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弥恒(1 / 1)
“你还是来找我了啊。”
青葵微微地冲她一笑。樾低着头坐在青葵的床边,黑亮的长发披肩散落。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
樾略略一惊,抬头。这第十二代也会有这种稍稍地透出强势的语气,并不是个无原则柔软的人呐。樾对这样的她有点陌生,有点不习惯,不过并不太排斥。
青葵今天有些不舒服,没有去上班。女儿出门上学之后,她便一直歪在卧室的床上休息。直到她听见有人敲门。敲的是卧室的门。
她并没有太紧张。能走进这间屋子的人,都不会伤她,她只是很安静地问了声谁,然后便听得门外那个柔柔的声音:“樾。”
自从樾不愿理青葵,与她冷战后,这还是第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来见她了。
樾终究接不上话,只是期待地望着青葵隆起的腹部,抿着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我摸摸好不好?”
青葵仰了头咯咯笑,终于说:“好吧。”
于是樾真的一脸好奇欣喜地伸手,小心地摸着青葵圆乎乎的肚子,“……上次见你,还显不太出来呢。”
青葵轻微地叹了口气。“说明你隔了好久才来。”
樾有些许低落,又是片刻不语。
“做母亲的感觉是不是很好?”隔了一会儿,樾慢慢地问。
“为了我的儿女,我可以死。”青葵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凝视着身边用手托着下巴的樾。
“回家吧,”青葵注视了她许久,“你母亲想你,她想知道你在哪里,也想知道你好不好。”
樾望着青葵的眼神有些滑稽,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第十二代……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诶。”
青葵平静地点点头,“我是说冰影。”
樾看着青葵,眼神里透出难以名状的伤心,“青葵……你知道多少啊。”
“一点点。”青葵礼貌地说,话头猛地一转:“……我在人间的生命在倒计时中。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便在倒计着我和他的永别。人生有多少相聚的日子,能够相守的人请珍惜自己的幸福吧。我的孩子不会记得他亲眼看见的我的样子,可是我永远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爱他的女人,而且我对他的爱会活在他的心里,不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只要他存在,他就永远都是被我爱着的,因为我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都在爱他,那就是一种‘一直’,‘永远’。”
青葵摸摸樾的手,“……不要放弃呀,起码……你可以回去,亲亲冰影的脸。她一定会激动哭的……而且,白日即将重现。”
听到最后一句,樾终于茫然了,“什么?”
青葵没有看她,只是垂眼呢喃,“……也许……很快了。白日重现。”
樾没有听懂青葵的话,而青葵却不再解释。樾离开青葵家的时候,青葵也摇响黑铃,静静地出现在下界。
青葵挺着大肚子坐在笠光的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笠光怕她受寒,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衣袍,顺带也挡住许多执事好奇的视线。执事只当是自己进来的时候,大渡导和那个奇怪的白衣妇女停止了说话,殊不知这种停止已经蔓延了一整个下午。
“青葵,你真的有三十八岁吗?”这话在别人听来,也许几近讽刺,但在青葵耳中,她听见的却是笠光独有的无奈与怜爱。青葵淡淡地弯了弯嘴角,将鬓发轻轻拢到耳后,她的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许久之后才说:“看见你我心里会平静许多。”
笠光宽容地一笑。他的笑容几乎只留给最亲近的人了。他没有去问,让青葵看上去如此不安的究竟是什么。青葵要说,自然有开口的时候,要是不说,那么,不必问。
“笠光,你像是一个永恒。”
笠光沉默了片刻。青葵这么说,说明她心里有很多事。
“我?那王和思仲不更是么。”
“我在王的身边没有这种感觉。至于思仲……他当然也是一个永恒。”青葵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腹,这孩子要出世了……当初……让我决定让他出世的因由……近了。
青葵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心里终于安静下来,才感激地对笠光说,笠光,你像是一个永恒。
笠光只要坐在那里,就能给青葵无尽的宁定和安慰,笠光就像永恒一样安稳。
笠光不问。笠光不知道青葵的前路,青葵也并不想让他担心。
她知道笠光对自己的疼爱不会亚于思仲。笠光只是不总表达出来。
她也好爱他们啊。可以为他们牺牲仅有的一切。
青葵想,樾,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就好了,那样你一定也可以明白冰影与曈河的心情吧。
冰影与曈河是那样勇敢的牺牲者,在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挺着后背,站得笔直。
樾看起来是个稳重内敛的人了,她毕竟经过了艰辛而漫长的光阴,在人间行走历练。然而她的心并不在这里,她的心仍然停留在许多年前在曈河身边的那一刻,那个小孩子被时光深深地埋藏,而外表却让时光渐渐修饰……但那个孩子一直都在的,只是蜷缩在内心深处闭着眼睛不睁开,因为,一睁开,便会流出血泪。
樾啊,你长大好不好。
可是樾也想啊,她也一直想长大,长得像是曈河那样坚韧而勇敢,那样,她就可以抵御曈河离开后如酷寒极地般的萧索苍白了,长大了一定就会有这种力量了吧?大人总是无所不能的,在一个沮丧伤心的小孩心底。
可是,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长大,小时候,曈河有时会爱怜地掐着她的小脸,说她的喜怒都写在脸上。而今,她似乎不再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了,淡漠如尘外之人,然而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喜怒哀乐仍在那里,只是她封锁掩藏了起来,没人再能看见。她敢在他面前坦露不堪的一切,他有任何反应任何话语都伤不了她的心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时的岁月像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日子很短,但光阴很长,长到樾可以与曈河在一起,蹲在河岸边一颗一颗数地上晶莹的沙砾;惬意地伸开双腿坐在曈河的怀抱里,坐在家门外欣欣向荣的庭院中,抬头看白云缓缓流过晴蓝的苍空,感觉和缓凉爽的风在身边拂过,一分一秒的时光清晰得仿佛可以刻在某个恒久的地方。
樾可以一直是个小孩,可以一直不长大,可以一直用小小小小的身体赖在曈河的怀抱中,看他笑着嗔着却舍不得说她哪怕是一句。
这样漫长的日子,怎么说过去,就过去了。
这一年,杨炼斓出世。
承载着父亲杨柯鹏的隐约困惑,与母亲炼青葵关于未来的大半希望。几乎所有人都对斓儿的出生感到不解,甚至包括冥界的一众家人,懂得个中缘由的,唯有从不说的樾,和渊。
翌年,谭序误入心魇之地。
魇地乃千余年前紫荆都时代遗落世间的地域封印,地印可大可小,大者罕见,如曈河圈下的最初的暝界,行检会开始所划定的紫荆都,和后来的尤斯都,其中力量澎湃,可孕育各种灵迹,虽成因不同,本质却类似,小者虽然同样罕见,却易于恶变,若地印恶变,则常转为棘手的恶质,此时才是真正的魇地,心魇之地便是其一。
淅蔚自上任后许多年一直苦于难以找到遗落在世间的各处地印,此次惊闻触发魇地,急遣笠光协助青葵进入救人,自己也叫了思仲与行然……即是修篁,前去制魇。
情急之中淅蔚别无选择,强大可以信赖且懂得何为魇地的人便只有他们五个。笠光早年曾亲身进入后脱离,经验丰富;青葵年轻时深入了解过现世湮缘术,而且铃术行无定法,似乎可以无边无际,谁都不知道领域与极限到哪里;思仲修篁则更是熟知现世术法的人,情急之下,冥王便立即调动他们四位了。
幸得最后人被成功无恙地救回,心魇之地也被弥灭。无妄之灾,却成得了谭序与青葵一段特别的友谊。
之后,也因为与此有关的机缘,让幼年就因奇遇离家的谭序得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父母的消息。五十六岁的谭序,终于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姓甚名谁。
谭序终于能像对待朋友般与青葵相处,可惜这一刻来得真晚。
偶尔,来到省分部办事的谭序,也会碰上频频让樾找去聊天的青葵,有时还会让樾邀请进去说说话。
一次偶然的机会,青葵听见谭序提及安聆墨。
是了!很久以前,青葵确实认识过一个叫聆墨的孩子,可不知为何,青葵大学毕业后她们却再未见面。青葵现在想想也觉得挺奇怪的,居然再也没见过,一次都没见过?
“诶,对了,聆墨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啊?”青葵想起来问。
“聆墨还在边协啦,至于在哪里,这个因为她工作的关系我不方便透露,抱歉青葵。”谭序为难,显然不想不告诉青葵,但又碍于边协需要保守秘密不能说,“不过各地组织都在抢着请她协助工作,她总是忙着飞来飞去的……青葵,她是法医,我们传奇式的法医。”
谭序之骄傲与自豪,仿佛在说起最得意的学生。
“聆墨啊……真的吗?”青葵笑得那样迷蒙,“传奇啊……真了不起,真是个固执又敢想的孩子呢!我倒是没有想到过她会做这个,不过这还真是情理之中的事。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啊。”手握着天赋,不偏离得太远。不作为下界的雇员,也不必遵守青葵所遵守的戒律。完全没有想到啊,不过,还真是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道路了。
不过青葵也有点替聆墨遗憾,“当时我听说过她故意在学医,大概是因为听说过我不能学,所以赌气……不过她也真是的,何必一定要去碰那么悲伤的事物。”青葵喃喃地说,“看过一次之后就从此挥之不去了,每每悲伤的时候都会觉得那些惨烈的画面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看过一次……就从此回不去了。就算是我也是一样,看过很多很多,你以为会都混在一起了,但实际上不是的,到最后,总会有特别惨烈特别残忍的画面浮在最上面。”
青葵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又轻轻地笑起来:“看过一次就回不去了……聆墨大概也知道吧,这么选择,真的很勇敢。”
“听说她有时还亲自把亡者叫来问话呢!太有意思了!”谭序一脸神往,“人家都说她是个像你一样的传奇。”
“喂,不要扯上我嘛!”怎么觉得谭序的话说到这里就怪怪的。
“她一直都说,她想像你一样,可以替亡者开口,说出真相。”谭序摊摊手,一本正经:“所以咯,提到你也没办法。”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