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吾儿(1 / 1)
知道了真相的她,仍然认真努力,但杳渊却不能阻止她越来越热衷的旁观了。
……算了。硬生生地剥夺她的人生,还不允许她去看么?不也是个无辜的可怜孩子,要为了神心的任性负责。
况且,她为了旁观,技艺也随之日益精进。
不过这些是杳渊绝对不会让青葵知道的。
在青葵面前,杳渊总是淡淡的,青葵知道杳渊本质里并非如她神情这般地淡漠出尘,几许神秘与沉默。但在青葵面前,她总是这样,既然她要以这样的态度对待青葵,青葵也没有办法对她太亲近,即使她是青葵这些年来相依的唯一亲人。
这一天,青葵又听见有人在轻声地叫她的名字。这已经是她魂散后的第五个年头了。
还这么惦记着我么?若是我便罢了,我所在的这个世界贫瘠荒芜,只有淡漠的界神与我朝夕相对,安静得就像是一曲无人再唱的古词。可是……下界、人间……都是多么绚丽缤纷的世界啊。你们会遇到很多人,共享很多的故事……怎么还会在泛黄的书页中翻找,重读有我故事的那一页,念出上面我的名字。四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念我的名字啊。
修为尚浅,青葵还听不出到底是谁在念着她。但她忍不住又泛起朦胧的思念,念得让人……真疼。
“喂!珑息!收敛心神!”杳渊厉声提示她。
哦……是了。青葵连忙收心不再乱想,急忙先把手中艰深的功课了结。仓促地收尾,青葵歉疚地徘徊在杳渊身边,但还没有等她说什么,杳渊却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毫无波澜地说:“今天就到这里,走开玩去吧。”
青葵倒是吃惊了。杳渊今天为什么这么好人?但她仔细琢磨杳渊的表情,却没法从她那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一丝通情达理之意,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真奇怪啊……青葵正想赶紧开溜,杳渊却抬起了头:“珑息?”
“啊?是!”青葵吓了一跳赶紧说。
“有人叫你,你不想去听听看吗?”杳渊语气平淡,“我还以为你想去呢。”
“阿妈!我是想去啊!”青葵急忙澄清,感觉杳渊在耍她,可是杳渊的表情还是那该死的一成不变,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于是杳渊摆摆手。青葵迟疑了片刻,不知道杳渊这样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还是飞快地跑掉了,因为害怕杳渊改主意,她跑得很快,也因为如此,她没有听到杳渊在她身后的一声笑。
又是上合门前,石碑旁边。青葵跑到最接近那里的地方。石壁潮湿,青砖水润,她差点滑一跤。急忙扶住墙,她远远地看见一个背影坐在外边下界的石碑旁边。
思仲。
青葵焦躁地回头,杳渊并不在她身后。她们的上合与下界的上合虽然重叠,但若杳渊不在,她是没有办法走到那边去的。她的界限,就在竹林的里边,只能走这么远了,前面便是岩石,虽然这岩石在她这里只是一重虚影,她还是能看清岩石之外,但是,她走不过去。
可是即使走过去了又怎么样呢?他们之间仍然隔着虚无的岩石,她能看出去,甚至近得像是可以触碰,但伸出手去,只能碰到岩石。冰冷潮湿的岩石。该死的地印,杳渊的法术。
她静静地在她的界限里蹲下来,抱着膝盖望着几步之外思仲的背影。望着望着,泪水还是不知不觉地滑下来。如果喊她的人是思仲……那就一点都不意外了。
“又哭,又哭!”青葵气恼地抹干满脸的泪水,咬着嘴唇愤愤地嘟哝。“这样下去就是无穷无尽,你难道要永远都这么哭?”
“随便了,你才四岁。小朋友都爱哭。”身后传来杳渊的声音,一惊之下回头,她就站在背后。还是那样淡漠的神情。
“我……四十四岁了!”青葵被杳渊气得发怔——她居然还能那么面无表情地开出这种玩笑!
杳渊没出声,只是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蹲下,拉起她的右手指头,摁在左手的腕上。青葵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阿妈?”
杳渊依旧不语,只是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她。等着一声意料之中的惊呼。
“阿妈!”青葵果然惊得大叫,惊慌地抽手摸索自己的脖颈,半晌之后她再度叫出来:“等等……我怎么还会有心脉?我知道有些亡灵过世之后还会有惯性……但是别告诉我这是‘惯性’!”
她竟然会有脉搏,一下一下,像极了身为人的时候……身为活人的时候。她摁着自己的脉,嘴唇发抖,片刻之后终于颤抖着问出来:“阿妈……我是什么东西?这……这不是惯性!”
“当然不是。”杳渊习惯性地拍拍她的头,认真地看着她:“你现在跟我一样了,但我不是亡灵,你明白吗?……更不叫‘东西’。”
青葵没笑,愣愣地摇头:“不明白!”跟你一样又是怎么回事?那你是什么?难道“神灵”是介于生灵、亡灵以外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么?
杳渊抿了一下唇,“你其实并非活着……”
青葵直接打断她:“还是不懂。”她又怕杳渊生气,连忙接着说:“但是……冰影并不是通过‘死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们跟冰影一样对不对?我是说,跟冰影以前一样?”
提及冰影,杳渊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但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平静,点了头。“嗯,对。所以说你是四岁也没什么不对。不要跟我争了。”
“四十四,六月就四十五了。”青葵固执地说,又抱着自己的膝盖。杳渊说什么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所以几乎是将杳渊刚才说的话都自动屏蔽了出去,也不怕会惹杳渊生气。
杳渊反而一笑:“随便,反正在我这里,四岁还是四十岁,都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青葵不答话了,闷闷地看她一眼,她兴味索然地将注意力转回思仲那里。她自己是什么都不重要,反正无法改变现状,想念的,还是永远都不会回来。
“唉……”杳渊看她片刻,摇摇头,“珑息,你跟你阿妈吵什么吵?”
“对不起。”青葵低声道歉了事。
如果可以,我只想要扶萦做我妈妈。她想着,也知道杳渊会听得见。但她实在是没力了,没有力气去计较杳渊会有什么反应。连想都不能听着本心地想一想,真的让人太疲倦了。
令她吃惊的是,杳渊却只是站起身,温柔地按按她的头顶,然后便走开了。
她便继续蹲在那里,最后干脆坐下了,不顾如纱长裾湿透,沉重委地。在离思仲那么近的地方,她难得地感到安宁,一如曾经真正生活着的时候。
魂散之后又回塑,青葵曾经被掩埋的记忆重新得回,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以前就跟她的前任神心接触过很多次了,只是每一次的记忆都被神心埋掉,但是现在,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当初神心唯一的愿望,会是“像你一样真正地生活”。以交换宿命为代价,她懂了。她懂了,并且因此不怪神心。
思仲是来看她的。或者说,是来想她的。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青葵忍不住感觉心里暖暖的。虽然她也心疼思仲,希望思仲不要再因为想念她而难过,但是她知道,思仲是不会忘记她的,一如他铭记机杭与少敏,即使几百年时光过去。
“喂!小凡,青葵,你在听吗?”在碑石旁边坐到最后,思仲对着空气轻轻说,“斓儿六岁多了,还老拿着小时候你抱着他的照片管你家飞飞要妈妈。正颜每次听到这个都哭死,幻儿每次听说这些事都一个人在骂街啊……喂,凡,幻儿居然会说脏话诶!我一直都不知道,要不是不小心听见……”
思仲自个儿笑起来,“凡,不知道你在哪里,我自言自语很傻诶。不说啦。我不会总是来的,这儿貌似是下界的驻地,吵到下界就不好了。嗯,对啦,我来是为了这个。”思仲摸索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小包裹,不过拇指般大,他一层一层地慢慢打开,到最后,露出一个白润如玉的小东西,黄豆大小。青葵离得太远看不清楚,还好思仲转过身来面对着石碑,不然青葵连他是拿着多大个儿的东西都不知道。
“凡!你家斓儿换牙啦!看着可搞笑了!他那天正跟着你家飞飞去上班呢!他拿着掉下来的门牙就冲你家飞飞嚷,爸爸爸爸我终于换牙啦,我长大啦!然后抓起你家飞飞的办公室电话就打给平睿,说平睿舅舅我换牙啦!又打给辞凉,说干妈我换牙了!总之就是全世界新闻大播报就对了!激动得跟啥事一样。”思仲兀自说着又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他还被辞凉家的两个大哥哥笑话了一通说他小不点呢!后来啊……后来……”思仲的声音轻了,似乎不忍心说下去,“后来他拉着你家飞飞上实验楼的楼顶,对着天空大声喊,姐姐……妈妈……我换牙了,你们看哪。喊完……他把那个小牙齿从楼顶抛了下去……然后就哭了……你家飞飞也是。”
思仲一抹泪水,“该死!我也很想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该死,你还记得你那栋办公楼底下都是什么地吗!他把小牙齿丢下去,结果害我和幻儿找了好久!我俩愣得都不晓得用法术了!不过总算找到啦!给你吧!别骂我奇怪啊,弄了半天给你拿了个牙来。是你儿子的牙诶。”思仲的脸庞淌着泪,却又忍不住挑起一个笑容,他把那颗小牙轻轻地放在碑石基座上,然后站起来,低头看了一会儿。
“我走啦。凡。会再来的。”他摸摸碑顶的渡鸦雕像,“……思仲好想你啊。”他哽咽地说,最后看了石碑一眼,转身匆匆地走了,一刻也无法再停留下去。
青葵伏在潮湿的石地上,呜咽得几乎断气。她能感觉到,杳渊一直在她旁边,默默地看着,最后伸手抚了抚她的脊背,然后走开了。
杳渊一定又要骂她了吧?早就跟她说,该忘掉的就忘掉吧,你已经是水神了。可是该死的,如果能说忘就忘,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悲伤了啦!
走开,走开一下下好不好?阿妈我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下吧。
不在乎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青葵不顾一切地在心里想着,把脸埋在臂弯中,哭得无法止住浑身的颤抖。
可她还是感觉到杳渊又走回了她的身边,再次轻轻地抚摸她的脊背。怎么……杳渊是在安慰她么?这可是不同寻常的事情……杳渊平时不会安慰她的,几乎不。难道……杳渊这次不会责骂她了?
“喂,起来。”杳渊温和地说,轻拍着她的背。可是青葵不动,就不动。就不起来,完全不想理会她,就那样伏在那里,任泪水和泉水打湿衣袖。
杳渊倒也没说什么,见青葵不愿意,杳渊便只是像哄固执的小孩一样哄拍着她,无限耐心地。低头望着无声哭泣的她,杳渊沉默半晌之后叹口气说:“珑息,你若真的想哭,就别忍着了。”
刚才对她所有的话都充耳不闻,但此时的青葵却又固执地摇头,仍然把脸藏起来,不看她。青葵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不敢在她的面前为了过去而伤感落泪。杳渊说过的,若她再像那样哭,便要狠狠地责罚。即使这一次,是杳渊亲口又给了她宽限,可是她不要,还是不要。也许杳渊已经忘了吧,最初最初,在青葵还非常怕她的时候,说过的禁令。
于是杳渊又叹一声,仍旧只是轻拍安慰。
虽然杳渊的姿态温柔得让青葵忍不住想要依恋,但青葵却仍然不懂,为什么?为什么杳渊这次会不生气?
但管她生不生气,青葵也不太在乎了。顶多不就被狠狠地责罚一顿么?杳渊不会要了她的命,但杳渊需要她继续留下,因为她还有用。一直觉得自己像是作为神明的附属品而存在,要生她则生,要她死则死,要她做什么,她就必须做什么,无从违抗,没有自我。即使将神明唤作母亲,即使神明将自己唤作孩子,这种感觉,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这样想,杳渊很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她们定下她的未来,是事实,但杳渊却真心地将青葵当做自己的孩子——不是当做,而是事实如此,即使在很久以前,幼年的青葵是由一个纯粹而普通的生灵带入人世。
杳渊拉着青葵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虚软的她身不由己地趴在杳渊的身上,心里遍布燃过的灰烬。
杳渊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柔柔地说:“也许我做母亲,和你们做母亲,是不一样的。”
原本不止的泪水慢慢停下,青葵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无力再落泪。她的话忽然让青葵对她多理解了一点点。嗯……也许是的。可那样……依旧是种悲哀,不是么。她趴在杳渊腿上,只有杳渊是真实的,她的身边只有这一个人,曾几何时,界神高高在上需要她仰望,可是如今,界神居然是在她身边的唯一一个人,并在漫长无边的未来中将一直如此。
念至这里,她只觉得疲惫欲眠。
“先别睡,把这个收好。”杳渊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侧过脸用朦胧的泪眼看看,是……那颗小小的牙。
吾儿,吾儿。
心中疼痛骤起,凶猛剧烈……
杳渊居然去帮她拿了过来?刚才杳渊片刻的走开,就是为了去帮她拿过来么?杳渊知道她走不过去……杳渊为何愿意这么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置身于寂寞上合中的第一次,她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