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未抵(1 / 1)
醒来时,又在柔软温暖的锦榻上。心里的一些绝望和悲伤似乎随着她的睡眠暂时一起睡着了,然而盘桓不去的无力感却依然如故。青葵不愿醒来,闭着眼翻了个身,趴在榻上,将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
“醒啦?珑息。”杳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听不出杳渊在哪里,在做什么。
“阿妈。”青葵依旧将脸埋着,闷闷地向杳渊打招呼。
片刻没有回应,又过了一会儿,杳渊的声音近了一点点:“又赖床?”
“唔……”青葵实在是没有起来的欲望。仍然趴在那里,懒懒散散。
“还觉得累吗?”杳渊问了一句。“没睡醒?”
“嗯。”青葵都佩服自己竟然敢这么回答她。
突然就感觉锦榻一陷,杳渊居然无声无息地坐了上来,伸手摸她的手:“你没事吧……肯定有事。”她自问自答,“创伤比我想的还要深吗……珑息,你已经连续睡了六天六夜了。回避问题……也不是像你这样的吧。”
“六天六夜?!”青葵大吃一惊,精神了些许,想都没想就本能地道歉:“阿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杳渊把她翻过来,扳着她的脸,仔细地看着她,研究了一会儿又将她按回榻上,“我在敛泉那边听水,你如果不想起来就继续休息吧,等会儿如果想起来,你就过去和我一起听。”
青葵望着她温润的眼眸,点了点头。于是杳渊站起身替她掖好被子,碰碰她的头顶,走开了。
青葵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她,平心而论,杳渊并不是那么讨厌。
但若能选择,仍然不想和杳渊一起生活。
青葵又躺了一会儿,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最后她掀开被子下床,疲惫地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很久,这才走到杳渊所在的地方。
敛泉背后,敛泉的发源地。
杳渊坐在高高岩壁下一块突出的巨石上,抬起头冲青葵招招手。这里仿佛一个岩洞,脚下的地有点像是干涸的河滩,大地仿佛由一块巨石纵横开裂而成,洒满大大小小的碎石。
青葵扶着石头,花了好半天功夫才绕过去,坐在她脚下的石头上。杳渊却从她背后伸手搀住她的双臂,让青葵坐上来和她一起。青葵犹豫了一下,这才顺了杳渊的意思。
和杳渊坐在一起,不知道要说什么好,青葵只能沉默。
“这里和你的人间原是相连的,敛泉原本也是人间的水。”杳渊毫无由来地说了这一句,又陷入沉默。
青葵望着她,好奇却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冥界本来是人界的一部分,没有名字,也不是纯粹的亡者之地。”杳渊没有看青葵,只是自顾轻声地说着。“这个地方仰赖的是神心的气息,神心上一次撂挑子的时候,这个地方第一次濒临毁坏。来撑的人是冰影和曈河。这里是我们的故乡,为了保护这方土地免于毁坏,曈河能做到的就是筑起边界,将当时的那个‘时刻’封印起来。那是刚好是某个春日的黄昏,于是这些年来一直是这样。永恒的黄昏和春光封印其中。”
青葵点点头,关于曈河与冰影的牺牲她知道一点,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可在那之后,这里也不可避免地渐渐变成了冥界,这里……对现世来说,算是死了。后来自成地印脱离了属地,自成与现世相对的一界,成为现在这样,我也是没料到的。”
杳渊的语气透着淡淡的悲伤,青葵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忧伤的杳渊,只能坐在她身边不动。
“曈河与冰影的残力维护这里存在不堕,神心集中不了注意力,就几乎等于是没有作用了,我一直希望她能收心,但她一直没有,她一心想到现世去。我说,我也希望你能过你想要的日子,但你是‘基础’,我们的家乡需要同时仰赖我们两个,所以你要找到能接替你的‘基础’。于是我跟神心花了很大的功夫,让尘音出生。”杳渊看了青葵一眼,“她在人间的名字叫做雅阙,她并没有实现神心的初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也知道得很清楚,对吧珑息?”
“嗯。”青葵很清楚,非常清楚。当年刚刚执任督道便要操心与尘音相关的这么件大事,让她几乎耗尽心力,一生力量最盛的巅峰时代,也在那个时候短暂地炽烈燃烧而后逝去。
“又花了很大功夫,这才让你出生。神心这次没打招呼就直接走了,怕是又像上回一样不忍心吧。相比尘音,我只能说,珑息,你的运气比较不好。”
听见杳渊这么说,青葵反倒嗤地一声笑出来,算了。“让尘音自由吧。”
“你们在人间的时候是姐妹,你可不知道,你跟她在这里也是真正的姐妹。”
青葵不咸不淡地回她:“当然不知道。”
啊,真错乱。原本青葵还没有细究这其中的关系,现在想想,她开始觉得眩晕。原以为当年尘音与陌念一起转世离开,便是她们姐妹之间的永诀,尘音会永远不记得自己,现在才发现不是,尘音注定会记得她自己的那一世,因为……杳渊会要她记住。
“阿妈,”想了很久,青葵问道:“我和尘音还能见面吗?”
“尘音在人间。和神心一样在人间。”
杳渊意味深长地看着青葵。这就是杳渊的回答了。
青葵没再追问。
“阿妈?”
“嗯?”
“我可不可以出去?”青葵祈求地碰碰杳渊的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杳渊面容一肃,青葵立刻不再说了。
“等你学会用自己的力量出门再说吧。”杳渊的语调却没有很严厉,仍是淡淡的,“你对自己的身份适应得那么慢,我看还有很久吧。”
青葵的目光一黯,但又燃起一丝希望:“那要是我能的话,我就能出去吗?”
“如果你能的话,我还拦得住你吗?”杳渊平淡地反问,“换言之,你还愿意听我的话吗?”
“我愿意听你的话的,”青葵乖巧地点点头,“但是……我也很想出去。”
“好吧,珑息,我就许你一次。”杳渊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来你学会之后,可以有一次出去的机会。下界的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去得到。”
“真的吗?”青葵大感意外。
“我讨厌把话说两遍。”
“谢谢阿妈!”青葵连忙说。
杳渊按住她的肩膀,严肃地望着她的眼睛:“但是现世不可以。现世不是我的属地,不是你我随便去的地方。”见青葵一脸不情愿,杳渊继续道:“我们在这种身份下,就要尊重现世的界神。你见过现世那边的人随便到我们这边来么?那是约定俗成的。”
“可是心姐呢?还有尘音……”青葵还不死心地问。
杳渊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像是在哄一个固执的小孩,“她们是以‘转世’这一‘契约’去的,我们也曾以同样的契约将你送去现世呀,不是吗。”
青葵只好叹了一口气。但杳渊却直觉感到她一定还没完,青葵年轻时便很擅长走灰色地带,她想要得到什么,一定还是会钻空子的。可杳渊却没有计较,她自己所要做的事就是将所有的规则都教给青葵听,若青葵能在不违反规则的前提下做成她想要做的事,杳渊其实也乐得不去追究,饶她去。
已经残忍地强行打断她的人生了,还不肯让她心里好过点吗?虽然现在欠了青葵一段人生的是神心,但杳渊知道自己也不无干系。
青葵其实是个好孩子。为了自己的家乡,让任何一个孩子不得不陷入自己不能选择的命运,杳渊都会感到难过。更何况,一开始心甘情愿答应那个所谓“他”的人,是杳渊,神心只是习惯跟她一起而已,那时的神心,也还只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啊。
那时的神心还用着自己的原名,是为璞心。直到后来她渴慕转生参与人世,情愿为之弃去过去一切却始终未能如愿。
存在一遭却终难遵循本心……她只留一字自称,心。再往后,为了方便,才成了现在的叫法。
珑息,如果你能走得进灰色地带……那你就去走吧。我不会说支持的,但我会在心里希望你能顺遂。这是我不会告诉你的事。我不会让你知道的。
青葵很努力,努力得让杳渊都心生怜惜。有时青葵勉强自己,杳渊虽然知道,却没有加以劝阻。她还是希望青葵努力的,她很了解青葵,怕这样一说,青葵偶尔也就松懈了。青葵承受不住的时候杳渊会极温柔地照顾她,有时温柔得让青葵手足无措,不知究竟。
杳渊对她好,她很喜欢,但她并不知道这并非可遇不可求。她毕竟不了解杳渊。
青葵一直都很喜欢有人抱,杳渊知道这件事,特意不常抱她。这样她才会格外珍惜,格外听话。杳渊有时真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办法。
……而杳渊自己,其实也很喜欢与人拥抱,这样同样也是在折磨她自己。说到底,她们很相像。以后吧,日子很长,总有一天珑息能像全盛时代的璞心一样挥洒自如,总有一天她们会像曾经的杳渊与璞心一样亲密。
又一次未抵预期,青葵低头,沮丧地背对着杳渊坐在地上。杳渊从她身后悄悄地绕过去,心疼地伸出双臂搂过她。她顺从地任由杳渊摆弄,心里又一次充满灰烬感。
杳渊将她抱在怀里,而她乖乖地趴在杳渊身上,虽然并不亲密,但还是在时光的沉淀中不由自主地亲近了。这是时光沉淀的感情,与最初的爱恨无关。
没办法,既有先天的亲缘关系,又有日后的朝夕相顾。而且,仅有彼此,也没有办法不亲近。
杳渊看她目光失神,知道她忆起了什么,但和她相伴得越久,杳渊便越不愿意以随意的窥看作侵犯,或者说,青葵正在渐渐地从杳渊的附属,转变为杳渊愿意尊重的人?
杳渊隐隐地感觉得到她的心情,便循着问她,“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她目光失焦,不看杳渊,沉默不语。她知道杳渊在问什么。
“没关系啊,不过,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诚实的她却不想撒谎,连隐瞒都懒得,虽然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不过,她懒,还是照实说比较痛快,比沉默痛快。
“我记得……好像王冲我喊,很多人都冲我喊,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慢慢地回忆给杳渊听,眼神涣散,“最后好像是王在叫吧……现在想想,应该是在叫我的名字吧,不过我那时脑子已经不管用了,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都理解不了。最后……”青葵一点一点地拼凑,回忆,“好像……王抱我起来了,好用力,抱得我很疼,然后还说了什么……不过我听不懂,现在也不记得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疼吗?”杳渊摸着她的头发,“魂飞魄散?我不知道,我没试过。”
青葵在她的怀里撒娇地翻过身来,望着杳渊,微微笑着。
“我觉得打破你那个封禁的时候比较疼,眼睛疼得好像爆开一样。”她孩子般地摸摸自己的眼睛,又捶了捶杳渊的手臂,“可能不是‘好像’,是真的。血似乎流得我满脸都是啊……想想真令人无语。”
她拉过杳渊的手去摸自己的眼睛,杳渊微微笑着,顺着她的意抚摸她,爱着她在自己怀里那娇憨的模样。可是她就这样淡淡地避开了杳渊的问题,始终没有回答,在她魂飞魄散的时候,到底疼,还是不疼。
杳渊知道,这孩子不想说。
……我陷入了一场遥远的遗忘。
……我最后一点感觉,似乎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认不出是谁,甚至理解不了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更不记得任何人……我不怕,也不痛了,只是觉得好轻松,好舒服……后来我醒来,还以为是昨天的事,后来你告诉我,你唤醒我,用了两年时间……但对我来说,还是“昨天”。
所以,那一刻,清晰如昨。
我疼啊,疼死了,把我的魂魄撕成碎片,痛彻心扉的。这还用说吗?可……我确实没有办法对你说。对你。阿妈。界神。说了……你会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