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与师相见(1 / 1)
五日后,玄国玄城。
玄城为防止奸细进城,将西门和北门关闭,只留东城门敞开,供城内商贾小贩进入,而南城门直供城内驻守的玄兵进出,不常开。一行人行至凉山脚下,站在山岗上遥望,东城门的城垛上有弓箭兵严阵以待,城门下有重兵把守,看来进玄城不是易事。
一行人只好寻得城外一处破旧的荒废寺庙暂时住下,庙里有尊泥菩萨,身上彩漆剥落,蛛网缭绕,而菩萨一脸恬然笑意似乎恒古不变,目光慈蔼地注视跨入庙中的每一个人。
夭夭一个猴跃,跃上菩萨身,将上面蛛网扯下,又用衣袖将菩萨面容上的尘灰擦尽。
“这才像菩萨嘛,菩萨,菩萨,小女子饿了,难得在贵地歇息,快点把那好吃的好喝的统统端上来,款待款待老远而来的客人嘛!”
砰砰砰——
某人在她脑袋上重重地敲了敲,一个白眼翻去。
“白浪,我又错了吗?我肚子真的是饿了,你瞧这肚子都瘪成什么样了?”
“跟我来,去给大家找些吃的。”
夭夭摸着肿了一大疙瘩的脑袋和白浪走出寺庙,没走几步,夭夭豹跃,在白浪脑袋上凶猛地砰砰敲去,那声音脆响脆响的。
红十仙在庙里左右窜走,不住摸着肚子,酒瘾来犯却喝不到酒,难受至极。
“红十仙,你要晃到外面晃,记得明早准时晃回来。”
夜玄瞳故意将最后一个“晃”字说大声,这便应允红十仙去找酒,喝得酩酊大醉,晃来晃去。红十仙嘿嘿笑着,疾快朝外溜去。
庙中,只剩下夜玄瞳、路莫知和岚。
夜玄瞳站在庙宇门口,目光落在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山林后便是澄碧的流镜湖,绕过流镜湖便进入玄云门的后山,越过后山便能跨进玄云门的后院进入正堂。玄冥师傅会在书房内秉烛夜读,还是在天井中与鹩哥望月感叹,或是在练武场上舞剑弄枪扫起疾风舞出电光……
大雪纷飞的凛冽寒冬,玄冥骑在马上看着碎尸旁的她,目光好似山谷中清幽的温泉,在她疲惫的身体上一寸寸地拂过,将她一身的疲惫拂落,将她心中腾起的恐惧与愤怒渐渐抚平,将她的对死的恐惧淹没,带给生的希冀。
玄冥师傅,你可好?
路莫知不动声色地走近,扇动手中帛扇,慢悠悠地说道:“瞳,你去看看吧,这儿有我。”
“你?”
“放心,我不会把你岚哥哥怎样。”
夜玄瞳朝庙中依墙而坐的岚看去一眼,他目不转睛看着菩萨像,一脸平和,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想起洛水村没,想起张婉清没,想起她的扶桑没……
“莫知,我会尽快回来的。”
路莫知朝她摆摆手,一双黑黢黢的眸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他站在庙宇门口,颀长挺拔的身姿如山般昂藏与高巍,清朗如天上明月,温雅如林间流泉。
夜玄瞳疾步朝密林中走去,穿越在通向流镜湖的槐树林,这片茂密的林子叫她忆起从牛牯岭回来的不眠之夜,若流萤不将箭中箭对准她,那她命运又会怎样?
一炷香的功夫,流镜湖落入眼中。
晚风拂过,澄碧的湖面波光粼粼,霞光在湖面上梭织起五彩织锦。
忽而,一个身影在湖对面晃晃悠悠地徘徊,手中似乎捧着一个瓦罐,另一手将里面东西掏出,朝湖中抛洒。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
凄凉悲切的声音在流镜湖上飘荡,将夜色撕扯成心口的冰凉,一点点地沉淀到心底,叫人压抑得无法喘息。
男子的身影单薄得好似一片剪影,在夜玄瞳迷离的眸中驻留。
流云,是他。
这么说那瓦罐中装的是流萤的骨灰,可惜流萤再也回不来了。
夜玄瞳的鼻子一酸,泪水跟着滚滚向下流,多年前的青涩无知少男少女未曾想过结局竟是生死别离,一个身在阳间,一个行入阴间。世人所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只能夜半孤枕而语,只能阴阳两隔泪无声。
“流云,其实我很想要那个糖人……”
“流云,长大后,我要嫁给你,我要为你生一堆孩子,我要与你走遍天涯寻遍海角,我要与你生生死死永不离……永不离……”
……
稚嫩的声音在流云耳畔一遍遍响起,他捧着瓦罐的手在剧烈颤抖,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被痛苦折磨的身子,一下跪倒在地。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搂着瓦罐,贴靠在胸口,这样的温暖她能否感受到,让她一人孤零零地踏上黄泉路,她会不会觉着寂寞?
萤,下世重走人世这一遭,我流云继续陪你,绝不负你。
萤,下世见面,我依旧手持糖人等你。
……
夜玄瞳擦拭脸上的泪水,疾步朝玄云门后山走去,飞身跃进后院,蹑手蹑脚走入正堂。
嗖嗖嗖!
几只火箭射在她脚下,唰的一声响,正堂内灯火通明,两列弓箭兵手中箭矢早已瞄准她。
出云从人群中走出,手拿长弓,上面搭着的箭矢与一般箭矢有别,箭镞稍大,若没猜错的话,这便是箭中箭,玄国兵器署特有的,威力巨大,能贯穿任何铠甲。
“公主,出云守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出云,玄冥师傅在哪?”
出云双眸微阖,拉动弓弦,箭矢嗖的飞入半空,朝正堂大殿上方吊着的一个人射去。
夜玄瞳目光紧随离弦之箭,当眼瞅见吊在半空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她猛然一叫。声落,箭矢已没入那人胸口,箭镞碰触肉体的刹那,触动里面机簧,随即一支尖细的短箭洞穿这人后背而出。
一声痛苦的低吟声从这人口中徐徐吐出,随即,他脑袋沉沉耷拉下去。鲜血从他前胸汩汩向下流,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砖上。
“师傅!师傅!”夜玄瞳朝这人大声唤道,可这人没一点反应,已气绝身亡,身子孤零零在半空寂寞地晃荡着。
“出云,你杀了他!杀了我师傅!”
出云将手中长弓一扔,拈着指尖一缕白发丝,缓步走到夜玄瞳跟前,唇角挂着一抹讥嘲笑意,道:“你师傅不是暮云吗?”
夜玄瞳手中九曲银蛇鞭哗啦甩去,缠在出云细长脖颈上,出云毫不在乎地瞅了眼勒住脖子的银蛇鞭,一副高情逸态之状,恬淡无声地微笑,甚像林中隐士酌酒赏霞云。
稍许,出云脸上微笑拂落,勾起的唇角藏有狡狯,半带揶揄之味说道:“公主,你确信我射的人是你师傅?”
“什么意思,他不是玄冥?”
“哈哈哈——这么容易上当,玄冥是何人,他会坐在这束手待毙?”
“哼!”
银蛇鞭从出云脖颈上松开,嗖的朝吊着的那人窜去,鞭子缠住那人身体,鞭头一口咬断绳子,那人被鞭子带动着缓缓落地。
夜玄瞳凑前去看,才发现是玄云门的戴泓师傅,她与他交情虽不深,但同属玄云门,他的死触动她心里的痛弦。她伸手将戴泓师傅圆睁的双目阖上,指尖触着他被火烙烫过的血肉模糊的脸颊,心忽而抽紧。
他们威逼他,想让他供出玄冥去向?
可惜,戴泓师傅是个铮铮铁汉,恐怕用尽所有酷刑,他都不会说一字。
“射!”出云命令道。
弓箭兵拉动手中弓弦,朝夜玄瞳瞄准,松弦的刹那伴随嗡嗡声响,是箭镞破空而过的呼啸声。
这箭矢能靠近她,能伤得了她?出云,太小瞧她了。
箭出,九曲银蛇鞭跟着窜起身,唳的一声响伴随暴起的炫红色光芒,映照得整个正堂亮如白昼。熠熠光华落入众人眼中,众人立即呆怔,直愣愣看着人世于一刹那被这女子送入炼狱。
直飞而来的箭镞与鞭子扫出的罡风激烈撞击,嚓嚓声四起。
出云站在不远处,两手捋着胸口一小撮白发,斜睨看向夜玄瞳,深邃漆黑的眸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阵阵煞气从黑色瞳仁中向外溢。
箭镞既然能藏箭中箭,当然也能装其它东西,比如幻散麻药毒粉,当鞭子舞动,里面的东西便随卷起的旋风带入夜玄瞳鼻中。这时,她若停止舞鞭,箭镞会将她戳成马蜂窝,她若挥鞭逼退箭镞,箭镞中的东西会侵入身体。
罡风大起,箭镞与鞭风摩擦着,当锐利的箭尖磨掉,里面刺刺作响,青色烟丝从箭镞中腾起,极快卷入旋风中。夜玄瞳目光一凛,这青烟是怎么回事?她于惊诧中去看出云,出云笑得邪怪,笑得洋洋得意。
一刺鼻味道窜入夜玄瞳鼻中,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冲击着,一股热浪在体内膨胀,与夜玄瞳偏阴的真气激烈绞缠在一起,相互排斥,相互抵触,相互推挤。
噗!
一口腥咸的血从夜玄瞳口中喷溅而出,两股不同属的气流宿在体内,若不及时化解,轻则会使宿主武功尽废,重则一命呜呼。
“出云,你……”
“公主,你一个女子拥有绝世武功作何?不如叫出云帮你废了。知道放入箭镞中的东西是什么?了无绝尘,这东西听过没?不光废除你武功还让你忘了所有,忘记你是扶桑公主,忘记那个既叫路莫知又叫南宫尧的男子,忘记出云是灭国真凶……然后,我带你去大漠寻迦嵝……”
正当出云为这阴险毒辣的诡计感到沾沾自喜时,一个大掌朝夜玄瞳后背靠去,同时,一股强大的真气源源不断如三月的春水流入夜玄瞳体内。这真气偏阴,与夜玄瞳真气融合后形成强大劲道,逼着了无绝尘的偏阳之气迅速从体内溢出。
夜玄瞳偏头去看身后之人,是头发全已斑白的玄冥,豆大的汗珠正从他头上颗颗朝下落。
“师傅停手,你再不停手,一旦真气耗尽,你……会死的!”
玄冥摇摇头,身体虚脱得跟她说话的力气都没,却仍不断拼力将真气毫无保留朝她体内注入。
“停手!师傅停手啊!”
玄冥脸色发白,眼中布满红色血丝,如结网般将眼罩住,鼻与口也流出殷红的血,放在夜玄瞳后背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出云见玄冥插手,立马再次挥挥手,后面一列弓箭兵紧跟着将箭矢再次射出。
一个身影从夜玄瞳头顶跃过,蓝衫翩翩,宽袖上的朵朵金丝菊闪耀温润光彩,如流水般映入众人眼。
“莫知,当心,箭镞里藏有了无绝尘。”
路莫知偏头朝夜玄瞳微微一笑,手中帛扇徐徐一抛,展开的扇面迎向箭镞,全将箭镞一一拨转方向,朝出云迎去。
出云急忙腾空而跃,跃上正堂大殿的屋脊,冷眼旁观持弓的弓箭兵们在青烟缭绕中痛苦挣扎和翻滚,全无内力之人若中了无绝尘,体内无真气与其抗衡,五脏六腑便被偏阳之气烧灼,痛不可刃。
夜玄瞳身后的玄冥终因体力不支,一头朝下栽去。夜玄瞳慌忙去捞,路莫知的左手早已伸过来托住玄冥脑勺,右手朝他后背施力,将体内真气向玄冥送入。
玄冥的眼缓缓睁开,咳嗽了两声。
“这命是保住了,可惜武功尽废。”路莫知蹙着眉低语。
“老……老夫……从未……没想活太久,路莫知,你果真……未失言,老夫……没看错你啊!”玄冥吃力地说完话,呵呵地笑起来。
“玄冥老头,我路某从来说话算话。”
“路莫知,老夫……要和你对弈,上次那盘棋没下成,老夫心里日夜都在惦记着。”
“现在恐怕不行,至少待你伤养好了,看着我把玄城和华城的造反余党剿灭干净,将羌国赶回羌郎山以北,我可以考虑与你对弈。”
“你……你真的是大汉国的……”
“嘘——”
路莫知搀扶玄冥从地上缓缓站起,送他到正堂一角长榻上坐下。夜玄瞳持鞭随后,怒目看着屋脊上矗立的出云。此时,出云一脸沉郁,忿忿地朝旁啐了口吐沫,然后化为一道白电疾快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
哐啷一声,玄云门大殿正门被推开,流云魂不守舍地跑进来。当他瞧见一地尸体与不远处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戴泓师傅,立马大声喊道:“玄冥师傅!师傅!你在哪?”
“徒儿,我在这。”玄冥于黑暗中低声唤道。
流云循声走去,当瞧见夜玄瞳和路莫知,身体一怔,立马感激地说道:“谢路大侠和师妹救了师傅。”
“傻徒儿,以后待改口了,这路大侠得叫太子殿下,这师妹得叫……”玄冥说着说着,偏向夜玄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夜玄瞳的脸刷的一红,立马埋下头。路莫知朝她走近,一把将她的手握住,看着她红霞一脸,恨不得将她拖到一个角落,扑上去跟狼吃羊般一口口地啃个痛快。
夜玄瞳将路莫知的手推开,正声说道:“师傅,流云师哥,这玄云门现在名存实亡,接下来该怎办?再不同我们一同上路,去北隅大漠寻找蓍香花,或许还有可能再见沉没在沙海中的迦嵝大殿……”
“这……这样,待我和流云将戴泓师傅的尸体处理完,我俩一起去北漠寻你们。”玄冥朝地上戴泓师傅的尸体瞥去一眼,眉头皱了皱说道。
夜玄瞳点点头,朝夜色氤氲的天空投去一眼,担心寺庙的岚会因她不再而焦虑,匆忙与玄冥和流云拜别后,与路莫知疾步离开了玄云门。
玄云门中,流云开始搬动戴泓师傅的尸体,玄冥哀叹了声,“老夫当年以为玄云门能发扬光大,不想最后是离开的离开,死的死。”
流云听得“死”这字,身子不由得顿住,脑海里再次浮现流萤娇媚动人的身姿,还有她甜美的笑,以及附在他耳畔说过的悄悄话……
玄冥看出些什么,又叹了口长气,“傻徒儿,流萤走了就不能叫心里腾出个位置给其他爱慕你的女子?天下之大,芳草何处不有?师傅不希望你跟我一样无后,老了连个孙儿都抱不到,光看别人家的小屁孩在跟前乱窜。”
“师傅,徒儿明白。”
“走,去后山安葬戴泓,然后一把火烧了玄云门,自从再不返回。”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