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林老师,你的车怎麽了吗?」
熟悉的温和女声从稍远方传来,我转过身,准备面对期盼落空的瞬间。
☆、终章·八月逝日篇(4)
一时间没有认出那个人影,第一次看到她放下长发,身上是白色长袖衬衫和简单的深蓝过膝长裙,她向我走过来,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细框眼镜,也许平时婉伶姊都是戴隐形眼镜吧?
「机车爆胎了?」在我身边站定的婉伶姊低头查看。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怎麽还会有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明知道把责任推给学生也无法改变车子不能骑的事实,我慌忙思考对策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出口。
「有些事也不一定和年龄有关。」婉伶姊倒是显得冷静,她转身向车棚外,举脚之前回头一笑,「骑我的脚踏车吧!」
婉伶姊老旧的淑女车已经由朱红褪成妃色,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平时好像大部分让先生接送,想到今天婉伶姊是自己来的,心里不知道是该不安或後悔?
婉伶姊领我到车边,然後让到一旁,脚踏车没有锁,只是座垫矮了一点,调到适合我的高度後,听见肩後轻声:「可以了吗?」我点头,然後婉伶姊轻巧跨上脚踏车的置物架。
很久没骑脚踏车了,不知道开始走下坡的脚力能不能撑住另一个人的重量?正在蓄积踩动踏板的气力,突然感觉衣角牵动,没有看到,但心里知道是她的手拉著我的T-shirt,因为没有直接接触,请她移开似乎反应过度,我任著婉伶姊的动作,踩动脚踏车。
「吃过早餐了吗?」我问。
「想喝咸豆浆吗?」她反问。
我原本想骑向连锁豆浆店,但在婉伶姊指路下,来到学校後巷一间小小的店铺,头上仅存几丝灰发的老板穿著汗衫在杆面。
「在我们还在和羊念书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二十年老店了!」
果然是熟门熟路的人才知道地方吗?也许做的主要是学生生意,国定假日的今天有些冷清,住校的同学也不会在难得可以赖床的一大清早出门吃早餐吧?
点了两碗咸豆浆後,我们在没有别人的店门口摺叠桌坐下,写有赵宅地址的纸片在我口袋里,是不是应该直说跟赵太太接触的结果呢?
在我决定要怎麽开口前,婉伶姊先讲话了:「我很喜欢这里的咸豆浆,几年前刚回来时,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提前来喝一碗。」
「婉伶姊对这一带应该充满回忆吧?」
她的视线飘向无人的巷弄,这里面对学校墙角,高耸的红砖上露出深冬犹绿的榕叶,也许就跟她少女时期看到的景色一样,或者那时有更多赶著上学的女孩奔过小巷。
「这里开到下午,五点一放学,我们就会抱著书包从後门冲出来,赶在关门前点豆浆和葱油饼,虽然对满头大汗地喝热腾腾的咸豆浆印象深刻,仔细想起来说不定也只发生过一两次而已。」婉伶姊的回忆伴著浅浅的笑,尽管只是这样无聊的琐事。
「大概因为放学到晚自习那短短一个小时是唯一能自由行动的时光吧?」她说完,嘴角归於平缓。
「学校里也是有下课时间?」我脑中浮现的是钟楼上的风,那个「你」躺了一下午的地方。
「是有呢!不过通常都会趴在桌上睡觉,或跟同学閒聊几句就过去了,就连去福利社都有点赶呢!」婉伶姊回头看我,「邵杰也是这样吧?」
我回想从前就读男校时,可怕的福利社战争,然後才注意到被叫了名字,於是望向婉伶姊,她单手托著腮帮,很认真地看过来,迥异平日的打扮,有种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在一起的错觉,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应该也是吧?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吗?」
婉伶姊眼神飘动,没有马上回应,两碗咸豆浆在我们之间散发热气,年初的此时是让人想更靠近一点的温度,我拿了两双筷子,犹豫瞬间才把一双放在她的碗上,她点头,轻声道谢。
「婉伶姊,你有上过钟楼吗?」一边把油条泡进豆浆,我一边用馀光观察面前的人,她脸上没有变化,就是这一点反倒让我怀疑她在动摇,她平时不是这样缺乏表情的人。
「我的话是没有。」她看著豆浆说,我原以为会有下文,但婉伶姊开始把油条放进嘴里。
我舀了一口咸豆浆,很烫,於是停下汤匙,看著对面的人小口小口嚼著早餐。
「那麽赵苑君小姐呢?你一直看著的人,是她吗?」
婉伶姊放下筷子,抬头看我时,脸上带著无可奈何的笑,我相信她会说,是不是老实不知道,但她会说出有关那个人的事,因为她今天就是为此而来的。
「那天我听到消息後一数,才知道已经过了超过十二年,竟然是我们曾经度过的高中生活三倍以上的时间。」她吐出一口很轻的气,但嘴型还是弯的,「你也许知道赵苑君是我高三的同学,她的个子跟我差不多,那一年大概在秋天要开始的时候,她是坐在我前面的。」
婉伶姊微眯双眼,也许心中已经出现那个人在教室座位的背影,毕业照上的赵苑君头发剪得很短,线条刚硬的长脸上睁大一对不被镜片掩去光芒的眼睛。
「课堂小考後总是将考卷向後传,同学互相批改,所以我每次都拿到她的考卷,第一次看到她在卷後空白的文字时,我心里只有震惊。」讲到这里,她低下眼睫,嘴角扬起,「自己说起来是有些好笑,学生时代的我成绩并不突出,唯有作文算得上格外擅长的,代表学校参加了几次比赛,也得过奖。但那个时候看到她的文字……怎麽说呢?像是在年节前挤上返乡火车时瞥见人潮中一张属於银光巨星的脸。」
「那些句子说是小说不成故事,说是诗也只有零散的意象,现在的我已经记不清内容,只印象後来越来越常出现关於一个女孩的描述,但最深刻的并不是那个女孩本身,而是看著她的目光,那种每一分毫都要刻划心底的细致,她的每一个瞬间在文字下都是视野中的永恒。」
「那之後我就开始注意赵苑君,她并不常来上课,一星期请个一、两天假并不稀罕,就算有来学校的时候,也常上一节课人还在,下一节就只剩下空位。班上似乎没有她的朋友,直到一天午休时间,我从行政大楼走回教室,走廊穿过中庭时,瞥见她弯身靠近一个坐在喷水池缘的女孩。」
「我从学号知道那是学妹,後来也好几次看到她们并肩,如果我把国文科小老师的工作拖延到午休时间,又在回教室路上在校园晃荡一会儿,往往会看到她与学妹的踪迹。我也渐渐知道学妹名叫黄若诗,属於我们的直属班级,除了午休时间之外一概是不会翘课的好学生,每天放学总在纠察队收队後才与一夥朋友们闹哄哄地离开校门,我以为她是回家或去了补习班,直到有一天见到她挽著外校男生的手臂步在黄昏的校园外墙边。」
婉伶姊的声音突然停下来时,我才惊觉自己已经盯著她许久,但她压根没有注意过我的视线,自从故事开始,她便已经不在这个时间点。
隔著十三年的时光,我小心翼翼问:「所以平安夜那一晚,你也看著她们?」
婉伶姊的眼睛眨了几下,重新回到面前的我,不带表情地说:「我说过了,若诗没有上台,因为赵苑君去後台找她,那个年纪时不会接受摆在心底的人擅自离开共有的幻想,也许是想湮灭人会改变的证据吧?因为心中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所以就算是实质的抹杀也没关系了。」
尾音未落,婉伶姊突兀站起,低声说一句:「厕所。」便离开座位。我看著乍似陌生又在娉婷间透出熟悉的背影隐入店面之後,心中只浮出两个字。
「骗人。」
☆、终章·八月逝日篇(5)
探进摆在空椅的背包中,我拿出一只开封过的标准信封袋,摊开里面写满字的中学笔记本纸,这封信在昨天傍晚抵达宿舍,换了我一夜辗转思索。
林老师:
承蒙来信问及多年旧事,我确实曾是赵苑君的导师,有关那一届圣夜仪典,我其实并不知道是否有发生什麽?只能转述二年四班导师告诉我的话。
我是到隔天才知道的,那晚圣夜仪典结束後,二年四班的庄老师把还兴奋著的学生们送出教室,然後看到一直等在走廊上的苑君,苑君跟他说了二年四班一个学生与外校生交往,甚至怀孕的事,那件事後来有闹到校务会议上,就是您所提到的黄若诗,当时庄老师一再追问细节,据说苑君都说得钜细靡遗,所以他当晚就连络家长关切,隔天问我是不是曾经在苑君那边听说什麽?不过我从来没听苑君说过任何事。
那之後黄若诗一直请假,直到休学,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生下孩子?但事情结束後,她应该是转到别的学校了,那是校务会议中的决定,和羊不容许这样破坏校风的学生还穿著传承百年的校服。
到底那天晚上发生了什麽事,让向来我行我素的苑君突然决定向二年四班导师报告若诗的事?我只能确定苑君那晚曾经在圣歌比赛中离开座位,她没有跟我报告,但我看到她从前面走回来,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想掩藏在比赛会场中行走的突兀。
我前些日子也从学生口中听到苑君的噩耗,虽然身为三年级导师仅仅看了她们一年,之後也不曾见过苑君,想到正值盛年的生命会选择这条路,不免唏嘘,但若说苑君的死跟当年那件事有关,我倒是不这麽认为,苑君确实与黄若诗来往密切,应该也是因为这样才会知道这样私密的消息,但都过去那麽久了,很难想像会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