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那天中午,四蛤蟆把喝剩下的二两酒送给保全,保全邀阚涛共饮,二人刚饮罢,便有人来提阚涛转尚马街。阚涛顿时面色如土,浑身哆嗦不止,铺盖是卷不了的,只能由我们帮他卷好,然后就戴上手铐被干部带走了。保全也吓得浑身哆嗦,他怕任何一个警察从阚涛嘴里闻到酒气,追查下来后,他就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保全坐卧不宁,差点又抽起了羊癜疯,好在直到晚上,也没人来查问喝酒的事。罗嗦一句,阚涛是后来我在尚马街遇到的第一个熟人。好人王干事的儿子小宝在读小学三年级,他一放暑假,王干事每天上班时,就把小宝带来由我给他辅导功课。小宝很可爱也很聪明,有些作业中的错误,我一点他,他就能反应过来,而且除了书本上的内容外,小宝还喜欢听我给他讲些古典诗词或者历史地理等方面的小故事。王干事让我给他儿子辅导功课,不仅是看得起我,也是为了照顾我,因为我辅导功课就不用拆棉纱了,午饭时他还让四蛤蟆给我弄一份跑号的吃食——大米饭加肉菜。喷香的大米饭肉菜让我浮想联翩——跑号的就是好,能吃饱还能吃好,透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也能混成个跑号的?呸,没出息!乌鸦嘴!老子可是就要快出狱的人了,呵呵,出狱后,先大吃它一顿再说!小宝年纪小但很懂事,总称呼我为"叔叔",这让我感到很亲切也很感动。小宝说爸爸妈妈在家里说起我时,总是觉得很惋惜。小宝每次来总要带些零食,饼干糖果花生瓜子什么的,他总是吃得很少,让我吃大部分,有时候我不敢吃,他就硬往我嘴里塞。小宝的一举一动消除着我的自卑以及对社会的仇视,但我深知自己是个犯人,并不能和面前的警察儿子平起平坐,于是有一天,我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小宝:"你看我像个坏人吗?"小宝看了看我,认真地说:"我看叔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坏人,你是个好人。"童言无忌啊,我慢慢转过身去,干涸许久的眼窝,霎时间湿润起来……这天上午,王干事把我叫到办公室,看看窗外,悄悄递给我一页纸:"这个你看看就行了,看完就撕了吧,号子里也不能留。"我接过一看,顿时头晕目眩,是她的笔迹!是她的来信!信只有一页,我扫了几眼后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把信留在我身边!于是,我淡淡地说了声:"我看完了,不需要再看了。"然后就开始撕信,一撕为二,二撕为四,直至把一页纸撕成不计其数的纸屑。我把所有的纸屑捏成一团,向王干事道了谢,故作镇定地说:"我把纸屑扔出去吧。"王干事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大盗阚涛(2)我退出办公室回到号子,我开始焦急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这一天,无比漫长,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曾经以为入监以后自己有意识地不去想她,就能够把她忘掉,谁知回忆竟如此清晰!原来我竭尽全力想忘却的,只不过仅仅被自己暂时藏进了记忆的深处。这一天,我想了很多,想起了她对我的关心,想起了我对她的依恋,想起了花前的对视、月下的缠绵,想起了离开家乡上大学前,她要我一遍遍为她唱的那曲《难舍难分》……这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我哑巴一样拒绝和任何人搭话,只怕打扰了自己的幻境。就让虚幻的她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吧,就让我在虚幻中寻找一丝甜蜜来慰藉一下吧。尽管我明白,回忆得越深越清醒,之后会越痛苦,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如洪水般将我淹没,我深深体会到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凉;体会到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体会到了"小轩窗,正梳妆,相顾而言,唯有泪千行"的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但不管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我的脸色仍平静如铁,我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黑夜终于来了。封了号,大家躺下很久后,我估摸着差不多都睡着了,这才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从裤兜中掏出那一大把纸屑——我要把纸屑还原成信的模样,我要细细品尝个中滋味!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我不能让巡号的干部发现,其次我不能让墙上的大兵发现,所以一听见头顶有脚步声,我就赶忙倒下装睡。忙碌了三个通宵后,我终于靠着一小坨米饭,把一大把不计其数的碎小纸屑,粘在了英语书的最后一页。补记:尽管此信的内容现在已没必要再提起;尽管我并不敢奢望、事实上她也没有为我挂上期盼爱人归来的黄手帕;尽管后来在我临出狱的前一年她已嫁作人妇。但毋庸置疑的是,就在我即将面临漫漫刑期时,这封如大旱甘霖般的来信,所带给我的巨大的精神慰籍,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第一次开庭
第一次开庭因为开庭的日子康大律师在第一次会见我时就已通知了我,所以这天我起得格外早。号子里的人开庭时总要把仪表修饰一番,都想给参加开庭的家里人留个好印象。自己在号子里混得好不好、挨不挨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让家人以为自己混得好。这天,我上身穿了一件洗得雪白的半袖衬衫,下身是裤缝压得笔直的裤子。号子里没有熨斗,我只能把裤子的裤缝对齐后,仔细压在两床褥子中间,用体重把裤缝和板形压出来。裤子因为在褥子下压了三天,因此裤缝笔直,脚上的塑料底布鞋的白边也洗得雪白。号子里的鞋以白边布鞋为主,爱干净的人刷白边时要用牙刷刮,再抹上牙膏以增白,洗后还要把白边裹上卫生纸,不在阳光下曝晒,只在通风阴凉处阴干。这样的鞋穿上去,那才叫酷!收拾妥当后,我开始在号子里踱步,等着法警来提我,我之所以没有坐下,一是怕弄皱了裤缝,二是因为即将见到亲人,心里激动。
八点刚过,法警来提我。我被铐着带进了法庭,我看见了父亲,他注视我的目光中饱含了太多让彼此心酸的东西。母亲不在旁听席上,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她身体不好。我向父亲微笑了一下,强忍泪水,下意识把腕上的手铐藏了藏,走到由审判席、公诉席、辩护席三排桌子包围着的一小片空地——被告席。审判过程是激动人心的,我清晰地听见了康大律师(我的辩护律师)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辞,清晰地看见了辩护席上雨雾一般飞溅的吐沫。当康大律师坚持说我只是"正当防卫"而没有"过当"时,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因为即使法院不采纳律师的意见,就按起诉书上说的防卫过当判,顶多就是个缓期。站在被告席上的我不时扭头看父亲,父亲看上去气色不错,这让我很欣慰。康大律师最后反复强调了我的善良,还特意指出在我入狱后,全班有几十名同学联名上书证明我的无辜。两个小时的庭审结束了,审判长宣布将择日宣判。尽管我早已站得双腿发胀,但仍不想这么快就走,我想和我的亲人多呆一会,哪怕父亲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哪怕我只能不时地扭头看他。可囚车回到南城巷时,我莫名其妙竟然有了家的感觉,我暗骂自己"犯贱",不动声色地走进号子,吃过午饭,开始拆棉纱。混成二铺混成二铺光阴荏苒,我入监已经大半年了,虽还称不上是老资格人犯,但足以对新人吆三喝四,加之王干事和四蛤蟆的另眼相待,我甚至在整个五院都有了一点地位。在号子里我已混成了二铺,但我没有到西墙根睡,而是继续挨着保全睡,便于在他突然抽风时一把摁住他。保全心眼不算太坏,家里送来好吃的也会分我一点。父亲差不多平均每月给我上两百元钱的帐,和我读大学的零用开销差不多。南城巷的卖货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每月一次,把大家的钱归拢起来后,我们号每月都可以买几箱方便面,另外再买些火腿肠、茶叶、罐头等进贡,因为管理层每天是要喝茶的,要吃方便面火腿肠的,要用香皂洗脸的,毛巾更要经常换的。所以,每次卖货时四蛤蟆都要给每个跑号的布置任务——交什么,交多少。各跑号的再去给自己的关系号分配任务。你平时想抽根烟啊、肚子疼了随时想上茅房啊、开水喝完了要添啊,总之大拿平时照顾了你,进贡时你就要完成任务,"投之以木瓜,索之以琼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至于肚子饿的老大难问题,已经基本解决,我的肠子早已饿细,所以每天的三瓢两坨已能满足我的生存需求。如今我吃饭时也是慢条斯理,还谆谆教诲新人吃土豆时不要吃土豆皮,以免拉肚子。每次南城巷卖货时,我帐上的钱总是要花光的,保全让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其他人也一样,统一购买统一分配,号子里的集体生活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方便面的分配由保全控制,刚卖了货时,每人每天都能吃一包,几天之后几个板油就没有吃了,再过几天就只有保全一人每天吃一袋,但不超过一个月,他也没得吃了,造成这种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们号虽说是四蛤蟆的关系号,但保全和赖赖是同案,赖赖过来要袋方便面你总不能不给吧?其他跑号的偷偷过来笑着跟你要包方便面你总不能不给吧?这种"量中华之物力结列强之欢心"的作法我是赞同的,谁让人家是跑号的呢?不要埋怨人家跟你要东西,有本事你混成跑号的跟别人要!现在,我的衣服、鞋已不需要自己洗了,通通由新人洗得干干净净,我也开始追求裤缝的笔直和雪白的鞋子白边,我开始说话带话把子,骂骂咧咧,指手画脚。我已基本上享受到想喝开水就能喝开水,想解大手就能解大手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