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家毁(1 / 1)
北方的大地上已经飘起了飞雪。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过,天地间一片肃杀。
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骏马,顾陲城和钟娴二人才赶回北方城。
城门破碎,吊桥断裂,山河染血,横尸遍地。
晚了,到底,还是晚了。
顾陲城翻身下马,疾步前奔,寒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似是不堪承受的力道,转而又步步踉跄,步步后退。
“陲城!”钟娴从身后环拥住他,她感觉到他身上克制不住的颤抖和被风雪笼罩的冰寒,她努力地挺起胸膛,让他感觉到温暖,还有一如既往坚定不移的支持。
手中紧紧攥住钟娴的柔荑,似是他动荡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个着力点,顾陲城渐渐镇定下来,这只是城门,也许,也许生杀堡还能无恙!将深入骨髓的战栗狠狠压下去,迈步城内,一步一步,平缓而有力,只有脊背僵硬的弧度,才能稍微透漏出他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手上被攥得生疼,钟娴却一声不吭。等看到他重新找回了冷静,才轻轻出声,双唇开合间升腾出一片白气:“陲城,骑马。”
似乎没有听懂钟娴的话,顾陲城茫然地转过头定定看着她。直至城门边上两匹深棕色的高大骏马踢踏着前蹄,抖落着鬃毛,发出一声长嘶,顾陲城才蓦然惊醒过来,随着钟娴纵身跃马,扬鞭飞奔。
刮骨的寒风,凌乱的冰雪,颠簸的马背,还有身侧一幕幕呼啸而过的残垣断壁、凌乱尸身……
这是……他的城……用尽半生心血历经数载方至今日的家园……
顾陲城不禁闭上眼,僵硬的手指毫无意识地收缩,骏马的修颈被他手中的力道勒得剧痛,前蹄飞扬,悲嘶声起——顾陲城一个不察被甩下马背,散乱的黑发卷了一地风雪。
“陲城——”
钟娴一个惊呼,从马背跃下,蹿步到他身边想要扶起他,顾陲城半跪在地,却偏开身子躲过她的手。他的目光直视远方,带着不可触及的阴鸷与煞气。
杂乱的马蹄声渐近。
还夹杂着与这片人间地狱般景象毫不相符的爆笑之音。
十来骑高头大马夹风带雪而来,见到半跪在地的顾陲城和钟娴俱都一愣,收起笑声。
马背上的人装束杂乱,手中、鞍上的武器也都各有不同,带着强烈的杀气,有些兵刃上的血迹已经冷凝如霜,有些还湿|热,在空气里蔓延开一片白色的雾。这些大汉们有的相貌狰狞,有的缺眼少鼻,有的相貌平常,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露出的肤色都很白,常年不见天日的白。任他们哪一个都披着奢侈的裘袄,带着华贵的貂帽,让顾陲城一眼就认出来,这都是他生杀堡里的衣服。
领头的人一只独眼打量着两人,逡巡的视线流露出阴险狠辣的光芒。
坐在马背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壮大汉忽然大叫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顾陲城!”
“你说他是顾陲城?”领头的独眼大汉问道。
“对,他就是顾陲城。”络腮胡子愤恨道:“我当年见过他一眼,这些年在浑天岭老子天天晚上都会回想一遍,恨不得能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独眼领头挥了挥手,阻止络腮胡子继续说下去。他指着顾陲城道:“兄弟们,这就是顾陲城!这竟然就是顾陲城!谁能想到当初狂妄不羁生杀予夺的生杀堡顾大堡主现在就这样跪在我们面前?”说着,他的声音越发高昂激动起来,身后的十来个大汉也跟着吹口哨喝彩地频频起哄。
“啪——”
一鞭扬起,斜斜擦过顾陲城面前,钟娴抬手就想拽住那鞭子,但顾陲城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她挣脱不开,看向顾陲城,却见他面色阵阵泛白,眼角泛红,脸部肌肉收缩,似乎在强烈地压抑着什么,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的额头竟是在冒汗!
钟娴不由焦急:“陲城?陲城?你怎么了?”
“还装什么装?你顾陲城今日不过是个丧家之犬!呸!”领头打量着钟娴,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这小娘皮可是顾陲城的女人?兄弟们!我们毁了他的城,炸了他的堡,抢走了他的金银,杀光了他的手下,现在,我们就睡了他的女人,你们看如何?哈哈……”
“这主意好!顾陲城的女人!哈哈,听说顾陲城遍享齐人之福,三妻四妾一个不少,可我们来的时候一个都没抓到,我们今天先轮了这个,日后再把其他的也一个个找出来,啧啧,顾陲城的女人……”
“你们找死!”钟娴斜眼瞟上这几个在她面前大放淫|词的的人,手心被指甲扣得生疼,她绝对不会让这几个人好过。
“呦,”领头嗲着嗓子道:“小娘皮还挺有脾气的,大爷我就喜欢床上带劲儿的!”
周遭的讽刺侮辱纷纷扰扰,却都已经入不了顾陲城的耳。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那种痛,已经让他克制不住自己。那些被他强迫忘掉的,强行压制的画面频繁地交替,在他的脑海中一幕接过一幕地闪过,最后齐齐汇聚成裴铭湛低调又优雅的声音:
“顾陲城,我遮住你的双眼,是为了让你从今以后都不敢相信光明。”柔软的布料,换来五年的不见天日。
“我用铁链扣住你的四肢,是要你一辈子都活在这忘不掉的压迫之下。”冰凉而沉重的铁链套上他的四肢和颈项,自此,他失去了自由。
“你要日复一日地挨饿,你之余生将饱受饥饿和不满。”贪婪的种子开始发芽,权利,金钱,欲望,他仿若化身饕餮,拼命地索求,却永远也没有办法饱食。
“我赐予你寒冷和女人,从此你将永沦肉|欲。”漆黑的,寒冷的,没有变化的日子里,只有女人的肉体,那样的软,那样的热,那样的紧,让他欲罢不能,也终于让他感觉到,他还活着。
“用空虚和寂寞压垮你的理智,让狂暴和杀戮染红你的双眼,顾陲城,既然要用我的人生来换你的活命,就做我的一条狗吧,一条只知道杀戮和欲望的狗,求活无智,求死有欲,生不得死不掉,岂不妙哉?”
“就做我的一条狗吧……”不要!顾陲城手握成拳,狠狠扣在冰凉的地面上,指尖上都已经崩裂出血。
“就做我的一条狗吧……”
“一条狗……”
……
看不到顾陲城低垂的眼下掩藏着怎样剧烈的挣扎,领头兀自拊掌大笑:“有你的,老刘,我都忘记了,快,把那尸体拖上来给顾堡主瞧瞧,看看是不是他的种?说来倒是可惜了,不是说顾陲城有两儿一女吗?竟只找到两个……”
钟娴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最后面一个刀疤脸大汉策马走出,不只有马铁坼地的达达声,还有摩擦的血肉之音。在马的后面,拖着两个娇弱的小身躯,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两个孩子,但血肉模糊更像是两团肉球。
“谩谣——”钟娴怆然哀呼,即使那两团肉球再如何血肉模糊,作为母亲还是能够第一眼认出自己的孩子,她不过两岁的女儿,顾谩谣。
另一个,是凤婵曦年仅四岁的稚儿,顾玧。
那些令人作呕的笑声讥讽声还在继续,却无限远去了。地上那团血肉却无限地放大,犹记别时,那张粉雕玉砌的小脸,会甜甜地笑,会笨笨地哭,而现在,就只剩下这地上一滩血肉,僵硬在这片似乎永远都无法过去的寒冬之中。
钟娴的身体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任何的言语都梗塞在喉咙里,任何的想法都破碎在脑海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似乎才回过神,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去抢回她的孩子。
“啊啊啊——!!!”
骤然一声沉闷的嘶吼响起,宛若一只绝望的困兽。
顾陲城豁然起身!
讥讽、嘲笑、侮辱全部戛然而止。连马匹都受到惊慌般,甩尾后退。顾陲城眼睛里血丝密布,乍然看去犹如一双九幽血瞳,他的动作僵直,肌肉痉挛,周身风雪竟然尽皆融化成水,从他的发梢、衣摆滴滴坠落,再度凝结成冰……
马嘶声响起,领头人咽了口口水,拽住马缰,狞声道:“他只有一人,我们十来个人还制不住他一个?大家一起上!”
“对,上——”
风雪激烈,天地一片银白萧杀。
不一会儿,这一小方天地,就染成了凄厉妖异的红。竭斯底里的惨呼声渐渐消散,红的雪,红的地,连天空,都被渲染成红,一地四分五裂的残尸,有人的,也有马的。钟娴抱着女儿的尸骸,躲在屋顶之上,遥遥望着顾陲城。她不敢下去,现在的顾陲城似是已经疯了,他周身十丈之内,已是人畜殁绝,生机殆尽。
看着顾陲城已经恍若失去意识一般、犹如来自地狱里的修罗狂奔而去,钟娴一时没敢去追。那样的顾陲城实在太过骇人,她不敢与他对视,怕他那双猩红毫无人气的双眼,一遍遍地提醒着她,她是如何残忍地遗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纵然早有所料,纵然早有决断,至亲骨肉的尸体依旧像一根锐利的刺狠狠扎进她的心脏。钟娴抱紧了怀中的血肉,口中翻来覆去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汹涌而出,冻结在脸颊之上,在寒风中但觉眼眶干涩,似是无泪也无情。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那片妖异的红很快就被覆盖住,那些尸体也被冰雪冻结,他们脸上的难以置信、惊慌不安还有狰狞恐惧,全部都被保留地栩栩如生。
穆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生杀令现,浑天岭破。
十五日,终年关押在浑天岭的一众囚徒齐聚北方城。
十六日,生杀堡总管顾望,广发信函求助。
十八日,武林大会召开,商讨救援生杀堡一事;西南滇王,毫无音讯。
二十日,四大世家广发诏令派人援助,不明势力在暗中极尽阻拦,疑是朝廷出兵。
二十三日,生杀堡外围防御被破,堡中势力与浑天岭逆徒奋战一夜,死伤无数。
二十四日,生杀堡满门五百余人,含死士护卫三百余人,除堡主顾陲城及其妻妾,在外一子,全部被屠戮殆尽。自此,生杀堡名存实亡。
二十五日,北方城遭屠。
二十八日,顾陲城携妻钟娴惊现北方城,先后遭遇浑天岭共计百余人,顾陲城形容癫狂,所过之处,人畜死绝。此后,顾陲城再没有被江湖中人见过,生死不明,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