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棕杳(1 / 1)
待到与旧居极像的新居落成,三人得以重新相守在一起。可曈河却开始有点纳闷——他也听了杳渊与神心之后的事,如果说杳渊因他的消失才长年自囚,樾才与她绝交,那他终于回来,杳渊也应该可以出门和他们见面了吧?
虽说他没有完全复原,力量甚至不如现今的冰影。
因为对青葵来说太勉强,她当时所在意的乃将曈河的魂魄修复带回,并未顾及能恢复他的多少力量,更何况青葵能给他的也不多,对青葵来说当时更重要的是即将崩毁的冥界,她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在这里,寻找曈河只不过是顺带而已。
可他提出上门拜访杳渊时,却换来樾与冰影一致的沉默。
“呃,你们不会还在记恨她们吧……”曈河有点不知所措。哎哎,他确实觉得杳渊当年有些令人不齿,可毕竟情分依然是在的。
“喂,我可一直没有。”冰影平静地说。
“我可会一直介意下去。”樾呲牙,“但如果她们肯来先来找我们道歉的话,我勉强可以考虑跟她们说话。”
曈河失笑,樾生怕他跑了似的抱住他的胳膊,他只好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她的头,樾眯起眼睛,很喜欢的样子。
“不过那些都先撇开不谈,”樾撅了撅嘴,接着说:“曈河,我的假设已经不成立,因为冰影已经亲自去上合找过讨厌的杳渊了,但杳渊完全没有理她,一点回应都没有,上合寂静得简直像没人住似的。”
樾直视曈河的眼睛,冰影则愣愣地望着樾,不明白她是怎么发现的。
冰影忽略了一个事实——虽然樾确实是她养大的孩子,但她的能力在她还没离开故乡时就已经非常强大,在世间磨砺这么多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冰影底子衰弱,前一阵更试着再度向故乡传递力量,樾的能力早已非她可比拟。樾要知道冰影去了哪里实在不难,况且樾当时还看见冰影离开而且被吓了一跳。
“我知道阿心已经不知到哪儿去了,不过杳渊还在的啊……”曈河困惑地说。
“神心到人间转世去了,做了她当年就想做的事,这次冥界崩毁就是因为她不告而别,径直转世。”樾耸耸肩,转而又恼火地说:“杳渊照理说也没去哪,可她不出来啊!她避而不见!我可没兴趣去找她!”
最终曈河还是将樾劝动,三个人又跑到了上合禁区去找杳渊。上合前面的藤蔓倒是允许他们进入竹林深处,可他们确实没能把杳渊给叫出来。他们知道上合之中另有空间,等待了许久,他们终于还是缓缓地退回出口。
“你们知道吗?其实我隐隐约约有一点感觉。”
还有几步便到出口,曈河停下了脚步。樾与冰影也即刻刹住,望着曈河若有所思的神情,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说什么?”
“我说……当我仅剩一缕心念依附在这里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点感觉。”曈河伸手捻了捻低垂的竹叶。
她们望着他,脸色褪成苍白。
“不是很清晰……不过偶尔朦朦胧胧,好像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曈河放下手,安慰性地冲她们笑笑,“不过其它的也没有了,走吧。”
他伸手揽了两人的肩,可樾却站着不动。曈河转过头,见樾一脸难以置信。
“你有感觉?!”樾刺耳地叫起来,“说明你魂散根本没有完全!……等等,杳渊一定知道,她住在这里,又变成界神,不可能不知道!她居然不告诉我!”
她激动地扑进曈河怀里,“可是连我都感觉不到你……她居然不告诉我!否则不论怎样我都要把你找回来……她居然不告诉我!”
“说不定杳渊不知道吧……?”
曈河努力安慰着樾,他不确定杳渊是否知道,又是否故意不告诉樾,但首要的事是先得把樾安抚好,曈河有点后悔他提到这个话题了。
冰影看了他一眼,虽然脸色苍白,不过还是很快明白了曈河的意思。她拍拍樾的后背,“阿樾,就算你知道,可你也不一定有办法呀……”
“青葵就有办法啊!我当然也可以找出办法,实在不行,就抓住杳渊,逼她说!”樾眼里浓烈的戾气一闪而过。
“杳渊又怎么会知道。”冰影还想说下去,樾却毫不迟疑地打断她:“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也一定知道你魂散没有完全!”樾看着曈河,说得斩钉截铁。
冰影与曈河都很困惑,樾咽了口唾沫,轻轻地说:“因为青葵知道!而青葵……是杳渊带入人世的孩子。”
青葵是杳渊带入人世的孩子,所以,青葵所知道的事实,很可能都来自杳渊。
怯懦的杳渊。
“……等一下!”樾站定转身,猛然回头望向上合,语气难掩震惊:“我居然忘了一个人!”
“人?”冰影纳闷地看着她,莫名其妙,“谁?”
“……等一下。”樾犹豫地望望四周,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那个人似的。曈河也不解了,樾在找谁?樾在下界还能找谁?他们刚找过杳渊,杳渊她们拒不相见,连个音信都没有。冰旬见过了,显然也不是引得樾此刻举动的原因,白露与森宕在轮回中,樾也知道,可是,若非他们,哪还有谁呢?
曈河见樾犹豫迟疑的样子,顺手摸了摸她的头,樾迷惑地眨眨眼睛,向后转身,望向冥河源头。
“不可能……”樾喃喃道,缓缓朝上合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虚空中的什么……
冰影与曈河也循势望去,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茫然。他们心想,自己大概不能猜懂樾的心思了,毕竟樾多年漂泊于现世,经历许许多多,即便她已经讲述了能讲的故事,但,也许还是有些痕迹他们注定无法触碰。樾长大了,也不能让他们再一眼看透了。
“渊!”樾终于大喊。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在那么长的时间都里都没有仔细去想过渊的下落——自从青葵逝后……
现在想想,樾不相信渊已经消失,即便从前的法铃都是在主人魂散之后不久便随之灰飞烟灭,不复出现。但樾不相信渊会就此消失。按她的理解,渊身负使命,与从前普通法铃不同的使命。听上去,渊与现在散居在诸位执事家中的铃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樾不相信,作为四铃兽之一的某一位会猝然缺位……不可能!
但在青葵魂散后,樾确实不曾有再见过渊的印象。
“渊,出来,出来!”渊冲动地跺脚,不甘心地紧握双拳,闭着眼睛一气用力喊:“出来出来出来!”
当然是没有回应,四下水声潺潺,只比寂静更寂静。
樾却没有因此生气,连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她缓缓睁开眼睛,陷入迷蒙的恍惚疑惑中。
“冰影,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樾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恍然大悟一样转向冰影。“什么来自杳渊的东西。”
“来自杳渊的东西?”冰影曈河同声重复,然后冰影“哦”了一声,掏出棕铃:“你是说法铃?”
樾一下控制不住,冲动地伸手夺过,冰影也没拦着,摊着手让她拿去,不动声色,也没表示说樾可能会拿不动。樾拿过去,捧着棕铃端详,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冰影!”她吃惊地抬头,“你怎么会拿着这玩意儿!你要杳渊的法铃干什么?我没想过它会在你这儿!你是说你接受杳渊的保护吗还是愿意让她监视?!”
冰影没反应过来,“怎么了?监视?”她顿了顿,渐渐跟上樾的思路,“这个大约不是,我不好说,但是……”
“也许你觉得即使是监视,也没关系是吧?因为对方是杳渊?”樾尖锐地指出。
冰影停了停,不得不承认樾的话,“……嗯。”
“青葵以前手里也有一个,那人说他是四铃兽之一,我是没办法才没阻止青葵继续拿着,虽是说那个人也可以相信,当时我把他叫出来聊了聊——”
“‘那人’是谁?”冰影打断。
“青葵的铃兽。”樾看着冰影。
“‘人’?”冰影追问,她并非不认识渊,可……人?
“人。”樾的眼珠子转了转,语调渐渐带上了惊恐:“冰影!你难道看不出四铃兽的本质?”
冰影未答。
樾惊恐地尖叫起来:“四铃兽的本质跟你我一样!他们不仅仅是铃,他们跟杳渊派出的其他法铃不一样,他们的本质其实相当接近于青葵!”樾握紧了棕铃,“冰影!”
樾很害怕,她没有想到冰影竟已孱弱至此,居然会看不出某些真相。
“青葵?关青葵什么事?”冰影奇怪地问,而曈河的眼中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
“青葵……跟尘音一样,是杳渊带出世的子嗣。”
樾把铃拿到眼前:“杳!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杳吧!回答我!”
“是我。樾大人,别人叫我棕杳。”棕杳垂头丧气地现身,身躯依旧硕大,但在地上恭谨地盘成一堆,低垂着硕大的头颅,不能不说是敬畏樾,谦恭至谦卑。“我听渊说过整件事,我知道。我的心情跟渊一样,樾大人。”
“蛇啊。”樾咕哝一声,没管棕杳说了什么,皱眉就去看冰影,瞬间跑题:“冰影,你怎么养这样的铃兽。”
棕杳委屈地抬眼偷瞥樾,又瞥瞥冰影。
樾冲大蛇摆摆手,“不是歧视你。”
棕杳又低下头去。
“真的不是歧视你!!”樾挥拳头,“棕杳你能不能正常点,不要畏畏缩缩的!好歹你也跟渊一样是铃兽!”
棕杳掠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按捺着,相当吃惊。
“玄渊比你好多了。”樾略略恼火,“对了,好久没见渊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刚才喊他他居然不理我。”
“玄渊……是该比我好多了,我们四个都听他的呢。”棕杳低着头,轻轻略过樾的问题。
樾没说什么,按捺住追问渊下落的冲动,决定先把眼下的事情理清。她转而道:“好吧棕杳,那你来冰影身边做什么?”
“就……”棕杳抬头望着樾,蛇眼里满满的恳切。“就跟玄渊到青葵大人身边的理由一样。”
樾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确实,棕杳没有隐瞒她什么,可是,渊到青葵身边的理由……
“那……所以,按我的理解,我现在回来了,曈河也回来了,你的任务是不是就完成了?”
樾决意试探,她这样问,仔细瞧着棕杳的反应。
棕杳果然深深地惶恐起来,可看见她的反应,樾又有些不忍了。
看得出来,棕杳是爱冰影的,跟玄渊深爱青葵一样,即使他们来到她们身边的理由都几乎不堪,可看上去,他们也只是不得不从。逼棕杳离开……其实也蛮残忍的吧?即使知道棕杳喊冰影母亲,樾吃醋。她自己都从来没有喊出口过啊。
“不、不要让我走!”棕杳渐渐染上哭腔,“我……我自己也走不了,不行的,我若走,就只有消失……樾大人,青葵大人已经消失了,玄渊依然走不了。樾大人……我们四个还有完整的使命,我们还有不得不背负的命运,樾大人,您说得对,我们四个跟其他的铃不完全相同……樾大人,您德力至伟,远胜我们四个,若您在,您其实可以对我们随意生杀予夺的……这是界神大人让我们转告您的原话。您知道吗?若樾在,你们告诉她,她可以对你们生杀予夺。她会明白的。”
顿了顿,樾温和地一笑。
“知道了。”樾蹲下来,看似粗鲁实则温柔地撸了撸大蛇的脑袋,“哭什么啊。我看着像侩子手么?玄渊对我表示过你们四个到底都是什么啦……再说,我很喜欢渊,你们是渊的手足……我只不过是想亲口问清楚。”樾摸摸棕杳细腻的鳞片,“……我不过是没办法……没办法。”
“杳渊依然是个讨厌的家伙呢。”停了停,樾又讥讽地笑笑,“怎么能让你们自己亲口对我说那样的话……真残忍。她大概不真的知道你们是谁,我又是什么人吧……棕杳,我明白杳渊的意思。有机会,你就转告她……‘若非吾之至亲在其间,愿吾辈出世,永不涉足汝之下界’。”
棕杳一脸迷惘,久久地凝望着樾。
樾真让她惊讶。棕杳太意外了,樾跟她的想象实在不同,冰影心中的樾是个暖心却又任性的孩子,有时候整个世界都拿她没有办法的那种,可实际相处下来,她发现,其实樾的任性并不是一种自私,她任性得宽容,倒不如说她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与底线。总而言之,樾虽然要她仰望,却又并不难相处。
杳渊的话其实是个很含蓄的邀请。她邀请樾接替神心成为河神。现在河神一职空缺,四铃兽借用杳渊的力量,拐弯抹角地成为河神力量的源泉。樾知道现在下界没有河神,而杳渊将名字分给了四铃兽,让他们代替神心支撑着下界。
樾知道,如果她真的对四铃兽生杀予夺……就意味着她消除了四铃兽的使命,打算自己接替。
她可没打算接替。
棕杳懂得樾的意思。樾说,她愿出世不理。
樾拍了拍棕杳的脑袋,“棕杳,你可以像玄渊那样现人身么?”
棕杳摇了摇头,“我只能在您一个人的面前现身,我不想给母亲……我是说冰影惹麻烦。”棕杳说顺口了,紧张地瞥樾一眼,匆忙补道:“……对不起,我不会再喊冰影做母亲了!”
樾只是轻轻地在大蛇的头顶摩挲,笑了笑,眼神温柔:“冰影是做了什么,让你不想喊她母亲?”
棕杳垂眼诺诺不敢言,樾明显是吃醋的!谁知道她这样问后会紧随着什么样的狂风骤雨?棕杳是谁,棕杳不过是法铃!界神派到冰影身边的工具!况且……棕杳对樾不是一无所知的,得罪樾?连杳渊都不敢!
樾的动作却愈发轻柔,显然也很清楚棕杳的心里到底在害怕什么。“不要紧啊。我是吃醋,但是我也谢谢你这些年陪在冰影身边,照顾冰影,做我该做却没做的事。我对于下界来说,对于你来说,是个外来人了。不会打断你过去熟悉的生活的,也不会……像杳渊心里所认为的那样霸道。——你对我的印象,是从她那里来的吧。”
棕杳泪如雨下。低头顶着樾的手掌,“樾大人!棕杳只不过是界神大人的工具,何德何能蒙您如此宽爱啊……”话未说完便失声大哭。
樾无奈地抚摸着棕杳的头,“你跟渊还真是差很多,跟那渊小子斗嘴可带劲了,可是你……”
感觉像是个弱不禁风不见世面的黄毛小丫头。
“好了,”这次,樾不再给棕杳逃避问题的机会,问得很坚决:“棕杳,渊在哪里?”
棕杳抬头怯怯地看她,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无辜地转转眼珠,又张张嘴,还是没发出声音。樾盯着她。曈河与冰影都好奇地望着她俩,自始至终没试图加入谈话。
棕杳沮丧地叹口气,转而道:“樾大人,其实我不知道玄渊具体在何处,我感应不到他,只能知道他仍在下界。说实话,他很久没跟我联系过了,他的现状我不知道,自从……自从曈河大人回来后,”棕杳委婉地避开有关青葵的字眼,“我都没再有过玄渊的消息。”
樾目光炯炯地望着棕杳,棕杳避着樾的视线,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实在是无法面对樾的直视。
好在,樾终于说话了。“好吧,”她拍拍棕杳的头,站起来,“我们回家吧。”
棕杳一瞬间掩饰不了她的难以置信——呃?这就没事了?她实在是害怕樾会有什么狂风骤雨呢!
樾的手仍按在棕杳头顶,冲她呲牙一笑,“但是回家你要化人形给我看哦!”
……
回到家,棕杳果然如约在樾面前现身,樾心里叹了一声,棕杳果然是个小女孩子啊,苍白纤细,十二三岁不过,但眼睛却果敢有神,这样的美丽的灵魂却栖居在一条大蛇的外壳里,还真是为难她了。
见到棕杳和樾融洽相处,冰影其实很吃惊。
她不是不知道樾的性子,也不是不了解樾的妒性有多强,曾经一度,樾是冰影和曈河唯一的孩子,谁多碰他俩一下樾也不乐意,譬如当年樾冲进屋里,瞥见角落中的森宕与白露。也之所以当年冰影和曈河一开始更愿意把森宕和白露藏起来。棕杳其实也是一个入侵者,而且还是个跟杳渊有关的入侵者。之前冰影极少当着樾的面将棕铃拿出来,就是担心哄不好樾。
可是,无论哪次,森宕白露那次也好,棕杳这次也好,樾的醋意居然都没持续多久,很快便又被其它的情感取代。
有时候冰影想,樾是个好孩子,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有时,把冰影跟曈河单独留在冰旬安全的家里,樾和棕杳会手牵手游荡到上合,棕杳怯怯的,却很开心樾会牵着她的手,那样亲切,还许她以人形出现,带着她到处玩,对此樾推脱得干干净净:“没有哦!我没有好心哦!我只不过是想要你陪我玩,可是我才不想跟一条那么大个头的大蛇一起玩呢!”
可棕杳却知道樾是希望她能轻松一点。
“最近有渊的消息吗?”樾已经不知是多少次这样问了,棕杳满怀歉意地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多少次这样回答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