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其昌(1 / 1)
光葵四十年。
冥王办公室。
有时候……青葵总是莫名其妙的。
淅蔚暗想道,但望望身边这个倚在自己身边,把脸枕在他肩膀上的永恒少女,他不由得涌起一阵难以言述的爱怜。
她的确是捉摸不透的,但有时要看透她也很简单。
淅蔚悄悄地笑了笑,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肩膀。她也就顺势搂住他,像个小孩一般地。
悄悄地侧过头,瞧着她落寞又满足的淡淡笑颜。对他来说,这一刻无比珍贵。
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很想来找王,赖在他身边,毫无形象地黏着他。
青葵在王身上蹭来蹭去,反正在他面前,她也没啥尊严形象可言,从小到大的恶形恶状都被他看遍,现在的青葵根本也不在乎了。
日子彷徨,就是只有在特定的人身边才会感到安慰,譬如说,冥王。即使他有时也不大靠得住,她知道的。
若王问她今日为何如此,她也没法给出答案,因为这个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但王没问。他根本没有问,只是在她默默走进来蹭过来的时候抬头微笑地望着她,往旁边让让腾点位置出来给她坐,举起手来挥了挥,封闭办公室的门而已。
这也就是她想要的回应。她静默着走过来紧挨着他坐下,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气息沉重。
他只觉得受宠若惊——她竟然有时也需要他的安慰,可不能让她太失望。
“王?”
“嗯。”
“王……”
“嗯。”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她又不说话了,继续这般依偎着他,神情脆弱。虽然她已经当妈了……但有些部分,还是像个小孩啊。
“你没事吧?”他终于忍不住小心试探地说道,“……我担心你。”
她不去看他,也不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他,更深地依偎在他身上,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更担心了,干脆把手中的毛笔搁置一旁,伸出双手把她揽进怀里。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不多时,他只感觉颈上泛起湿湿凉凉的感觉……泪。
青葵不曾这样,从来不曾对他这样啊!
“天啊……”淅蔚有些着慌,抱了她,扶着她的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真的担心你了!”
她听了只是含着泪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趴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她感觉好多了,抹了眼泪,抚抚淅蔚被她打湿的肩膀,冲他感激地笑笑。
“没事啦?”淅蔚不放心地看看她,终于松了口气。
她又笑笑,虽然这还不算是个肯定的答案,但他按了按她的头说:“那就好。”
“老大,开门办公吧。”她这么说,却还搂着他。
“那我开了哦?”他说,见她点了点头,真的又伸手解了锁。
“我再坐一会儿行不行?”青葵又问。
他吃惊地望着她:“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她只垂眼笑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被人看见不关我的事哈。”
“看见怕什么?我说你是我女儿就好了!”他笑嘻嘻地说,若无其事地用一只手拿笔写字,任凭青葵搂住他的另一条手臂。
“呿,我不是你的女儿!”青葵恼道。
“你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再说幻儿叫我外公,青城又是我儿子,你跟青城是双胞胎诶!”他说得煞有介事,青葵只觉得脑门一昏,不知该怎么反驳,只憋出一句:“滚!我也不知道怎么幻儿要那样叫你,况且她也好几年没见过你了!”
淅蔚悄悄笑了,很明智地不接话,知道只要不跟她辩论,她就会没话好说了。果然,她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抱着他,看他写字。
隔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淅蔚说了请进,便见一位渡导领着一个老人进来,迟疑地说:“王!这个人求见督道,让我引见。”
“铭湘?”淅蔚看了铭湘渡导一眼,转而审视那个老人。老人在耄耋之龄,但神态从容,相貌精神,连腰板也没有一丝不正。若淅蔚不用自己的能力,估计也只会认为这个人仅有七十来岁而已。
“铭湘,正颜在肃宅,你直接带他去见正颜即可。”向来有亡者要见督道,执事们都可以直接引见,并不需要向王汇报的,王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番,这才点头许了。
铭湘这才发觉自己的禀告漏了重点,连忙纠正道:“不不不……王,我漏了说,他是想见青葵督道……”
哦,是这样,不然也不用来汇报。淅蔚这才明白。要见青葵并不像要见正颜般容易,主要是执事们都不敢擅自联系青葵,总要先通过王的允许。但想来铭湘是不认得青葵,否则也不会这样对她视而不见。
青葵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人,铭湘不认识她,大概,因为她也不认识铭湘。但那位老人她也不认识呀,人家要见她?
看看淅蔚的眼神,青葵坐正,清清嗓子,好奇地问道:“这位先生,你……不是边协的吧?”
老人却惊异地望着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边协吗?”淅蔚也好奇了,盯着老人看了好一会儿,他问:“你是何其吗?”
“是!我是何其!”老人惊讶起来,也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淅蔚来,好半天他迟疑地说:“您……莫非是炼先生?”
“啊,正是在下。”淅蔚微笑,拍拍青葵的背:“小青,去、去、去,人家说要见你!”
“好好好,我去了啦。”青葵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摸索着穿起拖鞋。她原本正光着脚缩在淅蔚旁边呢。淅蔚见她要起来,脱了身上的黑袍就披到青葵头上,青葵不情愿地抵抗了一会儿,还是只好穿上,淅蔚还帮她绑腰带。也不顾别人会怎么看,她穿着又宽又长不合身的衣服上前去就对何其点头:“我是青葵,你要见我?”
她竟然能穿着王的衣服到处走?铭湘在一旁目瞪口呆——这个赤足粉嫩的小女孩儿,真的就是下界传得神乎其神、名声在外的大督道?!
“青、青……青葵督道。”铭湘不知怎地一开口就结巴了,尴尬地对青葵鞠了一躬。青葵也盈盈一礼,回道:“铭湘渡导。”
然后便领着何其从发愣的铭湘身边经过,出去了。临出门前还回头冲淅蔚嚷嚷:“喂,淅蔚,我走了哈!”淅蔚还对她不舍地摆手:“嗯,嗯。”
何其看着青葵与冥王的一应一答,也禁不住有些发愣……
漫无目的地走着,青葵侧脸望他:“你真的是何其?”
“是,我是何其……”他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还没说出自己的来意,她就恍然大悟地笑了:“哦!怪不得您会知道来找我呢!”
他惊讶地说:“什么?”
青葵眼神炯炯,含着笑意,“您是边协的创始人之一,对吧?何其先生?边协巨头。”
他一时震惊失语,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怎么知道我?!……因为——炼顾问……”
听到这个倒霉的称呼,青葵笑了,摊摊手:“对啦!我就是那个炼青葵,所以我知道你,你到冥界来了也会来找我,不奇怪嘛。”
何其微微笑了,脸上多了几条和蔼的皱纹,“是,那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吧?小序组里说得到您的合作了,我们在总部赶紧派人去见您……”其实他们是不敢怠慢吧?听说又是一位“督道”,赶紧派人见面。
“哦,对了,当时谭序说之前总部也联系过我们冥界,所以你和他认识,大概是那个时候?”青葵往背后指指,示意刚才的淅蔚。
“是的,”何其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像是在认亲,眨眨眼像是回忆起什么纠结的记忆,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了,“哇!……当时我带队和炼先生接触……”
青葵看见他的表情咯咯笑起来:“够呛对吧?”
“真够呛!”何其不得不用力点头承认,青葵见了干脆哈哈大笑。
心想怪不得整个边协对督道都敬畏有加,原来当时连边协总部的部长大人都遭淅蔚威压了!
“炼顾问……刚才我听你们那位工作人员管炼先生叫做……叫做王?”何其迟疑地问出来,低头看着走在他身边这位个子不算太高的女孩,声音里隐隐有些紧张不安。
青葵咯咯笑:“嗯。他其实不是什么督道——督道是像我这样的——他是冥王,但他又不想泄露。”
“冥王?!”何其的声音瞬间拔高一个八度,青葵冷不丁吓得一缩,缓过来恼火地瞪他:“冥王又怎么啦?!”
“哦、哦……”何其忙不迭地说,注意到周围有些穿长袍的人都转头盯着他,见青葵威严地摆摆手,他们又急忙转回头不敢看了。难怪那次的接触令边协的他们不由自主地那么诚惶诚恐呢!但后来接触这位炼顾问久了,小序又打报告回来说她其实还挺好相处……谭序是跟他一起见过那位炼先生的,何其当时简直难以相信。原来人家是王啊!
“好啦,何其,你找我什么事?”青葵终于带着何其回归正题。她那样直呼自己的名字,何其却也没觉得不妥。
“炼顾问……”但他刚开口,青葵就央求地说:“叫我名字好不好?我叫青葵!”
“哦,青葵。”何其愣愣地说,想了想,“好吧……其实我不清楚我来找您的确切目的……但我还是来了。就是,解释不了的直觉吧,我就是想来找您。”
不是找淅蔚,是找她。“好的,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呗。”青葵好脾气地说,领着他在河边散步。
“嗯……小序上次说他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了,听说是……你帮忙?”何其试探性地问。青葵微笑起来,何其相当于是谭序的养父,是全天下最关心他的人之一,谭序经历离奇地成为孤儿,何其收养他,竭尽全力为他寻找亲生父母却一直未能如愿,这青葵是知道的。
“嗯。”青葵不欲多说地点点头。
何其却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也得谢谢你。真的。”
“嘘……”青葵冲他在唇间竖起食指,左右瞧瞧,半开玩笑地说:“好了啦。谭序都把我给谢怕了,我现在听见别人对我说谢谢我就害怕!”当然,她也知道,对她来说是没多大点事,并不太麻烦地查查资料,拜托一下人就可以了,但对谭序与何其来说,这却重要到让他们付出大半辈子去寻找。
青葵说不必感谢,何其也就不敢再说了,默默地跟在她身边散步片刻,他迟疑地开口:“青葵,我想留下来,像刚才带我的那个人那样在这里做工作人员,可以吗?”
“可以呀。”青葵爽快地说。
“是吗?那要怎么申请?”青葵的爽快令他诧异,原本还以为,要成为冥界的工作人员,得费很大周折呢。
“我可以带你去申请。但你难道不用考虑吗?”青葵有些好奇,不过总该尽尽告知的义务吧。
“不考虑了。”事实上,他已经考虑了很久了,自从得知冥界的存在便开始考虑。看着青葵善良的神情,他露出微笑:“我知道上回冥界给百夫开了绿灯……但我不用了,我该知足了,我都快九十岁了,而且对过往的一生都很满意!”
“徐百夫?哟!我给他的禁制宽松一点他就到处乱说!”青葵咕哝,但何其笑着摇摇头打断她:“不是他说,是我硬问出来的,他后来的病情我也知道嘛。”
青葵只好耸耸肩,滑稽的表情又逗得他忍不住笑了。他现在有点懂谭序的意思了!这女孩确实挺有意思的。
“申请做工作人员,不会很麻烦吧?”
“不会啊。”
“那个……主要工作是做什么的?”
“你是因为好奇心吧?打算申请工作。”青葵终于忍不住说,“徐先生就是了,他来过一次,整一个‘十万个为什么’!”
何其听了窘得居然脸红了……
后来青葵真的带何其去见淅蔚,帮他申请职位。听说进展挺顺利的,青葵就没有跟进以后的情况了,但有时会听笠光跟她抱怨,因为正是笠光亲自做了何其的导师,青葵强忍着没去问笠光情况到底怎么样,她生怕自己话还没出口就忍不住笑出来了。他们这些边协的人啊……
现世的他们倒有跟她打听何其在这边的情况,徐百夫与辞凉充满想念地,而谭序哭得让她都不忍心了。但听她介绍了情况,他们一个都没有说要联系,虽然他们肯定都很想的,但是一个都没有提出来,真难为他们了。青葵真心地这么认为。
笠光做大渡导都忙得不行,青葵真纳闷他干嘛还带学生,不过想来是笠光看他身份特殊,想亲自监督吧。王倒是有时也替笠光顶顶工作,有时正颜也去了。
一次有事去找笠光,迎面碰上他们两个,青葵看见他们见到自己时尴尬的样子,忍笑忍得脸都快抽筋了。
“大渡导……”青葵努力绷着脸向教室内的笠光招招手,“把教徒儿的事情放放,先跟我过来一下,有事跟你谈。”
……何其看着她施施然地出现,用随和到接近随便的口气将笠光叫走……
一次在下界,青葵居然又被何其截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啦?”青葵见了他倒是很好奇。
“那个……那个……”何其支支吾吾,青葵抢白他:“不会是笠光告诉你的吧?”
“呃……”
青葵眼一瞪:“不会是他‘不小心’告诉你的吧?!”
“呃……这个……”何其更支吾了。
“呜……笠光老师!”言中了!青葵冲虚空抱怨地挥拳头,知道他肯定能听见的,“老师,你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
吼完不理对她的行为目瞪口呆的何其,换了种语气,“噢,你说想找徐先生?我没有跟他很熟,熟到可以随便联系的份上啊……”
何其谨慎而尊敬地揣测着她的态度,还以为她委婉地不同意了,有点失望,但青葵又说:“不过我可以打电话给辞凉,让她问问!”
“辞凉?!——辞凉啊!那你跟辞凉很熟了?”何其一脸吃惊,“凉凉小时候,百夫有时带她到我家玩,这孩子总是把我家的猫吓得到处逃窜,养的鸽子惊得扑棱一下全飞了,半天不敢落下来……”念及往事,他忍不住面带微笑。“啊,我就……你有手机吗,我可不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
“其昌,拜托,在冥界打不了电话到现世。”青葵对他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无奈。
“诶?!”何其吃惊了,“你怎么会知道叫我其昌?”
“辞凉和徐先生咯。”青葵一笑,“我怎么知道的,因为辞凉最近老是跟我提到你,说她徐伯的其昌大哥,其昌大哥怎么怎么样……”
何其原名叫何其昌,当初创立边协,考虑到诸多因素,省了“昌”字,只叫何其,两个名字都挺响亮的,但何其听上去更有味道。
徐百夫与他是挚交,虽然年岁正好比他小了一轮,但念及总直呼私名,其昌其昌。
“他们也很想你的呐。谭序还在我家哭了整整一个钟头。”青葵拍拍他的胳膊,笑笑地望他:“好啦,我打电话给凉问问。”
“嗯!麻烦您了!”他连声道。
……她这是什么命?各界的人都对她尊敬有加,可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尊敬的?!不就是一个在冥界打工的么?对一个连工资都领不到的打工者尊敬个什么劲儿?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笠光“不小心”让何其知道她的行踪,绝对是故意的。笠光不能公开地让其昌去找青葵联系,因为那不合规矩,但他却也不动声色地包庇,有时候……笠光也是个宽容的人啊。
青葵相信,其昌会遵守身在下界的规则,她相信他,愿意对他宽容,就是这样。所以即使麻烦,她也会毫不抱怨地帮他这一次,至于刚才对笠光嚷嚷……嘻嘻,嚷嚷一下还是要的嘛!
带其昌去到联络站借地方用用,青葵打电话给辞凉。
其昌知道这一通电话是大渡导和大督道多么隐晦的宽容呢,虽然大督道又叫又跳……但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辞凉曾说过她很温柔,是真的呢,他发现。他站在青葵身后看她拨号,悄悄地感谢与感动。
“喂……凉!”
电话那头,辞凉马上听出了青葵的声音。这声音怎么听上去怪怪的?像是压抑着什么似的,底子里有激动的痕迹。“葵?你怎么了?
“没啥事!凉你现在在哪里呢?……什么,在灰桐?!生研所么?”联络站里,青葵一整个惊讶起来,看了何其一眼,“是啊!……那……凉!徐先生在不在那边?……什么?!他就在你旁边听你打电话?我的老天爷!——没,先等会儿,凉!能把电话给徐先生听么?我这儿有其昌的消息。”
那一边,辞凉茫然地把电话递给徐百夫。期间徐百夫隐约听她说“其昌”的时候眼神已经变了……此刻接过手机……
青葵一如既往地大声问:“喂?是徐先生么?我是炼青葵!”
徐百夫忙问她:“什么事?”很是震惊不安地,而且还有几乎不受控制的冲动,“青葵,你刚才跟凉凉说什么其昌了?!”
青葵觉得脑子一乱,“哎呀我说不清楚!徐先生,总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我……我让其昌接电话啦!”话毕,直接把听筒往何其手里一塞:“听!辞凉正好和徐先生在一起!徐先生现在接电话啦!”
何其被她吓得顿时愣住,没反应过来!
徐百夫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吓愣了,颤抖着手接过电话,电话里,两人很一致地沉默了好半天……
——就这样?就这样就能通上话了?!青葵!大督道!就……就这样么??
青葵别过脸偷笑起来,脸上是恶作剧后般顽皮的表情。
……身为像是被诅咒过的天赋者,这一刻最爽了,真的,痛快得让人想放声大叫! 就在这一刻,才会觉得,其实身为看得见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即使是伴随着别样苦难的艰辛历程。
其实,真的,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