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静默(1 / 1)
光葵四十二年,初春。
樾在现世,边协某省分部的某间办公室。
樾望着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不知道,樾与这世间本就是一体,无所谓隐藏不隐藏。樾多少次听见第十二任用清亮的声音喊着那个女子:凉——,凉——!
第十二任殒身于下界,那个女子问樾,去不去追悼。樾缓缓摇头,眼底映着一片空旷的苍茫。樾猜对方是懂的,只是她们的姿态不同而已。那个女子去了第十二任的追悼会,那是因为她对第十二任有承诺,若看她对于第十二任的了解与交情,她知道第十二任是希望她不必去的,第十二任知道她是自己的好朋友。好朋友不必以“去”来证明。
樾和她本是不熟的,礼貌、喜爱,却保持着生疏礼貌的距离。
樾知道凉与第十二任乃是挚交,第十二任走后,有许多个夜晚,凉独自立在空空的小会议室里,会议室的顶边上亮着几盏点缀用的昏黄小灯。
她们原是不熟的。樾敲门,只是轻轻地对着门里面问:“凉?”
樾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门未锁,一敲便开,辞凉坐在桌边,落寞的脸上有一丝诧异的茫然,怔怔地望过来……樾从未见过辞凉这么失态的样子。
她走向辞凉,辞凉很安静地看着她走过来。她将手放在辞凉的肩上,许久默默无言,然而,这份沉默,却似有安慰人心的力量——这么多年,樾以静默的姿态漂泊在世间,以沉默为声音吟咏她自己的生命之章,以静默回应这个世界向她投来的注视和疑问。她在人间自名吟默,即是为此。世间抛给她的一切问题,她都只能吟出“静默”以为报,实在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该是什么。
她站在辞凉背后,又过了很久,一只手覆上她放在辞凉肩上的手。几不可闻的一声传来:“谢谢你。”
樾在辞凉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来,坐在辞凉身边,离她很近的地方。近到如果辞凉愿意,几乎可以依偎。樾问:“在想念什么人?”声音出乎意料地有点沙哑。
辞凉笑,淡淡的一声:“嗯。”
樾说:“我也是。”
辞凉轻轻地将头靠在樾的手臂上。
樾忽然清晰地感觉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毕竟不再那么像一个小孩了,原来自己也被人需要着,有时也会有人想要倚靠。
樾忽然不那么想离开了。原先曈河回来,她以为自己又会回到曾经那么单纯而幸福的日子里去。然而她现在知道,时光毕竟是流逝了,在一路走来的路上,自己第一次交了朋友,第一次有“别人”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了分量。某些触碰了她灵魂的人,她再也放不下了。
比如,辞凉;比如,谭序;比如,第十二任。
尽管她仍然在假装无视着一个事实——第十二任是她讨厌的杳渊的子嗣。
她暂时没法下定要走的决心了。
她原想,循命运的安排来这里见过了第十二任,见过了,缘便尽了。可不,不是。第十二任竟然以献祭换取曈河的归来,还告诉她,不是哦,这可不是我一早打算做的事,你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忽然发现还有这种可以“顺便”的事,于是我就顺便一下。
唉。
樾没有安慰辞凉,没有对辞凉说第十二任可能的前路,毕竟,她早已不知不觉地淡离那里很久很久了,她也不甚清楚。
只是……她一直与辞凉共守着一个不说破的秘密,一个关于青葵真实身份的秘密。她们因为共守,产生了一种默契,如果她就这样离开,辞凉便会失去这一份难得的默契。
现在想来……吟默当然不会去调查督道啊!大略明白吟默和督道之间的渊源后,辞凉觉得这在当年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只可惜直到现在辞凉才知道。
原来青葵和吟默还有这等惊人联系!……青葵的人生果然是深啊,深得有时连青葵自己都不知道,让了解她的辞凉想埋怨她都没办法……辞凉想知道,人生在青葵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
现在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吟默不与他人一起出任务。因为吟默完成任务的方式,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她不想让他们看见太多。
后来吟默离开了谭序的印川分组,跟随自己来到了省分部里,十年如一日地追随着。辞凉不太清楚为什么,她只隐隐约约觉得吟默尊敬并且喜欢她,但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辞凉之前觉得吟默深不可测,自己都从小女孩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吟默却几乎还是当年自己在印川分组时的那副看不出年龄的样子。是这一点让辞凉没法跟她太接近,只是亲切而尊敬地相处着。
莫名地,因为青葵,她们两个亲近了许多。青葵逝后,她们共同的知己消失,彼此之间却开始有知己相依的感触。
樾有时在下界,会在这里追随着一个个黄昏,看着下界随现世明晦交替。她不喜欢黄昏的下界,但第十二任的身影,一直以一个昏黄的下界为背景。樾就在这里追忆着她,默默地不说话,有时,曈河陪伴,身畔静谧安好。
樾终于回家了。樾终于回到了故乡。
在她最初的想法中,她是不会再回去的了。她只会回到有曈河在的家乡,但樾也想过,也许有一天她会打破自己的誓言,回到一个没有曈河的冥界。她确实在冥界没有曈河的时候回去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她回到故乡的时候,曈河竟然在。
那一天,樾已经不记得在这几天里,自己是第几次被拦在一片漆黑的交界领域,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只记得自己在不断地尝试突破,可神心离开时设下的封禁竟连她都无可奈何。神心那时得多决绝呀,才能驱策多年未曾驾驭的能力,设下连樾都打不开的封禁。
樾已经没去想神心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像曈河一样企图以封印保护自己离开后的故乡么?还是别有原因。
樾只记得漆黑的交界领域慢慢地亮起了光,最后炽白的光芒亮得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樾骤然惊恐,这景象让她想起曈河消失前的那一刻,樾唯一的念头是,糟糕了,又有她最亲最在意的人,要为神心的愚蠢献出一切!
等到她匆忙循着直觉再度冲到曈河消失的河的源头,肃家的第九代家主已经魂散了。
她恍恍惚惚地在聚集的人海中横冲直撞,甚至连暌违多年终于又重回冰影怀中这件事都模模糊糊,唯有心中的痛和第九代的女儿看她时的眼神分外清晰,那是一种辨不清的复杂眼神,并因此深深地刻入樾的心底。
可曈河的回来并没有让樾觉得很突然,看过青葵的便条,听了幻儿的口信,樾甚至已经隐约预料到会发生什么。看见曈河如无数年前那样出现在眼前时,樾觉得是应该的,应该的,这样是对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丝毫的怀疑和不接受,只是很想哭,为了青葵,为了自己,也为曈河与冰影。
樾甚至直觉必须要拉着曈河去看青葵,尽管她了解曈河当时也许还不清楚她为何要这么做。可她觉得很重要,让曈河去见青葵,非常重要。至少,得让曈河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得来。
曈河回来,冰影给自己放了长假。她将平日工作全部交给部下,对淅蔚说清楚情况后,她带上终于回家的樾跟曈河去了彤山,在距离冰旬家一个山头处布了居所。那处居所也在河的一条支流旁边,冰影深深明白今天已非昔日,可仍然忍不住按照久远记忆中家的样子来布置。
樾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兴高采烈,诚然她是很在意曈河终于回来,成天黏着他再也不放手,可是她的心里依然有个沉重的角落,在那里,她清楚地知道,曈河回来了,可青葵走了。
依然是神心的错。
冰旬得知消息飞快找来,不过来的时候依然镇静,只是久久地与曈河对视,然后用力拍拍曈河的肩膀,轻松地微笑,轻描淡写地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樾默默潸然泪下。
樾一边帮冰影布置新居,一边对曈河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仿佛要在一夜间补上曈河错过的所有时光。樾细细地述说着她一路走来每一步的路途,字字落泪,当年曈河消失后的一切愤怒哀伤如今都可以平静道来了,既是对曈河说,也是对冰影说。一直以来不敢让冰影知道的,如今也终于可以铺陈在晴天白日下。
后来冰影也忍不住了,跟樾一起给曈河补课,顺便也向樾述说这些年来她所不知的细节。有时说到凄凉处三人会彼此拥抱相依流泪,有时干脆扔了手上的活计啥也不做,就那样久久地拥抱生怕某个人会再度消失。
终于樾与冰影对曈河谈到白露与森宕,谈到肃家,谈到督道,所谓监督者一族,樾也终于讲到了现今,讲到了樾在闯来冥界之前所做的工作,也讲到了整个边协与青葵。
慢慢地曈河终于了解自己消失后发生的全部,震惊于时光过去之久,也为樾与冰影这么多年都不敢见面而心疼,即便如此,知道樾一路所走的路途,他依然深深地为樾感到骄傲,即使樾是这样一个别扭的孩子。
“我要荣耀你。”樾搂着曈河,说得用力而倔强,抬头含泪望着他,“你觉得,我做到了吗?”
曈河紧紧地将他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搂在胸口,把脸埋在她细柔的头发里。樾这个傻孩子,居然还记得那么小的细节,特意为他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只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他看见她满不在乎地削短了头发觉得可惜,而她答应了下次要为他留着,可他还没等看见,便为了故乡而消失。这么普通的小事,樾也郑重其事地记了这么久……
“当然了,我的樾宝贝。”
明白曈河的归来只对认识他的人才重要,冰影甚至拉了樾与曈河的手就带他们去冥界探望老友。冥界此刻正笼罩在浓浓的哀伤之中,为了应付神心的又一个烂摊子,冥界众多执事因此殉职,直到青葵成为献祭力量的最后一人,悲剧才终于遏制。冰影平素也与青葵深交,青葵的逝世的痛苦也并非就被曈河回家的快乐冲淡了啊。
可令冰影感动的是,虽然他们所探望的笠光淅蔚等人都同样沉浸在伤心中,可却依然恳切地欢迎曈河与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