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那姘头吓得面无人色,脸上脂粉一阵阵雪崩,想风紧扯乎,晚了,这时由不得她了。
老朱板着脸问她是"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好办,破坏专政机关工作秩序,立马手铐伺候,报治安拘留;"私了"更简单,一不打二不罚,你不是说这是饮料嘛,那你跟老子喝干净,渣都别想剩一滴!
可怜那姘头本来就喝不得二两,可望着熠熠生辉的手铐心里发怵,万般无奈,只得舍命陪干部,1.25升白酒喝一半糟蹋一半,当场就成了一滩稀泥,被两个跟班扛着,一溜烟去了医院灌肠打点滴。
"精加工雪碧"暗渡陈仓的套路自此在南城巷寿终正寝,瓜皮继续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干旱。
而酒瘾就像潘多拉魔盒,一开始硬撑着碰也不碰,习惯成自然也就戒了这坏毛病,怕就怕偶然开禁,却突然刹车,那就会出人命。
瓜皮开始莫名其妙地冒冷汗,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拆棉纱时手会不由自主地抽搐,烦躁了就破口大骂,搞得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悄悄把他本来就不多的拆棉纱任务分担了。
这天下午,病恹恹的瓜皮被带出去见律师,回来后却变得神采奕奕,笑呵呵说老子胡汉三又回来了,"八哥"今夜就会降临寒舍!
因为亢奋,瓜皮藏不住话,告诉阿飞说他小舅子柱头是武警大兵,最近恰好调到了南城巷,今天晚上值班,会有好戏。
晚上封号后,瓜皮早早站在窗户边,等着柱头巡查过来。
过了一会儿,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了隐约的歌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柱头腰里别着收音机,慢慢溜达过来,站在房顶巡视院子,见瓜皮站在窗户边,明知故问:"有事儿?
"瓜皮笑笑,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喝酒的动作,柱头也笑了:"老样子?
"瓜皮点点头,半导体的歌声于是消失了。
约摸半个小时后,号子顶上传来了"嗵!
嗵!
"的跺脚声。
"来了",瓜皮一跃而起,趴到后墙上的通风眼旁,悄声道,"放下来吧。
"每个号子的后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气眼,近一尺见方,深一尺,垂直拐上房顶。
当然,人犯是不可能从这小眼里钻出去的,酒瓶却能从上面下来。
通风眼里放下来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竟是赫然绑在枪托子上的!
平时威严地背在大兵们背后的81式自动步枪,此时枪托上不伦不类地绑了个袋子,真正大煞钢枪的威风。
瓜皮麻利地把袋子解下来,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两张十元的票子,绑回枪托上。
枪托收了上去,瓜皮冲着通风眼小声叫道:"柱头,多谢啦。
"号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被这一幕惊呆了。
瓜皮喜滋滋地转过身,指示"拿饭盆!
"立刻有板油拿出饭盆,掀起褥子摆在炕沿上。
瓜皮把塑料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水煮花生米、油汆臭豆腐,还有一个矿泉水瓶。
瓶盖一拧开,酒香顿时扑鼻而来!
瓜皮转头邀请荣誉头铺阿飞坐下对饮,酒过三巡,菜过两味,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其余人包括挨过他痛打的鬼子六,每人赏一瓶盖。
我因为有严重的肝病,实在喝不得,只得连声璧谢。
瓜皮狐疑地盯我一眼,不再坚持。
待众板油喝完,瓜皮立刻图穷匕现,正色警告道:"你们可都是喝了老子的酒,谁敢到干部那里点炮,透你妈的,不要说老子以后如何收拾你们,干部也饶不了你们!
"说罢,有意无意瞟了我一眼。
众板油唯唯诺诺,一个个胸脯拍肿,前赴后继表忠心。
先贤说过,思想意识领域,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
这貌似忠诚的一幕,完全得益于瓜皮坚持倡导的"骨头硬光荣,点炮者可耻"的价值观。
我孤独地蜷缩在墙角,当然听明白了瓜皮的话中话,他更多的是针对我。
我忽然想起了前天大喇叭"温馨预约"里张学友的一句歌词,"我看见一出悲剧在上演",暗道欲望真是魔鬼,瓜皮不是疯了就是脑残,这不是玩火,而是直接点火药桶啊!
一旦爆了,他自己倒霉不说,还会连累他刚当兵的小舅子。
把酒瓶子绑在枪托上,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电警棍面前都是软蛋电警棍面前都是软蛋阿飞大约喝了二两酒,其他几个板油包括鬼子六在内,总共也就喝了一两多,其余的六七两,瓜皮就着花生米、臭豆腐包圆,居然思维敏捷,不晕不晃,只是话明显多了。
瓜皮开始煮酒论史,先抚摩着肚子打个酒嗝,作伟人状叉腰捋发,也难怪,整个号子里只有他不是清爽彻底的光头,脑壳上寸发硕果仅存。
他扼腕嗟叹岁月如殇,第一千次回忆起花样年华,说当年在江湖上飘时,一瓶茅台不在话下,如果下酒菜"有点意思",比如像正宗的阿尔泰烤羊肉,取"上脑"、"大小三岔"、"黄瓜条"等肉质鲜嫩、肥瘦搭配得当的部位,炭火烤熟后,啧啧,那叫一个不膻不腻,香味馥郁,一斤白酒手到擒来。
老子有回喝高了,还酒壮英雄胆,上了"铁匣子(公共汽车)",一口气"理了五个夹子(偷了五个钱包)"。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几个板油也颇明事理,敞开了唱赞歌,奉承"瓜皮哥英雄海量"、"大拿就是大拿,到哪里都是英雄本色",觐献的高帽子波涛汹涌,连在窗户边警戒的板油也不甘寂寞过来凑热闹。
到后来瓜皮自己都觉得过了,赶忙急刹车,谦虚地挥挥手,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蹲号子身子发虚,营养不够,酒量多少要打点折扣。
说罢,他指示鬼子六把盛酒菜的饭盆擦干净,又让阿飞"把矿泉水瓶子踩瘪了,明天藏裤裆里带出去,放茅时扔粪坑里"。
那阿飞是早就倒了牌子的头铺,得令后忙不迭下炕,干劲冲天"呱唧""呱唧"踩得热闹,却事倍功半,总也踩不扁。
瓜皮恨铁不成钢,摇摇头说阿飞你也是二进宫的老人了,怎么这样简单的套路也不懂,拧着瓶盖咋踩得瘪?
边说边不辞劳苦亲力亲为,把矿泉水瓶子放在地上,双脚并排慢慢踩上去,挤干净空气后,再拧紧盖子,体积果然小了很多,能不露痕迹地藏进裤裆。
阿飞很服气,边观摩边点头,因为刚才送高帽被几个板油抢了风头,于是呵呵两声,补一句"瓜皮哥真是干啥都有讲究"。
我眯在炕角,静悄悄作壁上观,想起大年三十瓜皮说过的那句话,环境真是能够改变一切,眼下这点破酒菜,花花世界里屁都不算,在号子里却能收降若干人心,不管真的假的,最起码奉承是热闹的。
可我怎么也不明白,瓜皮刚来时说话一字一顿、深不可测的派头都哪去了,难道这也是环境改变的?
当跑号大拿管着一百多人颐指气使反倒话少,到了屁大的号子里却变成了不甘寂寞的蛤蟆?
正琢磨着,突然耳边霹雳一声震天响,号门"咣啷"开了!
朱干事神兵天降,拎着根电警棍大步流星闯了进来。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回开门的六圪旦没有点头哈腰伺候在一旁,而是悄无声息猫在门外。
号子里的时间凝固了,众人瞠目结舌。
"咣啷"一声,鬼子六手里的饭盆掉在地上,快活得如同逃离B29机仓的原子弹,骨碌碌滚到朱干事脚边。
抓了个如此完美的现场,老朱心情不错,"啪"地一脚踩死饭盆,电警棍在左手掌上惬意地拍打着节奏,慢条斯理开了腔:"各位大拿唱的这是哪一出啊?
坐山雕的百鸡宴呢,还是周公瑾的群英会?
啊?
"没人敢接话茬,老朱目光如电,英明神武扫了众人一圈,言归正传:"呵呵,有没沾荤的吗?
没喝的靠墙站好!
"没人敢动,包括窝在炕角的我。
老朱颇感意外,眉头皱着迅速剜了我一眼,不再废话,"说吧,谁先说谁宽大,酒哪来的?
啊!
"瓜皮脚下还踩着那装酒的矿泉水瓶子,一来想垂死挣扎保护卖酒的小舅子柱头,先定个调子;二来破罐子破摔,索性作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姿态,于是脖子一梗,道:"朱干事,酒是我调号时带过来的,跟他们没关系!
"老朱气乐了,电警棍晃得像四星上将巴顿手里的马鞭,指指他脚下的瓶子,"瓜皮啊瓜皮,你个狗日的真是'吃铁丝儿拉笊篱——真能编',带过来的?
你还汽车拉过来的呢!
你咋不说你是用'三瓢两坨'开作坊酿的?
""再说了,就算你是调号带过来的,那在四院那边又是咋来的?
想好了继续编啊,有胆子你就胡诌是干部卖给你的!
"瓜皮哑口无言,老朱继续猫戏耗子,"列位大拿,我把狠话撂在这,今天这'炮'是点也要点,不点也要点!
几位要是碍着道上规矩抹不开面子,也好办,一个个跟我去办公室'过堂'。
"说着电警棍一抬,指了指鬼子六,"你,头一个,马上跟我过去!
"鬼子六知道只要一出号门,点炮的首席嫌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老朱下了指示,再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不去。
他绿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可怜巴巴窥一眼瓜皮,无可奈何跟在老朱身后出了门。
鬼子六回来后,老朱提走了阿飞,接下来依次是几个板油,最后闪亮登场的是瓜皮,惟独没有提我。
后来我才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头铺也好,板油也罢,只是平时吹得嘹亮,在老朱的电警棍威慑面前,通通都是趋利避祸的软蛋,为了"谁先说谁宽大",争先恐后吐得那叫一个欢实。
同时,为了保证自己的供词绝无半点虚假,还都一五一十交代了我因为"有肝病",的确没有沾半口酒。
短短几个月的号子生活,让我学到了太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我明白老朱不提我是照顾我,可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照顾,我知道"盗饮门"事件闹到这份上,只要是沾了的人,谁都难逃受罚,我不敢奢望成为大拿们的"坚钢(死党)",却也不想被孤立,不想大家都在水里,我独自在岸上。
因此,当瓜皮故作镇定,最后一个被老朱押解回号子后,我慢吞吞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报告朱干事,我坦白,我也喝了。
"