心里“扑哧”地笑出声来,娟姨张嘴柴米油盐,而父亲从来都是答非所问。
“有有,我给你拿。”彭娟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跑到厨房。一阵麻利的剁刀声后,彭娟端了一个小碟进来。她把碟子往丈夫面前一放,嘴里继续唠叨道:“我说老潘啊,我早就对你讲,院子里种得这许多花花草草的,又不能当饭吃,不如种上几把菜秧子,那怕栽个香葱也行,还有,那架子上,种个瓠条,丝瓜啦多好,小灵,阿对?”
潘孜灵心里更是笑翻了,脸上却不敢表示,只得装做没听见,继续吃她的馄饨。
潘幕山舀起一小勺子姜末放入刚斟好的黄酒里,没有回答。
彭娟见丈夫不说话,嘴上更来劲了。“唉!老潘,依我看,搞两棵西红柿也不错。现在栽下去,到夏天就有得吃。自己家的东西,不花多少钱还安全!”
“小灵,来,爸爸敬你一杯。”潘幕山朝女儿举起了杯,“给我也来一碗馄饨。”他转头对彭娟说。
彭娟连忙放下筷子,起身到厨房下馄饨,等她再坐下来时,已经忘了刚才说的话,注意力转向了孜文:“小文,杨阿姨的女儿小婷,你还记得,最近正在上个素描班,听说他们的老师在省里面都有名气,我看你是不是也把素描捡起来?”
“我不要!”埋头吃饭的潘孜文极不耐烦地大声应道。
“哎呀呀,你这个小孩,我也是为了你好,马上到了高二你要是成绩不好,艺考也是一条出路啊,这叫做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我看你就得上!”见潘孜文的反应,娟姨声音硬了起来。
“妈,我不要,已经上了数学和英语补习班,还要画画,我干脆死了算了。”潘孜文急了,把手上的碗重重放下,应得更大声。
“哎呀呀,你这个小孩,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不吉利阿懂,以后不许讲!”
“彭娟,别把小文发条上的太紧,素描班暂时不上,看看再说。”潘幕山在一边终于搭话。
彭娟那纵挂赘肉横布皱纹的白胖脸庞上顿时露出一丝不高兴,“到时候考不上,我看你们父子怎么办。”她提高了声调,见到潘孜灵正看着自己,碍于面子,她对继女挤了个笑容,可是终归不服气,狠狠斜了一眼丈夫后,她才低头快速地划动着筷子。过了一会儿,她又机械性地夹起菜往儿子碗里塞。
孜文心里气闷,先是狠狠拨开妈妈夹来的菜,后面干脆把碗一推,粗声说道“我吃饱了。”说完便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冲去。
“哎!你看看这孩子,话没说上几句,就这个态度,老潘,都是你惯坏的。”彭娟气呼呼地叫道。
潘幕山却自顾自的喝酒,饭桌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过一会儿,彭娟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小灵,杨阿姨说前一段时间老看到一个男的送你回家,阿有这回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杨阿姨看错了吧。”潘孜灵心里一紧,不自觉地撒了个谎。
“噢。”彭娟吁了口气,“小灵,你也知道,阿姨厂里的同事最爱搬弄是非,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地,有男朋友要跟娟姨说,别让这些老家伙背地里瞎讲八道地,面子上也不好看……”
“彭娟,菜都凉了,赶快吃吧。”潘幕山打断了彭娟的话。
彭娟见丈夫面带愠色,只得收住嘴,一顿饭总算在她的沉默中顺利完工。饭后潘孜灵走到孜文的房间,想和弟弟套套近乎。谁知人还没坐下,彭娟就在门口招手把她叫了出来。
“小灵,小文一会还得去上英语补习班,你让他休息一会。”她压着声音对潘孜灵说。
潘孜灵只得去院子陪潘幕山修剪盆景。没过一会儿,孜文来院子拿自行车,彭娟跟在儿子身后又是一阵唠叨,潘孜灵见状便向潘幕山道别,跟着孜文出了院门。
潘孜文出了院子,头也没回,嘴里说着:“姐,我先走了。”说完急急地骑上车子向前冲去。
潘孜灵急忙叫住弟弟,“小文,明天姐姐请你看电影好吗?”
“真的?”潘孜文急忙跳下了车,回头等潘孜灵走近,“姐,看哪部片子?”他兴奋地问。
潘孜灵一时语塞,她临时起意,想着借看电影的机会和弟弟好好沟通,至于最近都有哪些电影在放映,她是一无所知。
潘孜文见姐姐没有回答,脸又垂了下来,“老妈肯定不同意。”他丧气地说。
“我和爸爸说说,他会同意的。”潘孜灵安慰道。
潘孜文依然一副沮丧的样子,他牵着自行车默默朝前走了几步,“姐!”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忽然停下脚步,亲热地叫道。
“嗯?”
潘孜文把自行车靠到小道的墙边,凑近潘孜灵,神态有点扭捏地说:“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他满眼期待地看着潘孜灵。
“做什么用?”潘孜灵奇怪地看着弟弟。
“我一个同学,马上就要过生日,我想送个有面子的礼物。”
“男孩还是女孩?是你非常要好的同学吗?”潘孜灵问。
“嗯……男孩。”小文回答的有点支吾。
潘孜灵仔细观察弟弟的脸色,见后者目光闪烁,嘴不自然地咧着。直觉告诉她,弟弟藏着心思。“好吧。”她迟疑了一会,决定先收买弟弟,等下次找机会再问清楚。
“哇,谢谢姐!”潘孜文开心地原地一蹦,“姐,我上课来不及了,先走了。”他接过潘孜灵递过来的钱后,便跳上自行车用力蹬了两脚,人笔直地站立在脚踏板上,链条发出“滋滋”的转动声,自行车快速地往前冲去,转瞬消失在潘孜灵的视线里。
潘孜灵摇了摇头,直到听不到自行车链条的声音后,她才收回目光,转身走入另一条岔道。这条岔道是潘孜灵最为熟悉也最经常走的路,杜姗的家便在这条小道尽头,然后再往右穿过两三幢宿舍,就到了大院的东南头,夏苏萍的家就在那。
三位好友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周末不定期聚在一起闲聊的习惯,而地点一般选在苏萍家。因为潘孜灵虽然独住,却不在大院里;杜姗家也不方便,琴姨闲来无事,喜欢凑到屋里听她们聊天,女孩们就只能规规矩矩地说话,十分不过瘾;苏萍家大,她的父母倒是从不来打搅孩子们,所以她的房间成了女孩们最方便也最惬意的聚会地点。
夏伯伯是报社的副主编,福利标准自然比至今仍是编辑的潘幕山高了许多。不说他家在大院地理位置最佳的东南面,单面积也大至150平米。夏伯母是大学老师,夫妻俩就苏萍一个女儿,算是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
苏萍虽然没有如愿毕业于名牌大学,但这不妨碍夏伯伯为她找份体面工作。他不愿女儿再到报社来做这码字的苦活,便为她找了份银行的闲职。苏萍天性内向,体质孱弱,从小不喜户外活动,这倒造就了她沉静爱思考的性格,只是自小凡事顺着父母惯了,到如今,即使她自有主见,对父母的安排还从未有过异议。
潘孜灵顺着小道朝苏萍家的方向逛去。这会天空中飘起了雨丝,温度也降了下来。潘孜灵肚中的黄酒后劲上来,一走快心脏就“呯呯”直跳。她索性放慢脚步,由着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这种凉凉的感觉反倒让她觉得舒畅。她晃悠悠地在小道上走着,渐渐靠近拐弯口的一棵香樟树。
这棵香樟树的树龄不小,长得枝繁叶茂。潘孜灵从懂事起就在这棵树下玩耍,她与杜姗苏萍的友谊也是在这棵树下生根。尤其是杜姗,娟姨没来那几年,潘孜灵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就是她。那时候潘幕山很忙,话也很少,奶奶只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潘孜灵做完作业后,就到樟树下等伙伴来玩。
苏萍的父母管的紧,常常失约,杜姗却从不爽约。记得一次天气冷,天空就像今天一样飘着雨丝。潘孜灵在树下等了很久,伙伴们都没来。她双手背在身后,失望地靠在树干上。呆了一会儿后,她闭上眼睛,心里一字一顿地数着数字,打算数到一百后伙伴还没来,她就回家。
第一个一百数完了,周围没有动静;第二个一百也数完了,周围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潘孜灵紧紧闭着眼睛,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担心睁开眼睛,自己就不得不回家。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劈啪啪”的跑步声。潘孜灵听出是杜姗的脚步声,连忙睁开了眼睛,心里乐开了花。
杜姗头发蓬蓬的,衣服也很乱,脚上穿着一双毛拖鞋,正急匆匆地朝香樟树这边跑。她跑的很不稳,毛拖鞋老从她的脚上掉下来,她就单脚跳着回去穿,穿完了又丢。
潘孜灵见状连忙跑到杜姗面前。杜姗蓬乱的头发上挂满了水雾,小脸蛋儿通红通红的,额头、鼻尖上挂满了汗珠,鼻冀一耸一耸地喘着粗气。见到潘孜灵,她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妈不让我来,我跟她吵,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看,我还被她抽了一鞭子。”说着杜姗举起手,她的手背上果然有一条被竹鞭子抽过的血痕。
潘孜灵当即呜呜地哭了,谁知杜姗却满不在乎,反而笑嘻嘻地说:“哭什么啊小灵,我又不怕打,陪你玩才最重要。”当时潘孜灵感动的心情,至今仍温暖着她的心。
雨飘得越来越密集。潘孜灵的刘海湿重得耷拉下来,脸上原本像绒毛一样的雨雾渐渐汇聚成雨珠。她抹了抹脸,朝她的目的地快步而去。
苏萍家在五楼,潘孜灵一口气爬了上来,按响了苏萍家的门铃。
苏萍披散着头发,手上拿着一本书,睡眼惺忪地为潘孜灵开了门。她见女友头发湿哒哒的,肩膀、胸前潮了一大片,便责怪道:“怎么不带把伞!”
潘孜灵微微一笑,问道:“你还在睡觉?”
苏萍打了一个呵欠,含糊地应道:“没有,在看书。”说着她弯下腰,为女友找来一双毛绒拖鞋。
潘孜灵坐到门边专为换鞋准备的短凳子上,刚要换鞋,夏伯母从门廊边的书房里探出身来。她嘴巴绷得紧紧地,眼珠子闪着警惕的光芒,从滑落到鼻梁上的老花镜里吊了上来,神情严肃地盯着被女儿让进门的客人。
潘孜灵连忙站起身,喊了一声“阿姨好。”
夏伯母认出是潘孜灵,便裂开嘴,抖了抖唇边的肉,向潘孜灵回了一个笑脸,缩身回了书房。
“你先到房间去,我去拿条干毛巾给你擦擦脸。”苏萍说着放下手中的书,转身去了卫生间。
苏萍的房间朝南,面积很大,除了必须要有的床铺、衣柜外,房间余出了很多面积让苏萍自由摆放。她在床对面的墙前摆了一张大书桌和一排高高的书架子,上面整齐地摆满了各种书籍;窗边的位置则放了一张布面长沙发,窗台上放着两盆吊兰。
苏萍喜欢蓝色,床罩、窗帘还有装饰小摆件,颜色要么全是蓝色,要么或多或少的与蓝色沾边。窗前的布面沙发自不用说,深蓝色的底面上印着一簇簇灰蓝色的小花瓣儿,色泽十分素雅,是苏萍自认为选得最成功的家具。
房间里最显眼的还是床头上一幅苏萍的生活照。照片内容倒没什么,只是像框是绛红色的,这抹红色像是碧海中的红帆,特别吸引人的目光。
潘孜灵进苏萍房间时,房间正开着空调。一股热气朝潘孜灵迎面扑来,她连忙脱下大衣,抬手挂到门角的衣架上,“好热,苏萍,空调关掉一会好吗!”她对随后跟来的苏萍说。
苏萍穿着厚实的睡衣还兀自觉得冷,见女友淋了雨还面色红润,不免有点吃惊。她一边递毛巾给潘孜灵,一边羡慕地说:“小灵,我只要修得你一半的活力,就心满意足了。”
潘孜灵接过苏萍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走到沙发前,把一个美人鱼型抱枕移到边上,接着重重坐下,微笑着说:“中午陪我爸喝了点酒,这会儿酒劲上来了,”
“姗姗今天去扫墓,你知道的吧。”苏萍说着找出空调遥控,把温度往下调了几度,接着抓起床上的抱枕,走到靠女友这侧床边坐下,她说。
“知道,昨晚我们还在一起逛街。对了,昨晚相亲相的怎么样?” 潘孜灵一边回答一边弯下腰去拿水瓶。
茶几挨着长沙发,放着女友们聊天时必备之物。杜姗喜欢吃零嘴,茶几上有个大密封罐,存放着花生和瓜子;潘孜灵与苏萍习惯相同,闲来就是大量的喝水。密封罐边上倒扣着两个水杯,其中一个细白高深的瓷杯,是潘孜灵的。她把杯子翻过身,为自己倒满一杯水。
“噢,就那样吧。”苏萍懒洋洋地说。她的骨架比另两个女孩略宽点,只是包在这骨架上的肉有点寒碜。她的脸偏长,五官不出众,皮肤呈冷白色,雀斑星布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边眼镜,书卷味十足。
三位好友聚在一起聊天,角色是固定的:杜姗一肚子的话,是话题的发起人;潘孜灵不善言辞,只得老老实实当听众;苏萍像她的父母,有点学究气。她不喜欢女友们讨论她的事,却极其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听完后还会总结一番,甚至下个定义。
潘孜灵是个随和的人,苏萍说的在理,她就听得津津有味,说的不在理,她就一笑而过。杜姗比较霸道,她听得顺耳了,就把苏萍夸得像智慧女神下凡似得,听得不顺耳了,就眼睛一瞪,手一摆,就不让苏萍过足评论瘾。要是苏萍坚持往下说,杜小姐便给她来一顿疾风劲雨的抢白,气得苏萍连连祷告下辈子再也另让她碰到这个“泼皮”。
潘孜灵知道苏萍“就那样吧”的回答是不想往下说的意思。不过今天杜姗不在,她可不想冷场,话题既然已起,她决定继续下去。她见女友回答后面色如常,便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对相亲对象没感觉?”
苏萍没有马上回答,她把手中的抱枕放在床屏前,侧身靠上去,淡淡地说:“一般般吧,我爸说好就好,我无所谓。”
潘孜灵惊疑地盯着女友平静的脸庞,想从上面发现点她认为该有的情绪波动。后者扫了她一眼,微笑着说:“不用看,我就是这样。我早就看穿了,谈恋爱只是一个过程,人们在意的是你最终和谁结婚,还有他的家世和收入!”
“是不是因为谭哲宇,你才这样想的。”潘孜灵瞟了一眼那副绛红色的像框,小心翼翼地问。像框是谭哲宇送给苏萍的。这对大学恋人有着极不相称的家世:男方是农门子弟,可以说家徒四壁,性格又十分自尊甚至有点偏执。这段恋情本来就因为不般配的家世不被看好,男方又是一副不愿妥协的姿态,夏家父母毫不犹豫地制止住了他们的恋情。最终男方去上海发展,女方则回归到平静的可被预期的生活轨道中来。
“我说的是客观理论,这与谭哲宇无关。”苏萍推了推眼镜架,眉头深锁着,声音却依旧冷淡。
“那就听任家长的安排?”潘孜灵问。
“不管过程多么美妙,家长认可的婚姻才是最优的结果。更何况过程也不见得尽是美妙,也会有痛苦。”“我很懒,不想再浪费时间去体验。既然我爸安排了一个最优结果在我面前,我很乐意做到服从。”苏萍说。
“即使没有感情也是最优的结果?”潘孜灵反问道。
苏萍别过脸来,目光透过镜片在女友脸上转了几圈,随即转头盯向天花板。静思了一会后,她说:“小灵,我觉得感情是一种化学份子,它在不同条件下产生不同的聚合反应。”“如果我把它关在婚姻的框架里,就算它与另一方不聚合,我至少可以让它们相安无事。”说着她又转过脸来,伸手推了推眼镜框。她似乎对自己做的比喻很满意,脸上渐渐变得富有表情。她坐直了身,把脚盘成打坐的姿势,眼睛盯着女友,想从后者的脸色中找出赞同的神情。
潘孜灵对苏萍抿了抿嘴,表达了一个不置可否的态度。她不像杜姗那样说话不假思索,潘幕山又时常叮嘱她谨言慎行,因此就算她对事情有着强烈的看法,她也轻易不表达出来。
苏萍略略显得失望,两人之间的气氛冷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心不在焉地问:“你们公司最近还有什么新闻?”
“吕奇中今年对销售部大动手术啦。”潘孜灵回答的很主动,之前两人已经冷场,她若再不找个像样的话题,只怕后面只能和苏萍相伴着看看电视节目。
“噢?”苏萍显然很感兴趣。她拿过抱枕放在打坐的腿上,接着双肘顶着抱枕托起下巴,两眼盯着潘孜灵,等她往下说。
“销售部分为一部和二部,一部是赵东方负责,二部给了新来的同事,叫徐凯。”
“这不明摆着削权吗?”苏萍叫道。
“表面上不算吧,徐凯只是销售副总监,而且,赵东方保留原有的团队,二部的人要重新招。”“程莺分析说吕奇中一定许诺了什么条件,赵东方才同意的。”
“我想也是。”苏萍判断道,“不过,你们那么讨厌赵东方,这会儿可解恨了吧。”。
“看不出谁特别高兴。”潘孜灵摸了摸茶几上的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老业务员还是被赵东方管着的。”
“其他部门的人呢?”
“静观其变呗。”潘孜灵轻松地耸耸肩膀。
“我猜赵东方后面一定有动作,一山难容二虎,吕奇中用这种方式平衡赵东方的霸权,做得很不漂亮。”苏萍分析道。
潘孜灵歪着头,老实说她一点都不关心赵东方将会采取的行动,她只是希望赵东方少到订单部来惹事。只是她哪里知道,她将是赵东方射向徐凯的第一支箭。“赵东方把重要客户控制着,业务员跑不到单,老跳槽,吕奇中很不满意。”她说。
“这很正常,你们找客户,全靠个人关系和魅力,完全可以单兵作战。”
潘孜灵点头表示赞同。
“看来吕奇中很担心销售力量被赵东方完全控制。”苏萍总结道。停了一会儿,她问:“新来的那个是什么样的人,能力很强吗?”
潘孜灵想了想说:“能力强不强倒不知道,只觉得他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城府应该很深,唐小娜说他是冰块脸,北极人。”
“哈哈,唐小娜真逗,她背地里给不少人起了外号吧,人家知道吗?”
“吕奇中的外甥女,知道了也只能把不高兴放在肚子里。”潘孜灵说,“不过她这个人,就是嘴坏了点,人倒是不错。”说着她站起了身,酒和水挤了一肚子,她要上洗手间。等她回来,话题转到了杜姗身上。潘孜灵把杜姗买鞋的事说给苏萍听,“我本来想劝她别花钱不眨眼,可是话没说成,反被她数落了一通。”潘孜灵说。
苏萍的反应十分平谈。“有什么好劝的呢。”她说,“姗姗一直是这样,再说买东西是她的自由。”
潘孜灵却不同意苏萍的说法,“再贵也就是一双鞋,超能力消费总是不好的。”她说。
“你要怎么劝?姗姗那个脾气,你觉得她会听得进去吗?说了只会搞得大家不开心。”苏萍反驳道。
潘孜灵皱了皱眉头,叹口气说:“是啊,姗姗从小就我行我素惯了,现在想劝都劝不住。”
“劝她干嘛?”苏萍向潘孜灵做了一个怪脸,笑道,“我问你,如果上天让你从长相、性格、智慧这三样中挑选二样的话,你会选哪两样?”“杜姗人长得漂亮,头脑又灵活,那她再不是个坏脾气,企不成了完美女神,那也就只有玉帝才敢要她!所以说杜姗的坏脾气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潘孜灵一呆,不禁哑然失笑。
“下次再碰到这个情况,你不替她付帐,她没钱自然不会超能力购买。”苏萍接着说。
潘孜灵觉得也只能如此。“姗姗说换了个工作,你听她说了吗?”潘孜灵问。
“嗯,她说了,是做个人形象设计,帮人挑选衣服和妆容的。哎!新年新气象。我就不像你们,估计到老也就和那几张死气沉沉的脸打交道。”苏萍说着脸上现出无奈之色。
潘孜灵悄然沉默了下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神渐渐变得忧伤,舒展的脸部线条也跟着垂了下来。苏萍见状,知道她的话触动了女友的心思,便下床挨着女友坐下,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边抚摸着它,一边柔声安慰道:“小灵,没有缘分的事情就不要强求,过去的就过去吧。”
“苏萍你误会了。”潘孜灵反过手掌捏捏苏萍的手,抿嘴说道:“我早就把孟冬城这一页翻过去了。” ,
“那就好!”苏萍松了口气。她见潘孜灵仍然沉默不语,便打开茶几上的铁罐,伸手抓了一把瓜子,递到潘孜灵面前,“嗑瓜子吗?”
“留给姗姗吧。”潘孜灵摇摇头说,“我喝水。”
苏萍只得把爪子放回铁罐,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她动动嘴唇想安慰女友,又不确定潘孜灵此刻真正心思,只得收住嘴,闷闷坐在女友边上,房间里的气氛也变得怪怪的。
过了好一会儿,潘孜灵幽幽地说:“昨天晚上,我在公司看到一个抽烟姿势像极了孟冬城的人,苏萍,不知道为何,我当时忽然觉得很伤心很难过。”
苏萍推了推镜框,没有说话。
“刚才我在回想昨晚的心情,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明白这种心情是怎么产生的,我觉得莫名其妙。”潘孜灵说。
苏萍望了潘孜灵一眼,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孟冬城的身影连同某些情境,深深刻印在你记忆深处,只要一有类似的情景出现,你就无意识地触动了记忆。”
“我想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从头至尾才在一起三个月,而许飞,我们大学整整谈了三年,我的记忆深处应该是他吧。”
“你不能这样比!”苏萍半侧过身,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条腿弯曲着抬放在沙发上。她注视着潘孜灵,表情认真的像专业心理咨询师:“小灵,我们都知道校园恋爱是没有结果的。你和许飞好聚好散,没有遗憾。”“孟冬城就不一样,你们才开始就猝然结束,分手还是他提出的,我想你……”苏萍顿了顿,带着思虑的目光说:“我想这是一种不甘心吧,即使你强力封存了记忆,但不甘心却变成了一种力量,你是控制不了的,它总能在某种情景之下召回你的记忆!”苏萍说着停住嘴,目光呆滞地望着床屏上方的绛红色像框,幽幽地说:“我想你一定常常在梦中见到他,对吗?”
潘孜灵的心猛得一抽,苏萍的话击中了她。她慌张地垂下眼帘,上齿紧咬住下唇,双手很不自然地绞在了一起。
苏萍不再看女友,她上身僵直着,脸庞悄悄爬上一丝悲伤,镜片后的目光变得迷离。她似乎被房间的热气烘的难受,眼眶里泛上了一星泪花……
“苏萍,出来一下。”夏伯母在房外轻轻叫了一声。
长辈的叫声惊醒了沉默的两个人。苏萍猛一激灵,尴尬地放下腿,应声出了房间。
潘孜灵心情无限惆怅。她缓缓站起来,转身面向了窗户。窗户上的玻璃雾蒙蒙的,全然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潘孜灵伸手在玻璃上擦出一角,往外眺望着天色。雨不知何时收了,天空却好像还没哭痛快,它阴沉着脸,使劲把云朵拧成了别扭的形状。
潘孜灵怔怔望着离她最近的一片像被人咬过数口的云朵,“我是不甘心吗?”她问自己,“不,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了分手!”她在心里回答道。“我哪里不够好?”她思索了起来,却越想越茫然,越想越伤心。这时苏萍走回房间,潘孜灵慌忙收回思绪,转身问女友:“你妈叫你干嘛?”
苏萍已经恢复常态,听女友问她,便笑着说:“没事。她看你一个人来,猜你今晚会留下来吃饭,刚才问我你喜欢吃什么菜,她下楼去买。”
潘孜灵一听急了,连连摆手说:“快和你妈说,我不在这吃饭。”苏萍呵呵一笑,按下潘孜灵的手,说道:“别急啊,我知道你怕和我家里人吃饭,已经对她说了你不在这吃饭。”
“噢。”潘孜灵舒了一口气,她确实不想经历在严肃安静的夏家餐桌上拘谨的感觉。
苏萍在沙发上坐下,想把刚才被打断的话题重新续上。潘孜灵却极力避着不谈孟冬城,把话题引到其他新闻上。苏萍倒也体谅女友的心情,两人便东一句西一句说点不着边际的话。转眼天色暗了下来,潘孜灵便起身告辞,回到父亲家吃晚饭。
彭娟已经准备了足够潘孜灵吃上三天的晕菜,一样一样的分好了放在饭盒里。她交待继女回去马上摆冰箱,接着又唠叨了一堆闲话,这才放潘孜灵回家。
潘孜文中午受了姐姐的好处,晚上脸色好看了不少,非要把姐姐送到公交站台,说东西太重,姐姐拎不动。彭娟听儿子说话懂事,心里高兴,就由着儿子把潘孜灵送了出去。
姐弟俩并肩出了家门。潘孜灵趁这机会问起潘孜文近况,弟弟果然不大爱说。这时天色完全变黑,温度比白天降了不少。潘孜文穿得单薄,在那一阵一阵地吸着鼻子。潘孜灵见问不出究竟,又怕弟弟冻着感冒了,便半路上把潘孜文打发回家,自己提着饭盒坐上公交,回继母的宿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