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风起(1 / 1)
日暮炊烟起,晚饭时分。
桃源凤氏明明不大,双思执想,她怎么就转悠不到凤婵曦所在,再瞧瞧她的倾倾呢?
一路走着,也不知探查多少青瓦白砖的石屋,拂过多少延展风姿的桃枝,一边熟悉凤氏的地形一边找着凤婵曦的住处。
正这时,一个与其他别无二致的屋子突然传出一个温柔的声音:“平大哥,你伤势没好,还是先不要出去了。”
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可是我听说公子和双夫人都来了……”
逼近那屋子,双思执背靠在窗棂边,方才探头一瞥。隔着浅碧纱窗依稀透出两道身影,一个半卧在床的少年郎,一个端着药碗的少女。少年郎不消说,自是取药受伤的平衫,那少女瞅着眼熟,隔了会儿,双思执才想到,她是那个元和城轩宜别院的丫鬟阿鸢。由于那丫鬟安静体贴,让双思执不由另眼相看,这才记住,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
思索中,双思执已经推门而入。
屋内的两人显然吃了一惊,见是双思执,又转变成惊喜参半。平衫拖着重伤之体就想要下床行礼,双思执连忙拦住他,轻斥:“都伤成这模样了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平衫上半身□□,腰腹间和右臂上都缠了一圈白色绷带,想来是外伤,整个人瞧起来,气色还不错。
平衫不得已又靠在床头上,只觉这样和夫人说话实在失礼,见她一直盯着他,无措了一会儿,看看阿鸢,脑袋总算转过劲儿来,才蓦然开口道:“幸不辱命,小姐……”
剩下的话双思执没有让他说出口,接道:“你们的女儿怎么样了?”
听到那句“你们的女儿”,虽然明知没什么,阿鸢还是迅速烧红了脸,放下手中药碗,然后欠身对着双思执声如蚊蚋地道:“阿鸢参见夫人。”
双思执对她点头示意,又转向平衫,等着他下文。
平衫跟随裴铭湛多年,自是不笨,听到双思执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多谢夫人担心,小女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之后,体内毒素基本已经清理利索了。只是据凤族长说,小女体中毒素虽清,但体内的蛊,却需要找出下蛊的人才行。不过万幸的是,凤族长测验过,那蛊只要不发作,就不会对人体产生危害。”
“即使是凤氏族长也不能清除蛊毒?”双思执追问。
“不错,凤族长说,蛊毒奇诡莫测,稍有疏忽就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出下蛊之人来解蛊。”
“这样吗?”双思执敛眉低喃。
她不说话,屋子里其他两人也不敢擅自开口。察觉到这种沉默,又想到平衫是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才这般伤重,心里不由软了些,不过双思执面上不显,只瞟了他二人一眼:“还不赶紧吃药?”
“啊?是是……”
阿鸢默不作声地端药,将药匙递送到平衫的嘴边。由于右臂受伤,这些日子吃饭喝药阿鸢都是这样喂他的,早就习以为常,可现在有双思执站在一边,沉默内敛的少年郎不由地羞红了双颊,一时没能开口。这种羞涩似乎还会传染,从少年郎的脸上又传递到阿鸢的脸上,两两别过头去,只有脸上那两抹胭脂色颇为醒目。
双思执看了不由一乐,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你们要好好相处才是啊……”
不等平衫二人再说话,她已经飘然出门。
真想不到,竟还会结出这样一段姻缘来。虽然意外,但是双思执却没什么感觉。现在的交情通意,可不能说明未来能怎么样。不过以平衫的性格,阿鸢总会比她自己要幸福些吧……
本以为是见不到倾倾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转眼就见凤婵曦抱着孩子坐在水潭边,正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星也依依,月也迷迷,那时采薇,巧遇良人……”天色已经黯然,天与地之间一片昏昏然的寂静。凤婵曦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大红锦袍,端端正正地坐在水潭边,裙摆铺得很开,边上已经被潭水濡湿,像是一朵沾了水的蔷薇,更添凄艳。
双思执踱步在后,听得一怔,没想到凤婵曦会哼出这样缠绵悱恻的情歌,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抱着孩子,似乎喜欢得片刻都舍不得离手似的。
“谁?”双思执脚步方动,凤婵曦就已经转头,见是熟人,神情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冷。
“晚饭时分,怎么还不去用膳?”
凤婵曦眼露讥讽:“你双思执竟然会唤我去用膳?”
双思执只得摊了摊双手:“好吧,我是闲游至此。”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凤婵曦怀中的孩子。
“闲游?不去找裴铭湛,不去找顾陲城,你会闲游?”
双思执道:“你果然知道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凤婵曦的性格就注定了她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也注定她一定比别人最先醒悟。
“你做了那么多,我若是还不知道,岂不是个傻子?”
双思执没说话,走到她身边,扫了眼她怀中孩子,不由道:“她在睡觉!你抱着她在这水边睡觉,也不怕她着凉吗?”
凤婵曦淡淡瞥她一眼,却是没有说话,掉头望向水潭,不再理会她。
这时双思执才注意到,凤婵曦的一只手一直抵在孩子的背上,手腕上翻,想来是以内力传至孩子身上,让她取暖。她竟不惜耗损内力为孩子取暖!心中疑虑消减一些,没有料到她竟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又有些不解:“你……你很喜欢这孩子……?”
凤婵曦没有说话,旁若无人般,她又开始哼起之前的歌谣:“星也依依,月也迷迷,那时采薇,巧遇良人……”
凝听她翻来覆去地就唱着那几句词,注视着她怀中的孩子,双思执在她旁边站了良久,夜色不知不觉间一重重过一重,缭绕在四周,潭水合着凤婵曦的清音,低调地波动,孩子安静的睡颜里带着纯真。这真是一个安谧到让人想要遗忘过去的夜晚,直到裴铭湛踏月而来。
他似乎和凤老爷子相处颇佳,还换了身衣裳,浅蓝的缎子,雪白的刺绣,宽阔的衣摆,还有额头上湛蓝宝石抹额。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就连手里提溜着的食盒,也不显粗鄙,倒让他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不再那般缥缈难觅。
他的眸子依旧清润,声音依旧温醇:“我说晚饭时分怎么没见你,原是在这里陪着凤夫人。”
凤婵曦显然没能听出裴铭湛的脚步声,听他开口,歌声戛然而止。抱着孩子起身,正想离开,不料又听裴铭湛道:“夫人想来也没有用饭吧?恰巧裴某带得多些,不若一起?”说着,他提了提手中食盒,那足足三层的食盒看起来的确分量不少。
没有回答。和白日里侃侃而谈的态度截然相反,她淡淡看了眼裴铭湛,不置一词,抱着孩子缓步离去,不紧不慢,带着独有的贵气与傲然。
裴双二人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对这个骄傲到近乎自虐的女人,有着说不出地复杂。
“她固然骄傲,却也一定很聪明。”裴铭湛默默开口道。
双思执不置可否。凤婵曦避居桃源,不肯随顾陲城回去,到底是因为骄傲,还是因为已经预感到那不可名状的危机故意为之呢?
“不过无论如何,倾倾留在她手里,倒是再好不过。”
“哦?”双思执扬眉,看着他。
裴铭湛却执起她的手,拉她走到方才凤婵曦所坐之处坐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珍馐一一展列:一碗白饭,一碟醋溜土豆丝,一份翡翠白菜,一盘金玉锦虾,还有一碗汤药。
直接无视那碗汤药,双思执接过裴铭湛手中筷子就向那红嫩的鲜虾夹过去,意料之中被拦在半路,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垂目盯着那离自己嘴唇不过一寸的药碗,她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天天都在喝药。”
“嗯,那是因为你身体不好。”
“可我天天喝药,身体也不见起色。”
裴铭湛不慌不忙地道:“哦,那只是因为你喝得还不够多。”
将视线从药碗离开,双思执转向裴铭湛,让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不满。
裴铭湛只是将手再递进一些,药碗的边缘已经触及到她的唇。
无奈,双思执只能檀口轻开,抿进药汁,裴铭湛动作温柔地将碗一点点倾斜,速度不急不缓。
刚刚喝完,双思执突然出手如电,从他肩上顺下一样东西。
裴铭湛措不及防被她一击得手,向她手里那物事定睛看去:一根洁白的羽毛。
将羽毛捻在手指间,双思执神情莫测地道:“湛哥哥的苦遥找到了?”
“嗯。”
双思执微微侧头,刚好将半侧脸颊隐在阴影之中,神情更显晦涩难明:“思儿心中一直有一问,却不知当不当问。”
裴铭湛浅笑:“你问。”
“湛哥哥隐居九霄多年,当日你我重逢,为何会恰巧现身在那陋巷?”
沉默良久,裴铭湛突然俯身向下,一手撑在巨石之上,将双思执半压在身下。双思执的脸色因为裴铭湛的笼罩半明半暗,而裴铭湛的神情则全然隐藏在黑暗之中:“因为我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生杀堡的一举一动呀。”他回答得很坦白,似乎只要她问他就一定会说,他之所以没有说,也只是因为她没有问。
一股凉意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似乎水潭里的寒气都升腾着缠绕在身周,形成看不见的薄|膜,连毛孔都被闭塞。双思执曾经想过这样的答案,那时她还会不敢置信他是因为她,可现在,更完美无缺的答案出现了:“你是因为顾陲城?”虽是疑问,却是肯定。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双点漆似的墨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眉宇间的湛蓝宝石折射着不能触及的寒光。
“你这样恨他……可是因为当年娘亲用你换他之故?”
裴铭湛低头吻上她的唇,轻柔,又带着些许强硬,一边吻着,一边含混道:“别说……思儿……别说出来……”
双思执侧过她的脸,躲过他的吻,抵住他的入侵,即使光线那样黯然,黯然到她已经看不清他,她依旧用她的眼睛牢牢锁住他的:“你恨他,你不仅恨他,你也恨娘亲,你还恨我,因为我们你才迫不得已面对另一种人生,另一种你完全不想要的人生。你嘴里说不恨,或者是你强迫自己不去恨,可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利用我,报复顾陲城,也在报复我,报复娘亲,是不是……”她的声音很低,低得不辨喜怒,最后三个字已经是低不可闻。
裴铭湛竖指抵住她的唇,声音也很轻,甚而还带着温柔:“嘘——真不听话,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思儿,我是利用你,那是当初,而现在,不是。”当初,他说得毫无愧疚,现在,他说得斩钉截铁。
他离她实在太近,迫不得已继续后仰,双思执微微喘息。
裴铭湛缓缓笑开:“我现在是真心想对你好。”
双思执静静看着他的眉眼,那样湛然若神的眉眼。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娘亲说过的一句话。那时裴铭湛刚刚下山,她和娘亲就站在山顶目送着他的背影,飞鸟盘旋着,草木掩映着。那时她还年幼,不明白她的湛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却固执地相信终究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的,回到这座山头,就像山里的那些鸟兽,在山里生,也在山里死去。那时她的世界实在很小,小到只有那一座山,让她可以坚信,无论是她还是娘亲,还有离开的湛哥哥,总要死在这座山里的。她正想得出神,就听娘亲淡淡出声,似乎说给她听,又似乎自言自语:“他天生就是一个坏人。他做好人,是勉力刻苦,做坏人,却是信手拈来,所以,他一定可以活下来。”
他的确活下来了。从那个万恶之源的九霄魔窟里活下来了。如果他是一个坏人,是如果,双思执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假设,他监视着生杀堡的一举一动,他可能猜不透自己的心思,但他一定会知道她全盘的计划,他要报复顾陲城,一定会推波助澜,但他不会让自己如愿,所以在他会一直隐忍而无害,直至……直至最关键的时刻……
双思执豁然抬头,手上用力推开裴铭湛,嘶声:“消息,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对不对?”瞥到指间的那根羽毛,思维混乱地道:“是苦遥,是苦遥将消息带给你,然后你通知了顾陲城,还有钟娴?!”
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的双思执不敢再耽搁,挣扎着就要离开。
她想走,裴铭湛却不会允许。她的手腕被扣在他手中,双思执现在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得了。想一刺直出,但理智告诉她,她不是裴铭湛的对手。她看着裴铭湛,神情哀戚,修长的颈项极致地后仰,宛若一只濒死的天鹅,惶惶然中带着不可名状的凄厉:“放我走,湛哥哥,我可以输,但绝不能是因为错过而输掉,也不要……不要逼我恨你……”
沉默。要命的沉默。
双思执双眼微眯,没有被束缚住的左手如闪电般探上发髻,顺下发簪,倏然一刺,犹若惊鸿。
她刺向的却是自己的颈项。
血迹上涌,从裴铭湛的手背流出,浸染了双思执黑色的衣襟,而后消失不见。
双思执倏然冷笑:“你以为我会为你心疼?你以为我会为你留下?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早已经不是当年山上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女孩子了!”
“所以你在簪子上抹了毒,还是我给你的毒。”裴铭湛的声音平静至极。
她早就知道这看似自残的一簪绝对不会伤害到自己,她不动声色在簪子上涂抹□□,等的就是裴铭湛的自动上钩。这□□还是之前在萍聚山上她特意同裴铭湛讨来以备自保,没想到,却是在今日用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双思执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地推开已经全身麻木的裴铭湛,再不多说,就要离开。
“思儿——”
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裴铭湛仰躺在地上,天上星光璀璨,照进他深邃的双眸,熠熠生辉,与额头上的湛蓝宝石交相呼应。他的声音温柔优雅,一如以往:“思儿,记得要按时吃药……”
狠狠闭上眼睛,就像堵住感情的源泉,再度睁开,双思执毫无迟疑地纵身而去——八年的经营筹谋,谁都不能破坏,她自己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