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我的号子外面站着几个人,我不开口,他们是不敢进来的。因为大家都是从其他几个院子调过来的,我还摸不透他们,我想先礼后兵,一开始对他们还是客气一点。"都进来吧!"几人涌了进来,抱着各自的铺位卷站在我对面,自觉地排成了一排——一个老鬼五十多岁;一个老鬼四十左右;一个年轻人衣着破旧不堪,铺盖卷也是小得可怜,一看就知道是从贫困山区来的;最后一个,竟然是个因为屡次嫖娼而身患淋病的猥琐大学生!真是一帮下等烂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其中有个中等以上的混混,我能领导得了吗?四蛤蟆这样的安排确实有道理,把几个烂人集中在一个号,让我这个初涉社会的人,凑和着管理一下,总比没人管强。年纪最大的老鬼叫胡拴劳,西北人,销赃罪;另一个老鬼裴同乐,晋南人,伪造商标罪;年轻人外号小昆峙,盗窃罪;淋病是马县人,同样是盗窃罪。我命令淋病睡地铺,因为他只能睡地铺,他到了哪个号都只配睡地铺,因为狗日的已是淋病二期,没人愿让他上炕睡,嫌恶心,他的饭盆也是自己单独洗。淋病说话时满口脏话,语气总是满不在乎如同一个混混。他一个大学生如此自暴自弃,个中原由我也能理解一二,他染了一身脏病,又是因为小偷小摸进来的,自然会让崇尚暴力美学的人犯们鄙视,导致在号子里他只要开口标榜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就会遭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他因此破罐子破摔,斯文扫地不顾廉耻接受了一切,并努力融入到混混行列中去。我看着这位昔日的同类现在的败类,心中除了恶心什么也没有,当即指示由他洗马桶。小昆峙,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于是理所当然去偷,学艺不精一头栽了进来。他在本市举目无亲,家里人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好,哪里有能力顾他?只能让他在号子里自生自灭。我安排他洗饭盆。裴同乐,胖脸上总挂着谄笑,语气总很谦恭,一看就知道在南城巷四院饱受过水土,导致他任何时候都不敢站直,腿总是打着弯儿,腰总是哈着。我让他每天打被垛整理被子。胡拴劳,看他的铺盖卷也知道他的家境并不殷实,但我还是比较尊重老人的。于是我让他睡东墙根二铺的位置,让他帮着整被子。我一声令下后,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很快,被垛打好了,被子叠好了,几个炕洞里也分门别类地塞进了饭盆、香皂、洗衣粉等东西,号子里马上干净整齐起来。四蛤蟆过来检查,很满意。晚上封了号躺下后,大家由于换了个新环境却没有水土,激动得睡不着,趴在炕沿上开始闲聊,说些自己的情况以及各自的案子。我没有参加,并不是有意要和他们拉开距离,主要是觉得没有共同语言。淋病坐在地铺上,小声炫耀自己量过的米,其娴熟的技巧表述,至少应该是唠叨过八百遍的。我鄙夷他的猥琐,懒得管他,闭目养神。我的被子很薄很小,褥子也一样,铺在头铺的位置上略显寒酸,因为大多数头铺都是本地人,拿进来的被子、褥子总是暖和厚重,而我的被褥还是学校发的。去年冬天,虽说号子里有暖气,但我常常在后半夜冻醒,只得把自己的毛衣毛裤全压在被子上。冻醒之后我只能熬着盼天亮,那时的灯光是昏黄的,铁窗外是漆黑的,其他人不时打着呼噜磨着牙。我想想第二天早上还要用冰冷的水洗马桶,想想不可知的未来,总觉得一天天是那么的漫长,总觉得不可知的危险如怪兽般蹲在暗处对我虎视眈眈,那时的我很绝望。现在好了,天热不怎么需要被子,头铺的位置也很宽松。而等到天凉了,也该给我下判了吧?能给我判个什么呢?会判个缓期吗?蛆与伙食蛆与伙食夏天是万物最活跃的季节,蛆也理所当然精力旺盛。茅房是蛆的天下,因为南城巷的茅房还是最原始的那种蹲坑式。晴天时由于地面干燥,蛆们还爬不上来几个,到了雨天,蛆们便趁水掩杀,拖着长长的尾巴,蠕动着白胖的身体爬上来了!茅房地面布满了蛆,弄得我们根本无立足之地,只能提起裤脚,踮起脚尖,先用鞋在蛆中间扫开一条小路,来到茅坑边,再把茅坑边上的蛆们拨进坑里,好有个落脚的地方。解大手时,我们还要不停地巡视脚的四周,严防蛆们爬上脚面。可是,蛆们实在太多了,你这边拨着,它们就从那边偷偷爬上来,左脚拨着,它们就从右边强攻。眼看就上脚面了,于是杀心顿起,一脚踏上将它们碎为齑粉!只听"啪"的一声,一条弱小的生命被就地正法。因为每次下雨天上茅房都要踩死几个蛆,弄得我的慈悲心大受伤害,总是要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而更恶心的是,由于夏季蛆多,白天炎热干燥时,它们还只在茅坑里乘凉,而一到后半夜,有些身强体壮的大尾巴蛆们,便乘着水气爬了上来,见缝就钻。也就是说,蛆们会从号子的门缝下钻进去。这种人神共愤的情况七号最严重,六号次之,五号、四号相对少些,但也不是从来没有。于是,到了晚上封号后,就要用布条把号子门缝下面塞得紧紧的,可也有少数极赋拼搏精神的蛆们,居然能在布条上挤个洞进来,真叫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在下雨天的夜里,蛆们成群结队爬出茅坑,勇往直前爬进院子,义无反顾钻进号子。有些在地铺上睡的板油,突然感到脸上、鼻孔里痒痒的有东西在爬,醒来一看竟然是蛆!只得赶快爬起来把蛆们请出去,下手还不敢太重——你如果蛇蝎心肠,敢对它们下狠手,它们"啪"地一声死在地上,烂成一摊更难收拾。从此只要是夏季下雨,号子总有人轮流值夜班,严防死守无畏的蛆们。入监几个月后,"三瓢两坨"已经让我习惯,每天饭盆里总是一成不变的黑乎乎菜汤、三两块土豆,间或发现一小片白菜叶子,就让人甚是兴奋——啊,终于吃到一口青叶蔬菜了。几个人忙不迭开始论证白菜对健康的裨益。如此的伙食将我们的肠子涮得一点油水也没有,尿都是一股土豆味。过春节时吃了一顿洋葱肉菜,虽说肉少,但洋葱的量还是蛮多的,于是,那一顿洋葱肉菜使我们几天之内的尿全是一股洋葱味儿,任何一个号子,一掀开马桶盖准备小解时,刺鼻的洋葱味顿时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后来我调至五院,有一天开午饭时,饭盆里的土豆块竟然换成了白菜叶,每盆竟然有十来片之多!蔬菜来了,这着实让我们欢呼雀跃,然而,有经验丰富的老人犯说,别高兴得太早,会让你把白菜叶吃得崩溃的!果然,之后足有一个月,每天都是白菜叶子,老人犯老马识途地说,社会上什么菜快下季了,也就是说最便宜的时候,南城巷的犯人就会吃什么,这是潜规则,懂吗?
一个月的白菜帮子,几乎全是虫眼的边叶儿,吃得我们满眼生泪开始犯贱——我们多怀念土豆啊!土豆没洗净的话,剥了皮还能吃,可是这白菜……唉!白菜当然不能算维生素含量高、营养丰富的蔬菜,那么,幸亏"春菜如马草",幸亏还有价廉物美的胡萝卜!在社会上胡萝卜已堆积如山的时候,南城巷拉回了成车的胡萝卜,使我们饭盆里的内容改天换地。那些胡萝卜理所当然没有洗干净,被做饭的师傅们"砰砰"剁开,呈两公分厚的圆柱体,昂首在我们的饭盆中,平均每盆有三、四个。胡萝卜吃得我们神清气爽,感恩戴德。于是,每天下午收工后,干部们抓住这难得的帮教时机,组织我们学唱《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但凡事最忌矫枉过正,同样连续近一个月的胡萝卜,如此吃法,就算是兔子们也会恐惧。当马桶里长期洋溢起胡萝卜味儿时,库房堆成小山的胡萝卜估计已经开始腐烂,因为我们饭盆里胡萝卜圆柱体越来越大,表皮上还常会有一块已腐烂成粘乎乎、半透明状的玩意,因此,饕餮时一定要小心,那东西进了嘴后,感觉很晕眩!在我调回三院后,八月份左右,有一段时间我们菜汤里的主角居然变成了红薯!据说是某个关系户的亲戚种的,因为没有大个儿,全是指头般粗细一巴掌长的侏儒,只好推销到南城巷。红薯这东西很怪,吃多了肚子会干得解不出大手来,憋得实在难受时,硬蹲在茅坑上脸红脖子粗地努力一番,拉出来东西的就如羊粪蛋一样很干燥,一颗一颗呈小钢珠状。红薯怪,我比它更怪,如果我中午吃红薯时吃了几口馒头,那马上就会肚子疼,控制不住地急着要跑茅拉稀。晚饭时主菜一般是红薯,主食是玉米面窝窝头,这两种东西搅和在我的肚子里,却从来没出现过跑茅拉稀的情况。于是,每到吃红薯、馒头套餐时,我都会很犹豫——是光吃红薯不吃馒头而肚子胀解不出大手?还是吃红薯之后也吃几口馒头,然后紧跑到茅房拉稀?在我看来,这种抉择很有趣,和死刑犯面临"打靶(枪毙)"、"打毒针(注射死刑)"的选择差不多。当然,"打毒针"这种"高级待遇",不是每个死刑犯都有权利选的。人不能惯,逼不能看人不能惯,逼不能看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人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确如此,坐上头铺的宝座后,我才发现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坐安逸的。号子里绝大多数都抽烟,烟理所当然成了南城巷的"战略物资"。那些原本在社会上烟瘾不大的人,现在也被这种紧俏的状况而撩拨得烟瘾大发,时不时想"冒上一口"。我不抽烟,也就感觉不到那种心急火燎"旱"的感觉,可我现在是头铺,是号子里的最高领导,有义务有责任要为大家搞些"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