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上学(1 / 1)
隔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正是离离报道的大日子。
清早,韶华就在厅里等着离离出来好送她去上课,等到她好不容易侍弄完毕,刚踏出房门却被他大手拦住去路。
“回去换。”韶华难得用了命令的口吻。
“啊?”离离不知所以然的望着他,低头再看了看自己一身潜绿的连衫裙,正是昨夜比试的那套,她仔细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沾染什么油渍在上头。
韶华用手指着她的房门,皱着眉说。“快回去换一件。”
“干嘛?”她狐疑地看着他。
韶华言简意赅,“裙子太短。”
“短?”离离张大嘴巴,“这样还短?才过膝盖而已啊!”
韶华用手拉着她的裙摆,“大腿都露出来了还不短?”
离离跳脚,“你近视眼啊!哪知眼睛看到露大腿了!膝盖上去一点点嘛!”
韶华脸色一沉,“我不管,反正不行!回去换,还有时间,否则第一天上课迟到了可别怪我!”
他昨夜没见她穿上身,要是看到了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离离百折不挠,嘀咕道。“女校嘛…又没有男同学的咯。”
“那也不行啊!”韶华将她推进卧室,“不管是坐电车还是走路去,一路上都要碰到好多人。有些怪叔叔就喜欢你这样的,到时候把你抓去大卸八块不算,还要扒皮缝成大衣,血抽光了养玫瑰花。”一边说还摸着下巴配上阴险的笑,“哼哼,少女的鲜血养出来的玫瑰花,那花瓣都是血红血红的…”
离离砰地甩上门,骂道:“变态!”
转眼再出来已换好衣裳,白色绸呢长裙,绝对在膝盖以下,罩上淡天蓝马海毛开襟外套,是属于端庄的时髦。
韶华笑着前后打量,满意地锁门。
两人沿着海德公园一路踱步,梧桐树在头顶铺展,清香扑鼻,身旁偶尔路过晨练的老人,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太太,还有和他们一样形色匆匆的上班族。
穿过天桥进入法租界,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终于转进福开森路的巷子,两人在学校对面的老虎灶一人叫了一碗面,韶华喜欢肉圆面,浓油赤酱的淋在浇头上,甜腻的令人满足。离离叫了辣酱面,配上咸菜,爽快劲道淋漓尽致。
大快朵颐之后,韶华将她送到校门口。
其他女学生鱼贯而入,她们大都是保姆和司机送来的,头也不回的,十分潇洒的步入校园,习惯成自然,丝毫没有感情上的留恋。
离离本也该尾随,却渐渐放慢脚步……
这一路两人都是牵着手过来的,即使吃饭并排坐着的时候分开过,吃完了韶华还是下意识牵起她,结果眼前一道校门轻轻松松就将他们分开了,也是这道门,提醒他们一天之中至少要分开八小时,虽是小事一桩,却又有点别样的味道盘桓在心头。
离离低头眼角轻轻瞟着他,韶华的拇指在她手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圈儿,随即慢慢松开放到唇下,清咳一声说道。“进去吧。”
“嗯。”她点头,转身就走。
行至一半,依依不舍似的回过头来……
韶华与她已隔开十米远,正想举起手来做个‘拜拜’的手势,却见她的嘴唇因为吃辣所以有些微肿,红彤彤的饱满,远远望去更衬的脸白如玉。他想起那个玫瑰花的恐吓,心里直发笑,‘再见’的手势突然在半空改道,转而两指触在自己的唇上,向她示意:“你的嘴巴肿的厉害。”
结果,不远处的离离脸倏地就红了。
轻轻对他摆一摆手,回身跑了。
韶华愣了三秒明白过来,她误会了,以为他放在嘴巴上的动作是个‘飞吻’。
他含笑自顾自去律师公会报道,觉得虽然是个误会,倒也是个甜蜜的误会。其实就算是个飞吻,对着孩子也无可厚非…韶公子在心里这样解释。
卓美诗大厦就在和外滩呈直角的华亭路上,上海律师公会在这栋楼的七层,吴绪方所处的申报在六层,是以韶华一领完材料立马跑到两层楼之间的楼道里和吴绪方碰头。
老吴递了根烟过去,“我说韶先生,你从刚才起就偷笑到现在,要是有什么开心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同乐?”
韶华接过香烟,又塞到吴绪方的耳朵后头。“没事。”
“没事?!”吴绪方斜了他一眼,“没事你跟赌马赢了头奖一样?!你当老子三岁小孩耍呀!”
“去你的。”韶华笑骂他,“你总这么不正经当心真讨不到老婆。”
“没关系。”吴绪方耸肩,“我要是讨不到老婆,就抢你的小犹太。”
“你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扯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秘密不在嘴上,全在香烟里。
韶华每了结完一个离婚官司,当事人都要登报宣告‘某某和某某解除婚姻关系’。这登报的事宜就由吴绪方负责,作为回报,老吴同时又会从各路记者手里拿到第一手消息,从中鉴别出有潜力的下家。例如哪个大富豪和大明星搞七拈三,马上就要离婚了。好让韶公子抢先去接下生意。香烟卷纸里藏的就是他们互通有无的第一手资料。
承小犹太贵言,韶公子已步出理想国,离开乌托邦,预备要和吴绪方狼狈为奸,将苦情的难兄难弟关系升华到互帮互助的革命情谊了。
韶华虽然不是特别大手大脚的人,但好歹也算是个时髦青年。二十岁出头,对外来新事物,历来旧事物都有一种尝鲜,挖掘的精神。
是以尽管离婚官司打得如火如荼,洋行存折上的零在翻滚叠加,同一时间好的家私,新鲜的物什也一起被网罗,尽数往家里搬。
先是买了脚踏车,每逢周末韶华就带着离离到海德公园踩着玩,蛋咯路不平整,车子骑过去震的后座的离离下来以后直嚷嚷着‘屁股疼’。
结果第二天结结实实下了好一场大雨。
韶华笑说,“呀!小犹太的屁股是晴雨表。”
往后清早起来就喜欢拿这个开玩笑,整理完衣裳送她出门前都要问一句。“小犹太屁股疼不疼?”
要是不疼,就一把甩掉雨伞。“不带了!肯定不下雨!”
最要命的是居然还百发百中!
于是,隔壁邻属经常能听到从三楼窗户里传出的男子笑声。“小犹太——屁股疼不疼?”
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出在离离屁股上那个旧伤口,跟别人犯风湿病一样,但凡遇到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总是像有根针在里头搅拌,捣鼓地发疼。
每当这时,离离就关着门,一个人闷在被子里不出声,韶华心里明白,立刻打了盆热水过去要给她捂屁股。离离孩子气的小手一把捂住他眼睛,韶华总要笑着咕哝两句。“又不是没看过咯。”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好点破的。
到了十一月,上海进入深秋,天气渐寒,一地的枯黄落叶,脚踏车放在楼道里积了灰。
韶华又去买了一台留声机,几张黑胶碟放在唱盘里,从黄昏时分一直吟唱到灯火熄尽。
韶华拉着离离学交谊舞,说上了高中以后一定是会常遇到。
他这样说是有根据的。
彼时的中国是将守旧走到了头,《南京条约》后,清政府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五处为通商口岸,史称“五口通商”,于是精华插着翅膀飞进来了,糟粕跟着也耍赖不肯走了。宗教传得迅猛,鸦片也卖得红火。这时候的中国青年是顶时髦的青年,他们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洋’字,吸收新鲜事物的速度超越任何一个时代,所有国际化的,有异域风情的到了本土都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
因为云裳,香榭丽的时装上海也有;因为鬼佬,好莱坞的电影上海也有。
留声机,照相机,脚踏车,等等等等,都是这么来的。就连土豆,都潜移默化的改名成了洋山芋,一个土,一个洋,其本质却都是马铃薯。
中西女塾的创始人是一个美国传教士,中国人尚还没弄清基督教,新教和东正教究竟有什么区别,就纷纷信了主。以为只要不信菩萨,不烧香就是破除封建迷信,就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所以离离上学吃饭,还要和其他同学一齐在饭堂祷告,除此以外,女学生们不过年,却要过圣诞节和复活节,要学交谊舞,会唱圣诗班和灵歌……
韶华自己的求学时代经历过这些,所以他几乎预见了离离成长的轨迹,只不过提前拉着她参与到时髦青年的世界,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刚开始离离还会踩到他的脚,不过韶公子胜在有耐心,又带得好,且小犹太学习能力高于一般,于是很快慢三步,华尔兹,狐步舞……不出一个月,都学的有模有样。
韶华本身是最喜欢华尔兹的,因为圆舞曲旋律润滑平和,涓涓细流式的缓慢,随着唱机金色大喇叭烘托出来的音质,迷迷朦朦,仿佛将怀中小姑娘的脸庞蒸出柔柔雾气,裹上一层纱似的,如幻似真。
这种慵懒会让人上瘾,就像午后在阳光里啜着咖啡,又像窝在阳台沙发上手边泡一壶香片,都是令人沉醉的,惬意至极的。他们的舞步愈来愈慢,身体愈发接近,韶华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思度,真是一天一个样呢!好象天天都在长大,天天都在蜕变。
他看着她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在变。有时候深,有时候浅。点漆般的黑,或者柔情的灰褐,流光溢彩有时,烟雨空蒙有时,衬得无边星空也黯淡。
于是时髦青年又萌生出了要买照相机的想法。就是那种一块黑布遮住小箱子,手里握着一个气筒,喊‘看这里,看这里’,随后切准时机一按,将面目刻在胶卷里。
韶华有自信能将离离拍得好看,她一天一个样,这样子是要被留住的,至于为什么要留住,要刻在脑子里,他没有细想。
不过离离的反应就比较剧烈了。
唱机这时正滚着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乐声迷幻诡异,转变激烈,根本无法跳舞,所以离离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权作休息,这空档听闻他要买相机的想法,两只脚毫不迟疑地往他脚上一踩,字字铿锵道。“你要是再敢买,我就离家出走!!!”
韶华两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提了个腾空,脚尖不沾地。“又威胁我?”
“败家子!”离离一字一顿,“真是猴子身上摆不住虱子,你袋袋里就算只剩一分钱也要用光!”
韶华知道她悭钱的毛病又犯了,赶忙将兜里所有的散纸都塞给她。“小气鬼。我以后用美金铺满你的床让你在上头睡觉总行了吧!”
离离一旦接触到钞票,立刻闲人勿扰。将可爱的它们当成扑克牌捧在手心,转出一个扇形,大蜡蜡地点起钱来,将韶公子冷落在一旁,也不陪他跳舞了,甚至夜里熄灯睡觉的时候也拥抱着它们,往枕头底下一塞,有金银加持,比佛珠平安符还要让她安心。
韶华半夜起身看她睡得香甜,感慨:钞票对小犹太真是趋吉避凶的神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