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熟人(1 / 1)
这段时间,还有一个人是常到华康里来串门子的。
起先,她不过是站在校门内值勤,等着进来的女学生都毕恭毕敬的地喊一句:“早上好,密斯顾。”然后便匆匆从她身旁掠过,像有千百只妖魔鬼怪在后头追赶着。
顾思诺心里明白,学生们不会把新晋的老师看的太重,她对于她们的升学不具有生杀大权,是以赢得的尊重就像鸟儿腾飞之际,爪子在湖面勾起的水线,转瞬已远。
然而,有一个女孩子却和其他人都不同。
每天早上,先是停住脚步站定在她面前,然后才深深一鞠躬,吐字清晰。“早上好,密斯顾。”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更是气定神闲。她回之以礼,彼此间客客气气,女孩方施施然离去。
而正是这停驻的瞬间,却是独独贡献给她这个新来的老师,是以哪怕只有几秒钟,单凭这一点,她也会另眼相看。
一个偶然的机会,随着女学生们一起涌出校门,她发现有个男子在前方不远处等着这个小姑娘,男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她便愣愣的多看了两眼,一时又想不起。之后有意无意的留心,琢磨出男子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隔三差五的总会现身。有时候在马路口守着,有时候在学校对门的烟纸店等。
她打量他们并肩而行的样子,熟稔亲昵又刻意保持着距离。便在心里揣度,是家长?还是男朋友?
若是家长,那男子委实太年轻了些,身上还有一股子没有消磨殆尽的青涩儒雅。可若说是男朋友,他看起来又太过本分,像是在施予长辈的关心。
但说到底,其实这都不是她该留神的事。只不过因为这女孩的特别和男子的面善,无端端就将她吸引过去,渐渐又顺理成章起来。久而久之,顾思诺便习惯放课后站在校舍的四层,单手支颐托着下巴,有一看没一看的观望着校门外的男子当天究竟有没有来,这闲工夫居然莫名成了每天必备的工夫。
而说到这女孩身上的特别之处,其实是源于一则在校园内沸扬过一阵子的传闻。
据说起初该名学生并不在学校的录取名单上,校长却在开学后陆续收到三封推荐信,同气连枝似的口径,一起提名保荐这个小姑娘。前两封分别来自校友陆茵梦和唐凝,陆小姐还特别在信中提到,这个姑娘是她的学生,未来甚至有可能是刘海粟先生的学生,并且将傅汝霖先生的盛赞一起表了上去。过不了多久,紧随而来的又有律师公会出具的信函,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出面担保,言之凿凿。校长将这封信看了又看,想着就算这个姓韶的律师再不出名,到底还是个律师。于是大笔一挥,给开了个后门。
作为传闻中当事人,一般会有两种反应。要不是特别惶恐,要不就是有恃无恐,这两种特质都没有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相反,小姑娘面对各路人马的口风试探,将太极的精髓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那些讥笑她开后门的,心里且恨且嫉妒,只不过再多恶语都如同竹篮打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逐渐也就没有了欺负她的兴致。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往往不过是掩藏了内心的鄙夷,去套取所谓的真相,或是挖掘潜在的利益以此依傍。学校已经像是一个小社会,大熔炉,处处算计,殚精竭虑。然而这些人最后都成了烈士,她们前仆后继,却通通无一例外的拜服在这个姑娘的魅力之下。仿佛形势愈见繁复,她愈是游刃有余;纵使前路再多隐藏的陷阱,她也无非微笑着铺上一层土,轻轻踏过,如履平地。她不像一个学生,倒像一个政客。
微笑的利器,杀人于无形。
顾思诺的留心本是无心,然一旦与这么些蜚短流长碰撞在一起,她的留心就变得有心起来,许是女性天性里的八卦因子作祟,她倒像是要迎合着传言,去求证些什么。
深秋的某一天,黄昏起风。顾思诺仍是照例趴在阳台上,她看到男子又出现了,在校门外久候不见人影,便同门房打了招呼,亲自到班级里来找,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开司米的外套。
瞧!这又是长辈的关心。——顾思诺正想着,‘哔’一声短促喇叭响让她回过神来,是久候在门外的司机在提醒她,于是赶忙收拾东西下楼。却又那么‘刚好’在楼道里与男子狭路相逢,两人皆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嗯…你!”
话说了一半,同时笑起来。
如此这般近距离再看来人的眉眼,顾思诺脑子里的灯炮好像瞬间都被点亮似的,那封律师公会的信瞬间就成了线索,答案呼之欲出。试问上海滩姓韶的,有权有势的能有几个?有了这份思量,当下便指着韶华恍然大悟道。“啊!你,你是韶伯伯的儿子吧?”
韶华尴尬地笑着伸出手来,一个劲地‘你好,你好’。他只觉得对方眼熟,却终究没想出是在何处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顾思诺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礼貌地伸手回握,顺道自报家门。“你好,顾思诺。”
韶华笑道,“原来竟是顾伯伯的女儿。”
“是呀!我说怎么看起来好像在哪见过。”顾思诺笑着睨了他一眼,却并无责怪之意。
韶华含笑腼腆,半是敷衍地说。“大约是洋行的年会吧。”
“可不就是嘛!”顾思诺的声音甜的直令人起腻。
离离便是被这声音给引了出来,在学校长廊的尽头,三人第一次做了介绍。
顾思诺的视线落在韶华手上,韶华的手又落在离离肩上,轻轻拍着嘱咐道。“跟密斯顾再见呀。”纯粹是大人同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顾思诺脑中那排灯蹭蹭蹭灭过,一听这话音,又还余下一盏,盈盈亮着微光,她垂眸含笑地与他们告别,像个舞台上的主角在幽暗灯光里,先行谢幕,等候时机再度粉墨登场。
韶华也是十分配合,扮演着坐在底下看戏的人,眼见主角隐去,千般不舍,万般惆怅,临走前还兀自回味似的探头张望着,抽离不了,念念难忘的样子。离离顺着他的视线而去,落在顾思诺的裙角,随风摆动的衣袂,荡漾起的是成年女子的随性;落在顾思诺的手边,根根纤长如水青葱,弹指玲珑,是成年女子的妩媚;落在顾思诺的耳边,仿佛能听见成年女子温柔缠绵的情话,窃窃私语的说着;落在顾思诺的发间,那是成年女子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着。
成年女子的美,丰腴完满,瓜熟蒂落,顺应天命,秀气所钟。
离离又将视线转回自己,按韶华所言,她还没发育!
于是没发育的黄毛丫头那一日破天荒地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使劲晃了晃。除此之外,回家的路上,亦是格外活泼,时不时踮起脚来,洋洋得意地将五指伸到他跟前,问道。“好看吗?好看吗?”
眼底映出淡淡的粉红,是用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韶华却只抿了抿嘴角,含笑不语。
途经海德公园,买了两根冰激淋,在长椅上并排而坐。离离的声音不咸不淡飘来,“顾老师蛮漂亮的哦。”
“嗯。”他随口应道。
满肚子想着的却是,上海滩不怕关系复杂,就怕没关系。顾思诺如今也算是半个熟人,往后离离在学校可以多个人照应。
但…这样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会不会是阿爸派来的间谍呢?
他这样想着,冰激淋没有吃完,却是化掉的,点滴落下,沾污了衣裳。
离离从开始便留神打量着他,是故意没有提醒,偏要瞧他究竟是何时会从刚才那戏梦里醒来,如今见他魂不守舍,纵使心里千般不爽,面上还要端着一派冷静自持,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素绢,伸手替他擦拭。
顺着襟口向下,手陡地在腹部被他捉住。
韶华像被烫到一般,干笑着夺过手绢。“我自己来。”
好意不被心领,尽显她多余碍事。
离离二话不说,提起书包就走。
韶华一愣,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正想跟上,却见一片黄褐色的东西从她包里掉落,轻飘飘的荡到脚跟前,她却已走开老远。
韶华弓身拾了起来,是一封信。
封皮上深蓝色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叶离
信的寄件地址是中西女塾。
韶华狐疑,谁会给她写信?
来不及多想,他抬脚去追小犹太。
回到家中,离离却只顾一头闷进厨房,连吃饭都没几句话。
韶华不习惯这样的氛围,扯住她的手没话找话。“嗳,指甲老好看的嘛。”
离离不答,沉默地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韶华又打开手边的《申报》问道,“咦?平常你都抢报纸来看,今天怎么不看了?”
离离倏地站起身,“我吃饱了。”跟着又钻进卧室做功课。
韶华苦笑着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发现连报纸上的字也不认得了,鬼晓得是哪国文字!低头定睛仔细再望,《申报》竟也跟他对着干,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