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当然,吃水不忘挖井人,能得到这种头铺级的待遇我受宠若惊,我愿意为给我这种待遇的王干事和四蛤蟆赴汤蹈火。我已送走了好几个去劳改队服刑的狱友。人犯们在临走前一段时间,估计快要送劳改队了,就开始收拾行李,我却不需要,我是谁啊,我很快就要判个缓期回归社会了!号子里的人犯们纷纷托我出去后给他们家里带口信,并把地址写在我的枕包衬上,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一一承诺下来。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就在我心急火燎等候下判时,这天早上,突然又有法警来提我——第二次开庭!没有律师的提前通知,南城巷迄今为止也很少有开两次庭的先例,我一下懵了,不知道这次是吉是凶。警车呼啸,我第二次来到了法院。这次我被带进的是个小庭,里面座位不是很多,但左侧第一排很显眼地坐着死者的父亲,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来,是因为起诉书上写的,刑事附带民事的原告身份是煤都市某公司的经警。而法庭上的他也正穿着黄绿色的制服,制服臂章上分明写着"经警"二字。"经警"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不停抽泣的妇女,不用说,她一定是死者的母亲了。看着她,我心里很内疚,但是,想起我自己同样因为这场劫难而重病在身的母亲,我真想冲着她大喊:请您节哀顺便,也请您相信我!这一切不是我一个人的错,真的很遗憾,您的儿子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父亲远远地坐在右侧的旁听席上,仍像第一次开庭时一样,默默地注视着我。审判长进来了,宣布由于被告尚不满18岁,此次开庭为不公开审理。宣布后,法警开始催促不相干的人离场。清场后,审判开始。审判长再次宣布此次为刑事附带民事的审理。"经警"在念民事诉状,煤都方言我听不大懂,但关键句子我还是弄懂了——他要求法院严惩凶手,同时要求我父亲赔偿150万元。
150万,我眼前一黑,晃了晃差点没栽倒!好家伙,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把我身上的零件都拆了,也凑不够一个零头啊!
第二次开庭我是在恍惚中度过的。恍惚中,我回到了南城巷。恍惚中,我开始了拆棉纱。恍惚中,我回答了王干事、四蛤蟆以及其他人犯关切的询问。恍惚中,有人在为我打气:怕个逑,该缓一定会缓的!恍惚中,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牢"余生活"牢"余生活已是酷夏。拆棉纱仍在继续,好在南墙能为我们提供几米宽的荫凉。头顶上的大喇叭继续每天为我们送出"温馨预约",我们得知郑智化的歌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满街都在唱"小芳"和"纤夫的爱"。每天下午六点交了棉纱后,七个号子依次去院子西头的水管处洗澡,这真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一盆盆的凉水从头顶直冲而下,不仅能降低体温,洗掉身上粘乎乎、油腻腻的颟嘎巴,还能使人神清气爽,暂时忘掉所有的不快。洗澡时,一个号子里的七八个人全都赤裸裸地站在水管边,纷纷抢着用脸盆接水,"哗"地一声兜头盖顶,那感觉,爽!就连入监之初因为害羞而不愿当众脱衣服的小和尚任伟,现在也什么都不顾了,瘦弱的身体挤在我们中间,抽个空接上一盆水,再让到一边去冲洗。我们冲洗时总是一盆盆水从头而下,但小和尚冲洗时,一盆水总要三分之一冲头顶,三分之一冲胸脯,三分之一冲背脊。水顺着他扁扁的胸,流过他平坦的小腹和小小的鸡鸡,或顺着他纤细的脊背,滑下小巧的屁股蛋,引起老人犯们无限的遐思,目光直往他身上瞄。每日的晚饭过后,因为离天黑封号睡觉,尚有很长时间,于是,在四蛤蟆的组织下,我们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牢"余文艺汇演。文艺汇演一般只有唱歌,还只能清唱,各号轮流出一个人来唱。人犯们以年轻人居多,年轻人中以小混混居多,小混混中以自认为时尚的居多。于是,人犯们唱的还都是自己入监前社会上最流行的歌曲。跑号的里面有个年轻人叫兵兵,生得面如润玉,剑眉星目。知情人说,兵兵在社会上是"吃软饭的少爷",话说回来,像兵兵长相如此标致的精壮小后生,想不吃软饭都很难,因为那些"软饭"们总是想方设法让他吃。兵兵的歌唱得那叫一个娓娓动听,最拿手的是"我是一只小小鸟",嗓音高亢激越,还充满了磁性。我想那些"软饭"们在歌厅里眼见自己包的小白脸如此色艺双全,一定会春心荡漾吧。娱乐表演我从来没有登过台,因为我是二铺,是"预备役"大拿,属于人犯里的"中层干部","中层干部"是不需要娱乐别人的。而兵兵虽说也是个跑号大拿,是个正经八百的"中高层干部",但四蛤蟆叫他唱他就得唱,官大一级大死人,四蛤蟆是首席跑号,独一份的"高管阶级"。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表演,是由一个平县来的新人表演动头皮和动耳朵。此人因杀人入监,关在我们号,估计很快就会被转到尚马街,还极有可能会"打靶",于是晚上我们轮流值班看他。此人肤色黝黑,头发稀少,头皮也被晒得很黑。刚来的那晚,服过水土后,我们问他会表演什么节目,他说他的头皮和耳朵都能动弹。我们好奇地让他表演,果然见他全身和脑壳都不动,仅仅是黑得发亮的头皮在灯光下较大幅度地向后一抽一抽,煞是有趣。耳朵动弹时也是脑壳不动,而那两只耳朵就像牲口的耳朵,能自己向后一扇一扇,真是神奇。这个强悍的节目,当即被我们隆重推荐到了第二天傍晚的娱乐表演上,一经上演,马上赢得了满堂喝彩。日子就这样苦中作乐地一天天流逝。突然有一天,有小道消息传来,由于在押人犯增加了不少,将不再单独使用三院做库房,三院将重新恢复为监舍,以关押人犯,仍从四、五、六院抽一些人过去。听了这消息,我目瞪口呆,我好不容易才在五院站稳脚跟,虽说这次不一定会把我调回三院,可万一呢,难道又要重新开始?这时第二个小道消息传来,由于三院系"资产重组",所以短期内不设首席跑号,由四蛤蟆代管。这一消息让我们欢呼雀跃——四蛤蟆,四哥,四大爷!
四蛤蟆如果到三院跑号,那就成了三院和五院的"跨院"大跑号,这样一来,我们五院的人就算调到了三院,还会是吃得开、混得好的。我坦然了。两天之后,第三个消息来了,确切说不仅是消息,是命令:调院。我也被要求卷铺盖。保全叫人在为我准备新牙膏、牙刷、香皂、毛巾、洗衣粉,他放心地拍着我的肩:"没事儿,有老四在呢,我们过阵子就去三院看你!"当上头铺当上头铺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号子还是那些个号子,铁窗也还是那些铁窗。抱着铺盖卷重新站在三院的南墙下,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原来三院的王勇、瓜皮、阿飞、鬼子六等已踪影全无。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的身边,是从四、五、六院调过来的人犯,那些一脸轻松的,不用说,准是从五院调过来的。忽然,人群骚动起来。"四哥来了!四哥来了!"有人悄声耳语。
四蛤蟆一脸严肃地从干部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现在,老子念着名字分号,念到谁,谁就给老子站到给你分的号门口!"
四蛤蟆开始念了。总是有反应迟钝人的听不清自己分在几号,也总会有更加迟钝的人干脆没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一般而言,能混成大拿大油的,总是脑子灵活耳聪目明的角色,所以,这些反应迟钝的板油,不幸成为了三院复院以来的首批挨打者——四蛤蟆已经猛踹了若干个"透你妈,耳聋了"的家伙。我被分在四号,和其他几个同号的人犯一起,抱着铺盖卷,静静站在了四号的门口。
四蛤蟆念完名单后,点了点头,然后从一号开始,安排各号的头铺。头铺确立之后,其他人犯的尊卑就好办了。这一切完全要归功于四蛤蟆与生俱来的卓越管理才能,尽管他自己人高马大,骨子里却很反感靠拳头PK头铺这种上位方式,他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地发现,弱肉强食的监舍文化并不值得提倡,更不利于管理。终于,轮到四号了。四号之内谁主沉浮?我们几人心中忐忑不安。"小洪,你进去以后给他们安排一下,有什么问题告诉我!"
四蛤蟆的话对我来说宛如天籁之音,让我瞬间幸福得目瞪口呆——我是头铺?读大学时连芝麻绿豆学生干部也没有干过的我,居然在牢房里鲤鱼跳龙门,成了头铺!?入狱这么久了,虽然我一直盼望着自己能熬到一个不受人欺负的地位,但头铺的位置却是从来不敢奢望的,而就在今天,恍如隔世一般,我居然成了头铺了!我迅速定下神来,告诫自己要荣辱不惊,尽管心中汹涌澎湃,表面上仍沉静如铁——虽然自己年纪小,虽然自己是个外地的,虽然自己从没当过混混从没领导过犯人,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对我有半点轻视。俗话说变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哪怕是摸着河过石头,也要当好这个头铺!我淡笑着向四蛤蟆点了点头:"四哥放心,不会有事的。"
四蛤蟆拍了拍我肩膀,又吆喝着去五号分配头铺了。我抱着铺位卷进了四号,在西墙根头铺的位置上坐定,目光扫视了一遍号子。这号子没什么特殊的,同南城巷的其他任何号子一样,但是,它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号子了,它将由于我的到来,应该变得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