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尽头路转(下)(1 / 1)
青葵把船开得很慢,因为上合离这里非常近,即使是走路也是一会儿就到了,两岸的风景慢悠悠地流逝。青葵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导游,因为不知为何,徐百夫在下界的她面前,好像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有什么形象,于是本真流露,一路都在兴奋地指指点点,问东问西。
天啊,你都已经七十五岁了啦……
青葵叹口气,很耐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但心里有一点小后悔——之前不应该说出提醒他“现在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了”这种话……咳,没办法啦,明知道他有学者癖,该防着点儿的!
“哎,问你个问题啊。”青葵逮住机会见缝插针,徐百夫一直在问问题,她又不想打断他,好不容易等他有片刻停顿,青葵赶紧问道:“诶,你是怎么死的?你这些年不是也一直有在研究肿瘤么。”
青葵不是不知道,刚才预阅的时候也得到了一些相关信息,她好奇的其实是为何徐百夫知道自己的情况,却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
“就……一半是早已知道的,一半是意外。”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怕青葵会批评他似的,“最无奈的就是,搞肿瘤的,自己也得了肿瘤……”
“你真差劲。”她开他的玩笑,一边叹气。“不过我看见你是在家里过世的,有人陪,真好呢……如果可以,我也想死在家里呢。”
她幽幽地说着,又叹了一声,指挥着小木船在最低水位线前停下,然后站起身来,率先爬出船外,又从容地把手伸给徐百夫:“到了,来吧。”
又由着徐百夫在他能走得到的地方参观了很长时间,青葵终于发话,将他叫回她的身边。
徐百夫赶紧过来,见青葵坐在一支巨大的藤蔓脚下,正按摩着自己的后腰等他,心里不由得有些过意不去——他将她看得很强大,忽略了她其实也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啊,督道……不好意思!”
“叫我名字就好啦,怎么又喊起督道来了……”青葵咕哝道。
见她要站起来,他连忙伸手搀扶,青葵也就大方地让他扶起来,拍拍衣服,“好了,你这次又不是真的去世,就这样稍微看看就回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反正这次回去你也没办法跟别人聊到。我这就带你回去了噢。”
“嗯,嗯。”徐百夫不敢有异议,连忙点头。
“还有一点事先声明,虽然失败的概率很小,但是还不等于零哦。”青葵补充道。
失败?哦,这次复活。他愣了一会儿,望着她的眼睛,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居然是那么心无旁骛的信任。青葵偏偏头打量着他,他也会有这么相信她的时候么?曾几何时,他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强烈的怀疑呢。
青葵目光明亮地审视了他片刻,饶有兴趣地一笑,推着他的背,将他推到浅浅的冥河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寸许深的水里,徐百夫不知所措地乖乖照办,青葵蹲下身,带着淡淡的微笑望他:“接下来要听我的话哦,坐在这里不要动,整个过程很快的。”
他只好不安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带着说不出的紧张。
“得了!用得着那么紧张么?我是这里几十年的老师傅了,要相信我。”青葵忍不住笑起来。
“我相信你!但是还是紧张嘛……”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青葵噗嗤一笑,“好啦,那你就紧张吧,紧张也没关系。”她站起身来,“我这就去了,你一会儿如果觉得太紧张或者不舒服就闭上眼睛,再睁眼就已经回去了。”
“啊!你不在这边吗?”他意识到这点,慌忙地脱口而出。
“嗯,我得在那边。你别怕。”青葵耐心地点点头,唤了渊,就那样凭空消失在徐百夫眼前。
现世。
黄昏,窗帘紧闭的室内。
青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从背后搂住了辞凉。辞凉坐在徐百夫的床边,惊得浑身一颤,却努力平静地问:“青葵?”压抑着自己哽咽的声音,背着青葵悄悄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珠。
“凉,还在偷哭哦?”青葵伸过头去瞧她,却被她含泪笑着推开脸。
“没、没有!是之前、之前……”辞凉急忙掩饰。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徐伯在下界会遇见青葵,更不知道青葵会同意护送他回来。辞凉一家和徐百夫都一直相信生死是个自然过程,即使是辞凉知道青葵与死亡渊源极深,却从来没有动过一星半点非分的念头。
甚至在这并不太意外的意外发生的时候,辞凉即使悲恸难抑,却也只是想到事后也许会找青葵打探打探徐伯在那边的境况,却没有想到去叫青葵做其他的任何事。在徐百夫身边陪护的辞凉只是打了电话,叫上班的徐晋远快点回来,坐在徐伯的身边默默流泪照顾而已。
“好啦,”青葵轻柔地抹掉辞凉腮上的泪水,又四下看看,“晋远呢?”
“刚、刚走。你不是说你要来吗?他虽然很想留下,但还是说他回避,然后就走了。”
“哈!真自觉!”青葵高兴起来,她原本还嘱咐渊,要将除了辞凉之外的所有人都打发走的呢。
渊扑扇着翅膀飞过来,落到青葵肩头:妈妈,谁说不是我打发的!
青葵笑了,摸摸渊那柔亮顺滑的羽毛:“好啦,真乖,谢谢渊!”
渊亲昵地啄了啄青葵的脸颊,重新化为青葵掌中沉甸甸的黑铃。
“凉,别偷哭了,”青葵不管辞凉刚才的辩解,笑眯眯地拿了张纸巾塞进她手里,“我就不耽搁了,赶紧把他叫回来,刚才我把他留在那儿的时候,他紧张得不行呢!”
“说了我没有偷哭嘛!”辞凉抗议,但依旧不停掉下的泪水让她的抗议显得特别无力,她抿嘴努力忍住泪,跳起来跟在青葵身后,青葵走到哪她也紧紧地跟到哪儿,明明这间卧室就那么点大……就连青葵俯下身查看的时候她也要凑过来,害青葵在直起身来的时候同她撞到脑袋,疼得青葵差点咬到舌头。
“嘿!别这样!”青葵捂着后脑勺哀怨极了,“姐姐您坐着行不?一会儿就好,我不敢把你公公怎么样的!”
辞凉既然嫁了徐百夫的小儿子,徐百夫自然也就成了辞凉的公公了,虽说辞凉和晋远两人结婚后都没有改口称呼对方的父母,仍是一直按着从小的叫法,然而这也不能改变之中的事实了嘛……
辞凉脸羞得通红,举手就拍了青葵一掌,拍了之后却又舍不得,不顾自己也撞到了额头,伸手去给青葵揉后脑勺,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好了好了,我的大姐、我的姑奶奶,您坐着吧!”青葵哭笑不得地拨开辞凉的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往自己身后推了推,按了按她的胳膊像是要把她定住。辞凉真的听话地定住,不往前凑,但是她也不肯往后退了,怎么都要呆在青葵和她徐伯身边。
青葵只好妥协了,只要辞凉不碍手碍脚就可以。她在徐百夫床边坐下,一手执黑铃开始施法,一手还要往后挡,将把身子倾得太前的辞凉挡回去。
青葵大半的精神都在施法上,不留神自己的另一只手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打了辞凉的鼻子和脸好几回。但辞凉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感觉碰了青葵的手就缩回来一点点,隔一会儿碰到了又缩一点点。
可辞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等青葵淡淡地放下了手,她惊讶地说:“你这是好了吗?”
青葵却没理她,径自朝徐百夫的脖子伸手去探他的脉搏,辞凉也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次青葵没拦住她,但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辞凉在她耳边发出一声含义模糊却震耳欲聋的大叫,青葵狼狈地捂住耳朵急忙闪开,但好一阵子还觉得耳朵嗡嗡响……
她的铃术还没完结辞凉就插了进来,好在这个部分稍稍打断一会儿也没有大碍。
“我要聋了……”青葵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说,辞凉匆忙地抓住她的手道歉,又胡乱地亲了她一下,然后便激动地从青葵身边挤过去,握住徐百夫的手,大声地叫:“伯伯!伯伯!”
“冷静点,我还没完呢。”青葵又从辞凉的身后抱住她,用力地抱了一下,直到她稍稍镇静些才松开。“他听得见的,但是第一次醒来得我叫。”
青葵安慰地拍拍辞凉的后背,然后一手持铃,一手扶着徐百夫的头,轻声说:“徐先生!我是青葵。快点醒来了,管管你儿媳妇,她跟个疯子似的!”
——其余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徐百夫闻声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辞凉推了一下青葵的脑门,又哭又笑地嚷嚷:“谁跟个疯子似的!”
“还有谁!你给我说,还有谁!”青葵挥拳笑着抗议。
徐百夫难以描述竟然真的又重回现世的激动心情,不顾身体沉重,一边道谢一边挣扎着就要起身,青葵连忙扶着他的头阻止他莽撞的举动,小心地让他躺回去。
“嘿!不要乱动!我刚才都说了你得听我的话!”青葵嗔怪道,重新给他掖好被子,“忘记了么?我不到五分钟之前才跟你说的!”
“好、好……”他不得不答应,实在他也没有力气起身,总觉得大脑发出的命令似乎要隔一阵子才能到达四肢,身子好像还是有些迟钝。就连辞凉一直在一旁偷偷地拉着他的手,他也觉得像是隔了一层手套似的。
“你现在应该还有种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吧?”青葵善解人意地问,见他急忙赞同,她点头说:“我知道,重新契合需要过程,小孩子几乎几分钟就好了,但最慢大概也要一天,不过我觉得你待会儿睡一觉,睡到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他尽可能小小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她深信不疑,也许,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怀疑的理由了。
“哈哈!看你对我点头真难呢!”青葵促狭地乐了,心里涌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像是小时候费劲了力气终于得到老师的赞赏一样。
……啊!我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促狭鬼啊!青葵在心里哈哈大笑。
徐百夫也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辞凉只是在一旁默默地握着她伯伯的手,低头含泪笑着,容青葵做她还没做完的事,她现在已经不急了。
青葵摊摊手:“对啦!我刚才做过头了一点点,把所有‘不良记录’都‘清零’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你可能真的会活到一百一十岁了。”
从徐百夫的吃惊表情看,青葵可以确信他是听懂了——他原本以为这是青葵的一句玩笑话!
“我可不是在把你的寿算告诉你哦!那样做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这可不是哦!”青葵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还有,这件事其余的部分就靠你们自己去摆平啦,你们是隐世界的人,会有分寸的。别把我供出去是底线,就这样。”
“不会的,谢谢你……”徐百夫声音虚弱,青葵连忙又打断了他:“别谢啦!是交易来的,说好了哦!以后你得去参加我的葬礼了!必须去!”
徐百夫以为她是玩笑,只好微笑着点头答应,青葵放心了,又对徐百夫说:“好了,睡觉睡觉!你俩有话明早再说。”
辞凉和徐百夫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笑了。
“等等,等等……”徐百夫用力吸气,费劲地开口,“青葵,我能喝水吗……好渴……”
青葵想了想,“现在只能喝刚才在那边你喝过的那种……要吗?”
他点头,渴得难受,他也不太害怕那种水的来历和温度了。
于是青葵吩咐:“凉,找个杯子来。”
辞凉左右看看,见床头柜有碗和汤匙,直接就递了过来。青葵让辞凉去倒掉里边的水,然后一手端碗,一手摇摇黑铃。
他们都纳闷青葵要如何取水来呢,却已见青葵淡淡地将手放下,碗里不知何时已经荡漾着半碗清澈的水……不顾他俩的惊讶,青葵把碗递给辞凉,“来,凉,你来喂,我来扶。”
让辞凉喂水没什么,但让青葵帮着扶住自己可就让徐百夫不好意思了,但青葵大大方方地假装没有发现,他也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大半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示意辞凉够了。
“真够了吗?”青葵接过辞凉手里的水碗,又帮着辞凉安顿他睡下。
他精疲力竭,几乎是刚躺好就睡着了。青葵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又探探他,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辞凉也凝视了她的伯伯好一会儿,最后抬起头来,绕过床铺扑进青葵怀里,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她说不出话,但青葵也不要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反过来也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
望着趴在熟睡的徐百夫身边,伸手揽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不舍得放开的辞凉,青葵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回去一定也要抱抱淅蔚。青葵心想。
淅蔚很喜欢被他心里这个永远的丫头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让青葵这么开心,青葵也好想让他开心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也好想回去抱抱他。
而且,怕是以后,就没机会了。
此事之后,辞凉总算恢复正常,发现青葵怀孕吃惊得哇哇大叫,听了青葵含糊的解释却完全不肯放过她,想了想还对她说,徐百夫想就上次事情到青葵家登门致谢。
“什么!”青葵在辞凉的办公室里跳起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让我要怎么对柯鹏和幻儿解释!!”
“可是晋远和晋林也觉得需要……”辞凉还没说完,就被激动的青葵打断:“不可以!还是不可以!他们兄弟俩是怎么回事!呜呜……”
青葵抗议无力干脆哀鸣起来。“让他们把嘴闭好不要到处乱说!让他们闭嘴闭嘴闭嘴啦!”
……妈妈妈,别这么激动,你正在怀孕情绪不宜剧烈波动啦!
渊也凑热闹似的大声道,似乎嫌青葵脑子里还不够乱一样,尽管他也确乎是关心青葵。
“……”
青葵简直要无语问苍天,她二话不说就往沙发上一坐,顺手抱了辞凉一起拉下来,凑到辞凉面前很认真地凝视着她:“凉,我们来严肃对话。”
“我很严肃。”辞凉眨巴眨巴着眼睛。青葵看见她滑稽的样子顿时就泄气了,颓下肩膀,青葵有气无力:“好的……那我告诉你我需要他们如何感谢,第一,把嘴闭上不要到处说徐先生这次的事,有人问就糊弄过去,性命攸关,你们懂的。第二,徐先生不需要感谢我,但以后得帮我做件事,之前我们说好的,我说这是交易,但不知道他觉得太简单还是觉得我在开玩笑,总之好像不大严肃……”
“什么交易?”
青葵张口结舌,考虑了好半天要不要对辞凉说。
“什么交易,快点说啦!”
“呃……这个……”青葵顾左右却无法言他,最后还是说:“我请他将来在我死后,替我掩盖真实死因,包括制造正常的死亡证明,可以给普通人看的那种。”
辞凉怔住了,凝视着青葵久久无法出声。
半响辞凉这才憋出一句:“这是什么破烂交易!”她竭力想让谈话回归正轨,“你还这么年轻,伯伯下一次离开的时候,你还是没有走的吧!”
青葵表情温柔,“所以咯,你别激动。”
“我要激动。”辞凉任性又坚决,像猛禽扑向猎物似的一把抓住青葵的手:“等等,这跟上次有没有关系?吟默说的,所谓什么‘尽头的献祭’,有没有关系?!”
“你怎么还记得呢?”青葵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辞凉逼视的目光中不得不开口,“有。有关系,但我目前还没彻底弄清楚,所以没办法解释给你听。”
“你会解释吗?”
青葵笑了,按按辞凉的手:“还是那个答案,会的,我会。一定会。”
……只是到我向你解释的时候,离尽头还有多少天,可就无法保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