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玄渊(1 / 1)
白日明亮,上合的竹林浸透光芒,苍翠浩荡。冥河源头氤氲着终年不散的雾气,乳白色泛着熠熠的微光。
樾和棕杳不约而同地扭头望,这方景色是很美的,如果不去想上合之后住着谁、又是谁为了这方景色到底付出了什么。
这时樾愣了愣。浅滩上,靠近最低水位线的地方,一艘木船稳稳地停泊着,倒像是无意中搁了浅。一抹黑影就栖息在船头雕像上,樾知道船头雕像是一只渡鸦,因此那抹黑影大概是正站在那渡鸦的头顶上。
樾偏了偏头,黑影如一滴墨汁入水,在朦胧的白雾中缓缓地晃动、洇开。樾滞住,黑影也滞住,恍惚中樾明白了,牵着棕杳慢慢地走过去。
船头处,黑色渡鸦歪着头,忧郁地望过来。
“哎呀,是玄渊!”棕杳也惊喜地叫开了,拉着樾的手直晃,“樾大人,是玄渊诶!”
“知道了知道了。”樾比棕杳稳重得多。
与棕杳不同的是,看见她们,渊并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仍然只是淡淡的,静静的,看着她们走过来,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当然啦,樾并不感到很奇怪,毕竟……渊视作母亲的人,刚刚逝世。
待到樾走到自己面前,渊默默无言,只谦恭地低了低头,权当招呼。
敏锐如樾,却一眼发现了异常:“渊!你不对劲!你太生疏。”
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随后又以眼神淡淡苦笑。这才有点像渊。樾迟疑地伸手碰了碰渊的羽翼,然后说:“渊,你不能说话?”
神情中忧郁更深,渊低了头,跳下船,转身化了人形。
仍是俊朗少年,玄丽锦衣加身,只是眉头微锁,看得出乃长期未展。
渊点了点头,权当回答樾刚才的问题,然后对小小的棕杳笑了笑,按按她的肩。
棕杳小脸满是严肃,她抬头:“玄渊,是界神不让你开口,不让你透露……”
渊伸手掩了她的口,双眸毫无情绪地注视着她,棕杳点点头,挣开渊的手:“——不让你透露一切,即使是与往事与未来毫不相关的一切,她这是要……囚禁你!”
渊点头,微微地漾起无奈的笑意。
棕杳恍然明了:“我知道了玄渊,界神的意思是……汝主已逝,汝亦当从此缄默如死。”
渊叹口气,继续点头。
“要你像其他亡主的法铃一样缄默,却不让你像它们一样随主而逝……玄渊,你很辛苦呢。”棕杳不忍地扑进渊的怀里,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渊却没有棕杳所表现的那样哀伤,也许只是含而不露,渊环着她的肩,抬头望向一旁的樾。
樾耸耸肩,翻了个白眼摊摊手,“你变得这么成熟稳重,我还真是不习惯。”
渊终于无声地笑出来。
“这样很讨厌。”樾说着,把棕杳拉开,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渊一会儿,突然伸手,用指节往他脑袋上狠狠一敲。“你还是说话吧,我管杳渊让不让呢!”
“啊!”反而是棕杳惊得叫了一声,连忙上前看看渊有没有事。渊两手捂着头哀怨地瞄樾,整一个哭笑不得,仿佛连日的阴郁都被樾一家伙打散,此刻渊虽然脑袋疼,却突然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居然散开不少。果然还是好喜欢樾,即便身份悬殊,可樾好像不在乎,那——渊也就假装无视。
“樾大人!你不用打这么重吧!”渊捂着头,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好久没见你还跟以前一个德性——好痛啊!”
棕杳听见渊开口说话,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哼哼,我是不会变的。”樾笑嘻嘻地上前拉开渊的手,往他头顶看,口吻幸灾乐祸:“哟,肿了好大一个包哦……”
“真的?怎么可能呢?”渊不相信地说,樾伸手摁他的痛处害他疼得呲牙咧嘴。“我只是个法铃,居然会生肿包啊?”
“哈哈哈,当然是骗你的。”樾兴高采烈地替他揉,“活该被打,说,你这段时间都上哪儿去了,不会一直阴着个脸故意躲开所有人吧?”
“不,樾大人。”渊轻轻地格开樾的手,一瞬间又有些阴郁趁机攀上他的眉梢,“即使是你解开我的囚禁,我也还是不能说。放弃吧,我无意违背界神的旨意。”
“好了啦,不说就不说。”樾也没有生气,仍然笑笑的,伸手亲昵地揉乱他的头发,“那你愿意偶尔来我家么?——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以来都住在哪里。”
“我——”渊别开眼,“有时候在杨幻和思仲身边,有时候……在他们家屋顶。”
樾扁了眼睛,不由分说地攥紧他的袖子:“来我家住。我随便你喜欢呆在幻儿和思仲身边,但是只要你想躲上他们家屋顶,你就给我回家来,你不是没有家的人,听到没有。”
令樾惊讶的是,渊茫然地注视了她片刻,竟然说好,然后低下头,温顺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渊的囚禁被解开……但杳渊并没有找他麻烦,大概是因为替他解禁的是樾吧。但渊很守规矩,杳渊不让他说的事他就不说,亦是太平无事。
于是,渊在樾与棕杳身边住下,不时回到幻儿与思仲的身边,知道这样能给他们以慰藉。在幻儿与思仲身边时,他从来都不曾啼鸣,让他们都以为他是自从主人逝世,便已从此失声。在樾家里时,他也沉默,话不多,静静地看守着一些他不愿守住的秘密,这样一守,竟是累月经年。
樾知道渊守着秘密,但樾从来没有试图窥视,让渊为难。曈河回来两年之后的某一天,一直郁郁寡欢的渊忽然露出释然的笑,在樾家的花园里朝着上合的方向俯身下拜,深深地叩了三次头,说,谢下界。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樾问他,他只是含着笑说,我很高兴。然后在他以为樾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抹着泪,喃喃地喊妈妈。
樾不知个中原委,却忍不住冲上前去将渊抱个满怀,说,可怜的渊,我也很想念青葵哪。
渊没有尴尬也没有生气,朦胧地凝视着樾,两个人居然就这样相拥而泣,两人俱是怀念,但樾不会知道,渊泪落的原因,毕竟与自己不同。因为是想念挂念,却不是怀念,还因为,不能说。
直到又过八年后,那个忌日的翌日。
冰影还未回家,渊就已经拉着樾的手,呜咽不止,说,樾大人……我的禁言令,终于到既定的解除之日了。
“怎么了?”樾一边安抚渊一边担心问,“为什么是今天?渊!”
“因为……因为我妈妈回来的消息,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樾愣住,瞪着渊,她突然隐隐地明白了什么,随即窜起怒火,怒至极,反而出奇地平静:“怎么回事?”
渊颤抖着道出强忍十年的一切。从十多年前与樾在海滩上见面时说起,说出青葵生命尽头的献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出杳渊计划的始终。樾才终于知道,为何八年前的渊要言谢,那是因为杳渊终于让渊的母亲苏醒;为何渊一直落落寡欢,始终走不出失去青葵的阴影,因为自始至终渊知道,青葵仍在世上某处,青葵本人的意愿一直都没有被聆听,杳渊的一切计划青葵都不知情,作为法铃的渊也从来只能守口如瓶。
渊一直都知道这八年间母亲的绝望与寂寞,知道母亲心死若静水。知道母亲一直的挣扎与痛苦却不能伸手相扶,甚至不能接触母亲,让她知道自己依然挂念与存在……
本来渊明白自己该恨,可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恨。无奈之际,茫然的他唯有沉默,无辜地看着周遭的世界。
渊抹干泪水,旋身化为玄黑的大鸟,默默地对樾点了点头,便展翅急切地朝上合飞去。他知道樾能明白他哽咽在喉的话语,不必说也罢。
樾半倚着门框,望着渊的身影渐渐消失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很想跟随,但却没有追上去。
在高高的天际盘旋俯瞰上合,现任冥王哀伤地扶碑唤名,冰影大人注视着又一任冥王,眼里倒映着无数光阴。渊警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准落泪,随后终于深吸一口气,俯身向下飞去。
母亲的现身大概是为了冰影和现任冥王吧,那渊就在一旁看着。能看见母亲,已经很好了。母亲自魂散后第一次与过去碰面,他能在场,已经很满足了。
冰影和冥王听见他的到来,都与他打招呼。渊哀矜地点头回礼,依旧沉默,静静地降落在他们身边。
渊目睹冰影的惊讶,其实有些不解。但他其实想错了,冰影的讶异不是出于对界神的敬畏,而是她还以为,杳渊要现身了,对她避而不见那么多年的杳渊,怎么会突然肯出现在她的面前。
随后的谨敬,是因为冰影没认出青葵。冰影当年已得知河神已然离开,此刻现身者并非杳渊,那便大概是新任的河神了?这位河神与她并无交情……大概也不认识她吧?难道,是“他”从他方派来的?那么,执礼以对,总是不会错的。
冰影可没第一时间认出来,那竟是青葵。
望着母亲那样激动又急切地冲上前来拥抱冰影和冥王,渊看得满心苦涩。妈妈……你总算可以与你朝思暮想的人见面了。
母亲挥手唤他,他也很开心地扑进她的怀抱。就在母亲站在上合之外的这短短片刻,渊终于不再是漂泊的幽魂,而是回到了母亲的手上,恍惚中仿佛回到了过往的岁月。
虽然是短短的片刻,但渊很满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重新再跟在母亲身边,但还是紧紧地黏了母亲好一会儿,甚至跟着母亲进了他不该涉足的上合。当然,界神礼貌地请他离去,他也听话地点点头,亲了亲母亲便毅然转身,振翅飞去。
他怕自己最终难过得走不了,但他不知道,其实杳渊望着他离去时心里同样不忍,虽然杳渊一直不懂为何他俩情深至此,但至少,杳渊还是同情的,至少……同情一样因此难过的青葵。
渊朝着樾的家闷头猛飞,紧紧闭着眼睛却不曾弄错方向,泪水洒在高高的天空。
卯足了劲儿猛扇翅膀,居然还比冰影早到家。樾竟一直站在门口等待他,见他没头没脑地扎过来,满脸担心的神色。
樾……竟然在门口等他。
渊甫一落地便化身少年,扑进好友的怀抱,哇哇大哭得像个孩子。
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哄着渊,闷闷地叹气再叹气。
待冰影满脸讶异地匆匆回家,坐在客厅地板上和渊下棋的樾还没等她说话,便抬头径直说:“冰影,你见到青葵了?”
“对!”冰影更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樾淡淡一笑,隔着棋盘探过身,像个长辈似的,无可奈何地按了按渊的头顶。渊闹别扭的小孩一般别过头,冰影隐约地瞥见满脸泪痕阑干。
冰影缓缓地走过来,也温柔地按了按渊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