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石室(1 / 1)
光葵四十六年。
下界。
上合。
寂寞的石室内,只有她们二人朝夕相对。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青葵接受了界神给予的身份,便也沉默地接受了随之而来的一切。像是活在现世的一个孩子,沉默地接受自己的出生,不论自己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世家,贫穷或富裕,卑微或显赫。
出生是不能决定的,所以,我的出生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甚至不是界神和前任河神的过错。她们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而已,谁知道会创造出这样一个我?
青葵在上合日夜徘徊,日日夜夜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就这样的朝夕相对,她的一切对界神来说就像是透明的,她没有任何自己可以保留的东西,没有秘密,没有隐私,甚至当下的每一个念头都可以被一览无余地洞悉,真是难以让人不沮丧啊。但她也没办法抱怨,几年前,当她在上合禁区魂散,是杳渊号令竹林拘禁她逸散的魂魄,是杳渊此后耗费两年的心血,竭尽全力回塑她的心魂。
若没有杳渊,她已经不在了。
杳渊能轻易地看透她的一切,是因为杳渊是她的母亲,太过了解她的全部。不论是四十余年之前决定让她降生于人世,还是几年之前耗尽心力再次以另一种方式给予她生命。
——至于杳渊的动机……那就先不要追究了。
两年多前,当青葵又一次醒来,她并没有睁开眼睛。习惯了,自从在上合魂散之后,她便这么断断续续地睡睡醒醒,“醒来”时除了有一点点自觉,能明白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其余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像是一个充满了“无”的梦境,连黑暗都不存在的无。而在这些“醒来”的间隙间,她知道自己在漫长地沉眠。
唯一一点清醒的意识中曾经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原来魂散是这样的吗?还是会偶尔片刻清醒,但却是非常混沌的,聊胜于无的清醒。
那我宁愿不要,这样是永无安宁。
这样的念头起后,她真的不再醒过,沦陷在无知无觉的沉眠之中。
直到那一天,她又一次醒来。有点不高兴地。连个觉也不让人好好睡!我都魂飞魄散了你还想要我怎样啊!
她气呼呼地,想再度睡去,却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有人,身边有人!
这种感觉真奇怪,我已魂散,何来“身边”,何来“感觉”?
毫无预兆地,她所沉眠的一切感官轰然醒来,强烈却并不难受的冲击让她讶然怔住,然后……她“看见”了。
吃惊到一定程度便成了麻木。她连自问都不会了。
仰面看着青灰色的石砖整整齐齐地构成广阔的天花板,身下的一片柔软温柔得让她舍不得起身。好舒服!就这样呆呆地发着愣,直到那个女人款款走来,青葵望着她疲惫的面容轻声脱口而出:“阿妈。”
没有任何困惑。青葵知道来人是谁,明白她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同样地,她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了解这里是哪里。清清楚楚,像是写在她的魂魄深处。她知道是这个人将她从魂散中重新唤回,只是她丧失了时间感,并不知道对方用了多久。
在杳渊轻轻按住她的头顶的时候,她嘟着嘴喃喃道:“我不想醒来。”
杳渊说:“别任性了。”
杳渊伸手抚摸她的眼皮,她顺从地合上双眼。
“睡觉。”杳渊说,声音没有什么感情,“你还没到醒的时候,还不能起身。你说你不想醒来,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杳渊的手却仍然覆盖在她的双眼上。
“那个……那个……”青葵想说她不是故意的,想让杳渊不要生气。但杳渊完全了解她的情感,截断她的话。
“没关系,我不是生气。是你苏醒的过程还没有最终完成,我不想你在半清醒中经历。若是这样,你可能会难受得难以想象,所以睡吧,乖,我会让你很舒服地睡一觉。”杳渊的语气仍然如初,但青葵这次却感觉到了她隐隐的温柔,杳渊的话音落下,她真的渐渐安稳地滑入舒适的沉睡。
杳渊在青葵的梦中将她的使命说给她听,又一次醒来,之后,她开始跟随界神熟悉自己的责任,练习她该掌握的力量,枯燥而平淡,晦涩而艰深,日子仿佛无穷无尽。是,她是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她并不知道这里跟“外界”的关系。她以为是隔绝的,再也触碰不到。所以她的心静如死水,温顺地服从着界神的任何命令。没有去问过,为什么要这样。一方面,不想问,另一方面,知道即使是问,也没有结果。
她已经没有过去了吧?她的过去已经随着她的魂散彻底消亡,现在的她,除了界神与界神放在她生命里的一切,什么也不拥有了吧?
所以彻骨地想念。想念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一切。
界神告诉她,此时距离她魂散,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界神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让她能重新站在这里。
她微张着嘴望着杳渊,一点也不知道,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一年多前,有一天,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不是杳渊那样用平淡的语调唤她珑息,而是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有魂散的时候……叫她青葵。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了。
失神中,她手里的事情出了差错,让她骤然受伤扑倒,但在杳渊充满怜悯的怀里,她却丝毫没有觉得痛,只是失神而震惊地看着杳渊。
杳渊抿了抿嘴,说:“是,是有人在叫你。”杳渊目光复杂地凝望了她好一会儿,“这里是‘上合’,你知道的,但是这里……也在你概念里的那个‘上合禁区’里面。这你不知道。”
话毕,杳渊没有看她,只是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地触碰她的身体,为她疗愈。
“其实就在旁边?!”失语许久,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曾经以为家乡天远地远。
杳渊瞥她一眼。“是啊,就在旁边。我们在地印里,地印你懂吗?我知道你曾到过某个心魇之地。”
……懂,当然懂!她那时千方百计冲进去救谭序,清晰得就像昨天一样。
“……为什么阿妈不让我知道?”她感觉像是被欺骗,被信赖的杳渊欺骗。
“你的能力不足以让你了解这个事实?那是你的使用问题。你的所有力量都在你手里,并不是我将其封存,却是你未能将其开启。”
杳渊说的是事实,青葵无法责怪,但她故意不告知,却也是事实。让青葵知道了……恐怕就无法让她静心做该做的事了吧?她的成败,却关系着她的家乡,她爱的下界。
“对不起。”青葵依偎在杳渊的怀里休息,“阿妈对不起,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对我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这次就这么简单吗?杳渊惊讶地望着她,松了一口气。按了按她的头顶,“唔,好。乖。”
那日原是淅蔚与思仲在上合。他们在那里树着一块纪念碑,想念起她,忍不住想叫她的名字。淅蔚与思仲都努力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不愿意让她看见他们难过的样子。青葵却为了他们落寞的微笑,在上合背后哭得几乎无力起立。他们以为她已经不在了,她却不能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不要伤心啊。
杳渊虽然不赞成,却仍心软地教她如何走到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那一天下界暴雨,傍晚时分,已经重获昼夜的下界出现了漫天晚霞,残霞辉煌,绚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